素还真走了。 立在一旁的练无瑕双目无法视物,双耳却尚灵敏,当着她的面,金八珍还真不好令早先埋伏好的人手把他强留下来。不过一霎时候,素还真便溜得连半丝影子都不剩,金八珍拦不得,自持身份又骂不得,心里当真是憋屈万分,转身见练无瑕手扶门栏,侧耳似在听着什么,所有表情掩藏在白绫之下,一时一切憋闷尽数化为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战战连喜服和鼓乐班子都准备妥当了,这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你居然主动放他走!” 练无瑕颤了颤,右手轻抬,大约是想要写什么,怕金八珍看不清,又迟疑的放下。金八珍看在眼里,叹道:“算了,先坐下再谈。”摆了摆手,候在两边的侍女早冲上前把练无瑕扶回了座位,又熟门熟路的铺好纸张,将蘸好墨的笔塞入了她手中。 “你有什么想法,写给珍姨看。”金八珍说。 细润的狼毫摸索着在纸上一笔笔的落下纤细的痕迹,因为看不清,那笔划细看便有些失力的歪斜:“本就是我拖累了素贤人。” “你就不为你自己想想!”金八珍一个没忍住,将桌子拍得砰砰响,“这阵子惠比寿为医你头发都白了几分,各种珍奇药材不知用了多少——这是他做你师妹婿的本分,区区药物,笑蓬莱也出得起——冲着眉姐和你与我和战战的情分,就是叫我把我金八珍名字里那‘八珍’拿出来,龙心凤尾熬汤、长青玉梳磨末、牛蹄银鸡剁脚、冲天赤马宰了取肝给你吃,但凡能让你有起色,我金八珍眼也不会眨一眨。性命都快没有了,你还有空替那个搞乌龙把你害到这等地步的素还真委屈?你与他的婚事成了,不管是眉姐还是我金八珍,哪个还能亏待了他?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委屈的!” 未料到她会如此震怒,练无瑕很鲜明的被吓了一颤,素来挺秀的脊背似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自愧,怯怯的塌弯了下去。“可是……”她兀自挣扎着写道,“命已是他所救。” 她已欠他一命,又哪里来的资格,要求素还真为顾忌她的性命而屈就?这等以怨报德、强人所难之举,她委实做不来。 “好好好,”金八珍能经营得来笑蓬莱这样一座苦境第一的风月事业,平日自有一番威严气度,此番难得为一晚辈劳心劳力上一回,被搅黄不说,后者毫不领情之余,言下之意还指责她强人所难,心中如何不怒?当下气极反笑,“珍姨白操了这么多心,不但无人领情,反倒是做了不识趣的恶人了,啊?” 此话说得委实诛心,练无瑕握笔的手痉挛似的重重一抖,在雪白的纸笺上点出一大团墨渍。她慌忙摇头,急急动笔想要解释,写出的文字与墨渍混淆在一处,反倒什么也看不清。金八珍看着她惶急的模样,只觉与这样的傻丫头置气的自己也是无趣,当下以手指戳了戳桌面:“还愣着做什么?无瑕看不见,你们长着眼睛是做什么的!” 被金八珍怒火镇住的两个丫鬟忙不迭的换了纸,吓得噤若寒蝉。 “是晚辈的错。”练无瑕终于清清楚楚的写出了一句道歉的话,迟疑了一下,又写道,“珍姨,我想……” “想也别想。”她那点小心思,金八珍闭着眼睛都能算出来,必是觉得自己现下就是个又瞎又哑的废人,再留在笑蓬莱也只是个拖累,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自生自灭去,当下一口否掉,“眉姐现下在闭关,暂时没法送你回萍山,你就在我这里住着调养身体,什么时候眉姐出关来接你回去,什么时候你再从笑蓬莱的大门里出去。” 未想到金八珍竟执拗至此,练无瑕呆呆坐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如今这幅破败不堪的样子,跟谁在一块皆是拖累,连在笑蓬莱多呆片刻都觉得惭愧,又有何颜面回萍山去见母亲? 见她痴怔住,金八珍终是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无瑕,你打小跟着眉姐修道,大道理上自比珍姨精通,可你到底是个人,还没有飞升成仙。凡人有一句老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说着拍了拍她削瘦的肩,接着只听脚步声一径远去,显然她已出去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可若是心不由己,身亦不由己,又该如何为己? 练无瑕唇畔沁出一点清苦的笑。 自苏醒的那一天起,她便有意无意的学着做回一名平常之人。打扫屋子,布置家具,只要体力勉强跟得上,在清醒的时候她都会尝试着去做这些事。她的修为已为被暴烈的七情之火所废,经脉散乱,精神衰颓,兼之目盲口哑,要想凭一己之力独自生活确实艰难了些。可世上从无人天生就有过人神通,她小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哑巴,不也早就习惯了么?况且世间有那么多的天生盲眼之人,哪个还当真便活不下去了么? 她毕竟膂力还在,武学招式和见识还在,对付几个二流角色不成问题,又有医术傍身,不愁无力谋生。虽然千多年来依赖惯了内力与真气,骤然被打回原形难免会有心理落差,但慢慢适应着也就好了——顶多开始时会有些不习惯。 “能于落下巅峰后再过上凡人的生活,这等返璞归真的际遇,也还不错的。”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可是……” 可是什么,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感觉到酸软的手脚稍稍恢复了些气力,便扶着桌沿起身,试探着走出去,再度开始了对盲眼生活的适应过程。 一如既往的,晚间来送饭的是金战战。练无瑕自幼茹素,加之病中脾胃衰弱,不但吃不得荤腥,连大补之物也不宜多吃,只恐克化不动。她便花了大半个下午熬了参苓粥送来。那粥熬得浓郁清香,喝下去只觉一股香软温意由喉间直滑入腹中,练无瑕的额头上当即渗出了薄薄的汗意。盯着她吃粥的金战战一脸紧张的问:“味道怎么样?” 很好。练无瑕想,只要是金战战做的东西,她都会赞个“好”字,况且这粥的滋味确实不赖。昔日烤只野鸡都能烤出焦炭风情的小师妹如今也练出了一手上乘的煲汤熬粥的手艺,可见光阴易逝,便在无知无觉之间,世事已变了模样。 估准了食盒的位置,她慢慢的把粥碗放在里面,听金战战一声不吭,呼吸却甚是紧张,她忽然意识到小师妹根本无法如素还真一般听到自己的回答。她太小时变成了哑巴,从前功体尚在,每一动念自有云气化字而出,自然与人交流无碍,如今功体已散,再想如从前那般和他人交谈是不成了,这口不能言的缺陷给她的不便与困扰空前的凸显了出来。她想写字,一时寻不到纸笔,拉金战战的手过来写又显得太过刻意,于是只好向金战战微笑。 紧盯着她瞧的金战战读出了来自大师姐的肯定,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大师姊你不知道,我厨艺可好了,尤其是煲汤,每回还没出锅,我家那夭寿骨闻着味儿就能馋得满地乱转!施儿也最爱吃我这个做阿娘的亲手煮的菜。我还有好多拿手的汤品没做呢,唉,可惜大师姊你吃素,没法做给你尝。哎呀,大师姊你别笑了,我这点小手艺跟你比起来可差得远——你做的三菇面才是天下第一的美食!你记得吗?就是我刚来萍山时候你做给我吃的,到现在做梦梦到,我还忍不住流口水呢!” 熊咆虎啸的暗夜,小脸哭得脏兮兮的躲在树上的女孩,以及站在树下的仰头往上瞧的小小姑娘。 记忆里三菇面温暖的香气化作冬日白亮的水汽,在两个已长大成人的当事人之间蒙蒙飘散。练无瑕会心一笑,而金战战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只觉得口干舌燥,当下灌了一杯茶,正欲再接着与大师姊“聊”,忽然目光定住了。 练无瑕依旧在向她微笑,这个笑容是自她进来便一直保持到了现在的。笑容静静的,人亦是静静的。这个样子固然静秀得似能将如水时光挽住,却也静得太过凄凉了。 单方面的聒噪顿时戛然而止。她蒙着头三两下收拾好餐具,快步出了门,险些将过来诊脉的惠比寿撞飞。“哎呀老婆,走这么快干嘛?好歹要看下路,撞到我倒没什么,要是撞到门框门柱,伤在你身疼在我心啊!”身高仅到妻子肩膀的男人絮絮叨叨转前转后的叮嘱着,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而惊叫出声,“老婆老婆,你怎么哭了!” 他这一喊,金战战顿时绷不住了,一把将丈夫搂在怀里,扯着嗓子大哭。惠比寿见惯自家娇妻蛮横粗暴的种种情状,猛然一见她梨花带雨如此,顿时怜惜并惊恐齐飞:“别哭别哭,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憋坏自己多不利于养生?说出来,老公能解决的赴汤蹈火的给你取解决,老公不能解决的还能陪你一起伤心嘛!” 他这厢安慰得大汗淋漓,那厢金战战只管自顾自的哭,隔了半晌终于哭得累了,才转为抽噎:“大师姊的眼睛,还能不能好了?” “哎呀老婆,都跟你说了多少回,她的眼睛一切完好,照理说一点毛病都没有,为什么会不能视物流血不止,我也想不通啊。”惠比寿苦恼的说。 金战战哭得微哑的嗓门顿时高了一截:“谁问你这些了!我就问你她的眼睛还治得好吗?我今儿就把话挑明了,你要是治不好我大师姊,明儿我就把你扫地出门,施儿归我!对了,在让你净身出户之前,我先把你那‘悬壶济世’的破招牌给砸了!” 惠比寿急得跳脚:“老婆大人啊,你讲讲理好不好?” “讲理?”金战战一手叉腰,“可以啊,你让大师姊亲自跟我来讲!不然我要你好看!” 可你大师姊现在既哑又瞎,七窍闭了仨,怎么可能跟你讲理啊!惠比寿顿生绝望:“看在咱们施儿的面子上,好歹给老公通融通融嘛!” 感觉到眼泪又流了下来,金战战飞快的一抹脸,哑着嗓子从牙缝里蹦出来十三个字:“通融?可以,你给我去杀了素还真!” “……老婆大人,我还不想死啊!”惠比寿算是给自家想一出是一出的老婆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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