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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霏霏,敲打着窗纸,薄而脆的沙沙声掩埋在歌伎清甜浅媚的歌声之下。笑蓬莱的生意是严冬也无法冻去的春意融融,那戚戚婉婉的歌舞迷醉即使身处静室之内,也依然字字如珠清晰。    “翠裳微护冰肌,夜深暗泣瑶台露。”    “芳容淡泞,风神萧散,凌波晚步。”    “西子残妆,环儿初起,未须匀注。”    “看明珰素袜,相逢憔悴,当应被,西风误。”    宫紫玄眉间一紧。她听惯了道乐的清韵堂皇,这等尽是期期艾艾小儿女情态的俗曲自是十分入不得耳。待见练无瑕呆坐一侧,遥遥对着设在屋角的一枝胭红梅花自顾自的发怔,那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那日她情急于自家大师姊的病势,欲要寻素还真理论,还未成行即被匆匆醒转的练无瑕阻止。宫紫玄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削瘦支离的双肩,覆面白绫下枯黄的肌肤,只觉爱妹宫楼雪伏案香消玉殒的破败背影在眼前晃个不住,一时哀由心生:“哪怕大师姊怨我恨我,我也必须向素还真讨一个说法……宫紫玄绝不容忍至亲之人再为负心人所误!”    练无瑕用力摇了下头,日益衰颓的精力已难以支撑她完成他心通的传音,积攒了片刻气力,她才勉力以心音道:“你若果真去了,我便惟有自行了断。”    “你拿自己的性命要挟我,大师姊?”宫紫玄怫然变色。    练无瑕颤了颤,不堪的侧过头。连日的困病早已将这位丰容潋滟的美人磋磨得走了形,加之无心妆饰,脸容亦被遮去了大半,应是不好看的,可这一侧首,紫发微曳,露出一点莹洁无色的耳垂,居然有了旧日所不曾现出的一丝一带难以言传的魅态。宫紫玄不过是无意一注目,便觉心神不稳,当即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由不得大师姊你任性。”    言罢抽离了衣袖后退两步,附耳向金战战低语:“大师姊如今的情势极是艰险,让惠比寿给她开些凝神助眠的药物,在我待素还真回来前,切切看紧她。”之前若是她迟来片刻,任由初露入魔之象的大师姊继续将那古怪之极的舞蹈跳完,笑蓬莱上下一众人怕是没有几个能保得住不入魔的。    金战战昔日再疏于学习,也知道大师姊的情形不对,听宫紫玄嘱托,连连点头应是。练无瑕听不清她们议论的内容,但也猜到与素还真有关,情急之下想要再拦住宫紫玄,可失明之下辨不清周遭,贸然一扑,险些便摔下了床。    宫紫玄抢在那之前把她扶了回去,刹那之间漫延心间的悲哀无法言说,她狠狠的扣住她的肩膀,触手的身体孱弱得可怜。这还是所有人期待中的未来萍山一脉的人天教主、当年玄宗宗主所预言的那个“两千年后道门第一人”吗?若非早知身份,谁能将她与那名清绝出尘的萍山法嗣联系在一处?    “你心里除了那素还真,便想不到别的么?”宫紫玄低喝道,“大师姊你知不知道,你快入魔了!”    一语既出,四下寂寥无声。半晌,却是金战战磕磕巴巴的开口:“二师姐你别吓我,大师姊入魔?怎么可能嘛!我们萍山仙门历来与邪魔势不两立的,怎么能出个魔物?真要出了魔物,别说你了,咱们师父还不得头一个就出头把人给毙了!难得二师姐也会开玩笑啊哈哈……”她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惊觉宫紫玄的脸色已由肃然便为惨白,猛然闭上了嘴。    师父素来嫉恶如仇,倘若大师姊入魔,倘若大师姊真的入魔……    她求助似的征求着宫紫玄的目光,后者却冷厉了眉目,等待着练无瑕的答复。练无瑕下意识的觉得两位师妹似乎谈论着某些悲哀无奈之事,可黑暗漫漫,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一切的存在都被侵蚀殆尽,惟有一点铭记之事温热的跳动着。    绝不能让人为难了素还真。    她怔然的想着,就势死死拉住了宫紫玄。    一瞬之间,宫紫玄恨不能一掌将她打醒。可手扬至半空,目光却落在了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指上。那指尖苍白得异乎寻常,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主人此刻的虚弱。宫紫玄分明还记得,初见之时,正是这双手稳稳投石入天,灵巧的射落了高枝之上的细小山果。    彼时,大师姊是天纵奇才冰雪涣然的秀美仙童,而她不过是在山林间饥肠辘辘的觅食的孱弱孤女。    宫紫玄的执拗,素来是难以被消磨的。哪怕此刻练无瑕尚在全盛时期,她下定的决心,即使是拼着被大师姊打死也要蒙头做到底。可是……那一点虚软的苍白指尖仿佛有某种蚀透人心的魔力,宫紫玄的坚定被它轻轻的刺中,便化作了流逝的飞沙,再也无法成形。    这回练无瑕已然没有气力再施展他心通,只摸索着将宫紫玄僵在半空的独手拉到身前,在上面轻轻描画着写道:“莫要告诉母亲。”    你终究没有遇到过一名男子,即使你不知道他的模样,他的心意,然只要想到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名字,便觉得万死而不悔……    果真入魔,也只是修为不足心志不坚之故,究竟与他人无尤。倘那日真的来临,她宁愿在辱没师门令名前,死在二师妹的掌下。    黯淡的唇角勾了勾,依稀是一抹零落的笑:“在大限之日到来前,陪我吧。”    宫紫玄决定暂留笑蓬莱照顾大师姊,她这一来,金八珍派来的两个丫鬟便失了业,自然哪里来回哪里去。两个小姑娘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搬走,练无瑕又闷又穷,伺候她就像伺候一尊木偶不说,连半个打赏的小钱也挣不到,而今这个烫手山芋终于有了人接手,她们登时如蒙皇恩大赦一般,连连向宫紫玄道谢,弄得后者一头雾水。    然而宫紫玄修道虽久,却鲜有照顾病人的经历,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好在这方面金战战倒比她想得细致些。这日见窗外雪意甚寒,想到二师姐修为深厚自不惧这小小的严酷温度,可大师姊如今却半点抵受不住。昔日同门三姐妹,大师姊从来都是她们不可触及的优秀存在,如今相较起来,反倒是大师姊的境地最……    金战战不再多想,收拾了件厚实细密的斗篷出来,亲自给练无瑕送去。一推门进去,便见练无瑕木然坐着。除却幼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光,对大师姊,金战战素来是敬畏并喜爱着的,却有些惧怕眼下她这份气息黯淡的模样,当即愣在门边。直到在榻上打坐的宫紫玄睁开眼看过来,才如梦初醒的回身合上门,将斗篷悄悄的搁下,向宫紫玄张张嘴,吐出几个气音:“多久了?”    她问的是练无瑕这样一动不动的枯坐了多久。    “三个时辰。”宫紫玄轻声道。晨起,大师姊在她的搀扶下坐好后,便再没挪动半分。不知道她会不会随时如上回那般发疯,宫紫玄暗示惠比寿往她的吃食里添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她深知大师姊浸淫医道多年,绝不会辨不出他们所做的手脚,起初还担忧过一旦她拒食该当如何劝说,谁知她都乖乖的吃了下去。接连数天下来,宫紫玄才意识到,继目力之后,她怕是已失了嗅觉与味觉。    元炁流逝殆尽之际,五感次第消失,原也在意料之中。    金战战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想叹气又怕给练无瑕听到,正憋得慌,忽听外面门扣得山响,她的贴身小婢在外喊道:“小姐,小姐,那边客人打起来了,您快出来看看啊!”    来得正好!金战战当即如释重负的向两位师姐告了辞,忙忙的赶了出去,关了门,与来人交谈着一径远去。宫紫玄耳朵灵,听到她的语气里满是不悦:“谁敢不给我们笑蓬莱面子,在这里闹事?”    小婢嗫嚅道:“是您和姑爷收留的那个黄发女人……”    金战战会意:“月无波?她怎么出来了?”    “昨儿姑爷说她眼睛刚痊愈,建议她出来走走,适应外面的光线。谁知她三转两转,就被贵宾座里的长孙佑达看见了。”小婢道。    “什么?这个色胚!月无波都多大年纪了,还鬼迷心窍的调戏?叫我看见,把他那只狗爪子打断!”金战战怒道。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小婢赶紧替长孙佑达喊冤,“他拉住月无波硬说她是他的岳母。可月无波却对他爱答不理的,两人不知怎么争执起来,长孙佑达掏出自己的鼻烟壶给她看上面的美人画儿,她就发了狂,把长孙佑达和上来劝架的箴有力一并打伤。护院待要拦她,谁知她武功厉害,连带着他们一起打得鼻青脸肿的!”    “华羽火鸡呢?我阿娘养她是做什么的,出了事就溜得没了影!”金战战的嗓门陡然抬高了两层。    “一出事华羽火鸡就赶上去调停,没想到给那月无波推了一跤,头磕到柱子上,晕了。”小婢道。    月无波,那是何人?    宫紫玄略有疑惑。    听那小婢所言,此女怕也是位武艺不凡的好手。前日金八珍有事外出,惠比寿也出外采药,此刻笑蓬莱守备空虚,以金战战那点微末功夫,万一对上此人,恐怕要吃亏。一念及此,她瞥了瞥练无瑕,见她兀自呆坐,便嘱咐道:“我去看看小师妹那边,大师姊你且呆在屋里等我回来。”    练无瑕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双手置于膝上,纹丝不动的坐着,冬日凉薄的光洒落一身,黯淡如褪了色的古仕女画。    难道听觉也……    宫紫玄让自己不再思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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