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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无波只觉得自己身处梦中。无数人慌乱呼喝的脸拼凑成扭曲的可怖的色块,在她初明的眼前狞恶的笑着。    长孙佑达说,华容早死了,被那天杀的北辰胤下令杀的,乱箭穿身,尸骨不全。    她不信。临别前,她的女儿还偎着她的手臂,让她和爹爹邓九五重归于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那样的娇声央求,哪怕是把自己的这条性命葬送出去,只要能换得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她也甘之如饴。    可她由不得自己不信,长孙佑达从怀中掏出的鼻烟壶上所绘的那个潇落风流的男装美人,那眉眼分明是像极了她。即使已有多年未见,她也一眼认得出,那确是她的女儿!    这么多年盲着双眼寻寻觅觅,风风雨雨,难道求得的只能是一个阴阳两隔的结局?    这让她如何相信!    对,她不能相信,她才不相信。    以邓九五的本事,怎会连自己仅有的血脉都保不住?她不是没有和那个挨千刀的北辰胤交过手,就算两个他齐上,邓九五也能全身而退……对,她得去找邓九五问个清楚!待她见到她的容儿,非得回来把这个造谣挑拨的长孙佑达打个半死!    宫紫玄来时,月无波已走了,金战战正拿着下人们统计好的损失单看,看一行,脸便苦上一层。被适才的混乱惊得离座的客人与姑娘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远处,看看金战战,又窃窃私语几句,忽然远远瞥见一位全然不应出现于烟花之地的清逸女冠疾步而来,不由目光齐齐探了过来。待看清她的容色之后,那眼神便变了,男人的是惊艳是贪婪是惋惜,女人的则是艳羡与一丝微妙的嫉妒。    “好模样!半点不比倾君怜差嘛!”一位遍身珠光宝气、肚腹微凸的男子道。    旁边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笑道:“依在下看,倾君怜姑娘固然是如玉美人,可这位女冠气度出尘,姿仪之美还要胜出两分!”摇摇头,满目俱是惋惜,“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如此如花美眷,却要在那宫观庙宇之内蹉跎青春,孤独终老,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嫦娥》],可怜、可怜呐!”    “有理有理,如果能跟了我去……”    一位姑娘听不下去了,手里捏着的团扇晃得如蝴蝶穿花一般,仰着描画得脂红粉黛的脸娇笑道:“不过就是一个道姑,整天千门万户里四处走动画符骗人的东西,那一身行头加起来还不值十两银子,穷酸得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她也配和我们笑蓬莱的头牌比?听你们两个说得有一出没一出的,也不知道见过我们倾君怜姐姐几回?要知道我们君怜姐姐的身价,你就是拿出黄金万两来,她还不带看你一眼的呢!”    “……”    宫紫玄很是不喜被这些红男绿女所评头论足的感觉,她本是为相帮金战战而来,遥见金战战还应付得来,便欲回去,忽然又见金战战的贴身小婢满面急色的赶过来,凑到自家小姐耳边说了几句,宫紫玄耳力敏锐,听见她说:“不得了了,姑爷又捞了个伤得不知死活的家伙带回来了!”    “诊金付了没有啊!”金战战顿时把手里的单子奋力一甩失声叫道,“这夭寿骨专会做赔钱生意,不行,我得去问个清楚!”说着便拎起裙角如飞的朝后跑走了。    宫紫玄本应回练无瑕处继续照看,可行至中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了一下,不疼不痛,只是晃晃悠悠,总是无法落定的不安。    下意识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去见见那个“伤得不知死活的家伙”。    冬阳,纱窗,红梅,静坐存思的女子。室中的一切似乎尽是为冰雪濯洗,清净薄凉得仿佛连时间也不堪这份窒息之感,仓促的离弃了这方狭小天地——然而这一派死寂的安静中,居然还有东西在动。    那是一条色如夜墨的蛇,自梁上倏然垂下。笑蓬莱内人来人往,又有下人们细心清理,即使是盛夏之时,也不会放进来一只蚊子,绝不应有蛇虫出现。何况冬日严寒,蛇类早应僵卧冬眠,即便是有机警的逃进练无瑕房内躲着,宫紫玄又怎会发现不了?可这条蛇依旧出现了。    它俨然是凭空现在了那个位置,蛇信吞吐间不带一丝声息,亦未有半点属于“生命”的气息存在。它倒吊在练无瑕面前,晃了几晃,一个摇摆便爬上了她的肩膀,蛇躯乌光森森,在她颈上缠了数圈。它仿佛想要打个哈欠,蛇口张大、张大,直至整颗蛇头都掰折扭曲成了骇人的形状。    桌案上,砚台上,床榻上,帐幔上,窗棂上,红梅梢上,无数条蛇从无到有齐齐化出。他们蜿蜒爬行,拥挤着蠕动在一起,像一堆色彩诡异的纠缠不清的斑斓线条。或金或绿或红的蛇瞳齐齐映出女子枯坐的身影,无声无息。    练无瑕一无所觉。    惠比寿叫上自己的药僮,又是把脉又是针灸又是煎药又是推拿,里里外外忙得满头大汗。连金战战屡次想要跟他说话都顾不上回,金战战毕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见床上的病人确实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眼看便要不成了,只好将一肚子气按下,准备等惠比寿忙完,再跟这个胆敢不理会自己的夭寿骨秋后算账。    她赌着气摔帘子出去,却又没好气的向呆头呆脑的跟着自己一起出来的小婢叱道:“还愣着作甚?没看见姑爷正忙呢吗?还不赶快去搭把手,只管跟我后面干什么!”小婢忙不迭的回屋帮忙,留下她恨恨的哼了一声,也甩手走人。    宫紫玄自庭树后转出,轻步挪至窗外,向里望了望,伤者被来回转的三人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灰褐的衣角和沾满了尘土的靴子。陡然惠比寿的身体侧了侧,闪出了那人的一角身影。面覆竹篓,下泻出的几缕头发色甚黑,略显干枯杂乱,显然其主人是鲜少在仪容上留意的。    宫紫玄一惊。天险刀藏!怎会是他?他如何会受伤!    抢救了大半个时辰后,眼见得天险刀藏的气息渐平复,惠比寿擦了把汗,嘱咐药僮:“你在这里先照看着,我去采两味药就来。”药僮连声应着,然而惠比寿前脚走出还没多远,他便白眼一翻晕倒在地。    宫紫玄收回隔空点穴的手,迈步进屋,立在了床前。两年前他于情漠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道是旧友罹祸,纵天涯海角也要让凶手伏诛,此后便再未得相见。一别两年,这是他们首次重逢,没想到他便是这般伤重垂死的狼狈模样。    是那凶手伤得他?还是另有险遇?以他的武功修为,能将他伤到这等地步的,必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回想起来,记忆之中的刀客从来都是忧郁而游刃有余的,这还是她头一回看到他如此虚弱的样子。    宫紫玄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就这样呆在一名男子的房中委实不妥,正犹豫时,听见天险刀藏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口齿含混,宫紫玄也只辨认出“东方”二字。她靠近细听,他却又不说了。她心下着恼,这回是真的想要走了,谁知却被天险刀藏昏迷中扯住了属于断臂的那只空空的袖管。    “雪……下雪了。”他说。    “陪我……”    宫紫玄怔住。    良久,她目光轻凝,独臂迟疑的抬起,收回,稍稍踌躇片刻又抬起,探向了覆住天险刀藏面目的竹篓。    “师太也在啊?”惠比寿突然进来。    宫紫玄连忙装作无事的收回手。    惠比寿疾步赶近前,一巴掌拍在药僮被封住的穴道上:“叫你看着病人,你倒好,睡得天地不知,刚刚幸亏师太路过帮忙照看,”他呵呵笑着,神情拘谨而客套,“接下来交给我就好啦!老婆要是知道我敢支使师太帮忙,晚上不让我进房睡觉了!”    宫紫玄面无表情的起身,在将将迈出门之际身形一顿,似要回头再看一眼,却终究还是走了出去。惠比寿的笑容登时垮了下去,擦了擦额头冷汗,低头干瞪着兀自昏迷的天险刀藏:“好险好险,好友你真是命大。刚刚万一露馅,以我这点微末功夫想在宫紫玄的掌下保住你,把这条命搭进去也不够呐!”    地面、墙面上已经挤满了密密层层的蛇,可每一呼、每一吸之间,蛇的数目都在不停的凭空增加。或爬动,或吐信,或互相吞噬,可怖如修罗地狱。然而拥挤如斯,室中分明却是一派死寂,除却练无瑕的呼吸之外便再无一丝声息。    终于,整个空间被密密麻麻的蛇填满,于是最先缠上练无瑕脖颈的黑蛇尾尖一甩松开,整条蛇居然由她头顶的百会穴生生钻了进去。它的行动似是给蛇群下达了命令,无数条色彩诡异的蛇源源不断的向她爬过来,钻入她瘦得支离的皮肉,沿经络游向四肢百骸。    外魔扰心,形随境移。感心魔相,显象为蛇。    修真之人,常有诸般考验降临。先前有宫紫玄坐镇,纵使练无瑕有心魔万端,外魔却无半分可乘之机。直到宫紫玄走后,才争先恐后的涌出。如果有外人看到,一定会惊吓得尖叫——铺天盖地的气蛇宛如片风不露的盒子,围裹住孱弱的女子,似乎下一刻她便要在数以万计的毒牙下被吞噬殆尽。    可练无瑕依旧无知无觉。    自然,这样说也不全然精确。因为,她似乎感觉到眼睛有些微的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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