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月开始,戚家村便再也未有过降水。 不仅无雨,气候也要较往年炎热许多,炽热的艳阳高悬于空,一放晴便是数十日,偶有两三日的停歇,随之而来的便是愈加猛烈的高温。庄稼颗粒无收,焦黄的地面也裂得支零破碎,晒得枯黄的叶片卷成了团,被一脚踩下,连声响也来不及发出便已碎得干净。 不仅是戚家村如此,邻近的几个村庄都遭了旱灾,但却都未有戚家村严重。苦难似乎要与戚家村缠绵至死,在这场旱灾之前,戚家村已出现了一场小型瘟疫,这场瘟疫迫使戚家村的村民被牢牢圈在这一亩三分地中。瘟疫刚消,旱灾便来,村里的人逃不出,村外的人不敢来,活活便将这个村庄变成了一座围城。 如今最残酷的一幕也出现了。 那条贯穿戚家村的溪流,戚家村中唯一的溪流,也是最后的水源,干涸了。 这条溪流从旱灾伊始便慢慢地变细、变浅,后来分叉成了三条细流,而在一个宁静又闷热的夜晚,默默地流干了最后一滴的水。 村民眼中无泪,连日的干旱使水变得分外珍贵,绝不可以浪费成泪水。苦难折磨着人的身心,缺水使他们的脸上再也做不了表情,他们的神色木然,宛如被抽去意识的傀儡人,在听到断水的消息时来到溪边,在听到举行求雨仪式时又木然地走到了村中的广场。 戚家村从未有过旱灾,村中也无龙王庙,只是在一位冒死前来‘济世’的高人指点下择地坐坛、取土造龙,村民尽其所能地凑出祭品。村民如数到齐,祈雨仪式便这么开始了。 唐思卉就是在这时才听见了声音。 从她驾驶着车穿过那个陌生的十字路口而被另一辆货车撞的天旋地转之后,她便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她已不知在黑暗中等待了多久,无论她如何奔跑呼救,压顶的黑云便将她困在内里,使她的一举一动化作乌有,直到她自己也放弃挣扎,躺在地上等着死亡一点点侵蚀她的骨肉。她却在这样无声无息的绝望里,等到了救赎。 有人在摇她,她初时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再而后是五脏六腑都要被甩了出去的剧烈晃动,再之后有双手穿过她的胳膊下,将她提了起来——就像在提起一个小孩那般轻松。再之后,她被放进了一个巨大又微热的容器里,像是一个被火烘热的大水缸。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嘟囔着:“怎么还有体温?你们该不会没灌药吧?” “怎么可能!一整碗的砒.霜,一滴都没给漏了,这孩子怎么可能活的了。”另一人道:“哎,这都旱了多少天了,就算是死人身上怕也没有凉快的地方咯。就可怜这丫头年纪轻轻,也没能见一见亲娘,就这么死咯……” “啰嗦什么!她还不是她老子娘不要的,送到我们这,前几年还能给个几两银子,这两年音信全无,早就没人管她的死活了。龙王爷能看中她,是她的福气,快把人抬走,别误了吉时!” 她察觉有人在她头上罩了什么,再睁开眼时,却只瞧得见一片黑暗。水缸的两侧各绑着两根扁担,四个年轻男子合力挑起了担子,她便觉得自己似是悬在空中。水缸的盖是木头做的,已有了不短的年头,加上毒辣的太阳晒了数日,难免开裂,她便看见稀疏的光从那缝隙落了下来。 唐思卉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何时变得这么小。 不仅是手,就连她的脚,她整个人都只有孩童大小了。 再看她的衣服,她的衣服是新的,虽不是什么顶好的布料,却是实打实的新衣裳,而且是古代制样,只是她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唐思卉不信邪,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发倒是垂着的,只是这头发细软,还真不是她的脑袋。她像是到了个完全不同的身体里,还是个古代小孩的。 听方才的人都叫她什么丫头的,她应该还是个女的吧…… 唐思卉还浑身发软地靠着水缸内壁,虽抬起了手,却是再没力气去抬起那水缸的盖子了。抬着水缸的人似是发现了异动,低声交谈了几句,又马上加快了步伐,似要快快将她送到目的地去,早点甩掉她了事。 那帮人要拿她做祭品,要预先给她灌了一碗砒.霜,恐怕是怎么样都不会放过她了,她就算求救,如今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反而是在求死。不求救总比求救要好,可若是不求救,也要落个被活埋而死的下场。 唐思卉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出路,便察觉那班人的脚步越来越快,略微一停,便将整个缸往下一扔。整个戚家村的村民都缺水多日,能将水缸扛到山腰上实属不易,也没心思再为唐思卉挖个深坑了。土坑与水缸平齐已实属不易,那几人被唐思卉先前无意中搞出的动静吓得心有戚戚,也不愿在阴森的墓地久待,在水缸之上罩了层土,又用力压实,想着唐思卉如何也不会在活过来了,便甩了铲子逃回了村子。 戚家村的人也非穷凶极恶,若不是苦于数月的干旱,又被那名高人说得神乎其神,都信了唐思卉这个外村送来的弃儿是个灾星,也断不会干出这样杀人祭神的事。 唐思卉很想起身推开盖子,这水缸不似棺材,盖子是钉不住的,若换作常人早就可推开了。可偏偏她不行,她浑身无力,连抬手都觉费力,虚扶了几次,竟身子向前一扑,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西沉,漫天乌云翻卷,化不开的浓墨像是从南方而来,渐渐罩住了所有的光辉。初时是枝头蜷缩的枯叶,被豆大的雨滴在地,再是被烈火烤干的蛙,身体竟也渐渐膨胀了起来,再之后,整个戚家庄,甚至是百里之外的汴京,抑或是整个京畿路,都被磅礴大雨掩去了样貌。 这突然的暴雨便苦了尚在路途的赶路人。 干旱的暴雨迅速泡湿山坡上的土,赶路的书生却正好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山腰,稍有不慎便是一脚踩空,连人带包一同滚了下去,硬是将自己变成了个泥人。村民因旱灾少有进食,书生更是如此,身体本就虚弱,再折腾几次,便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 他连爬带滚地行进了段路,终于力竭地停在了雨中。他半张嘴,这要将他斩杀于半途的雨水便灌进他的嘴里,使他不知该欢喜还是痛恨。这山下便有村落了,可他终究去不了了。他也去不了开封了。 天若要亡他,他又何必挣扎呢。 天空忽而电闪雷鸣,惊得他浑身一震,无意间的一抬头,便瞥见了坐在不远处土丘旁的女童。 白光照亮了女童的身形,只见她披头散发,可见年纪尚小。她低着头,像是在啃食着什么,又忽然转过脸。她发现了他的存在,也不敢吃了,神情不善地盯着他。 就算看不见女童的脸,书生也能察觉到女童的视线有多不善。 一时间,书生竟不知该先劝她继续吃饭,还是劝她别来吃他。 女童盯了他许久,忽而站起身,拔起了她身旁一块插在土里的木牌,缓缓向他走来。 书生一怔,很快便认出了那是块做墓碑的牌,只觉浑身凉透,又见女童行走时无半分孩童之气,甚至都不像个活人。 他也像是被人定在了此处,全身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了。 书生咽了口唾沫,等女童走近了,颤巍巍开口道:“学生公孙策久困场屋、屡屡落第,今阎罗殿也要收我去了,不求其他,只敢问,不知可否换个读书人来勾学生的魂啊?” “……公孙……”女童呆立良久,才语气艰难地答:“你这读书人,可以说花样很多了。” *** 十三年后,康定元年。 意欲作乱的襄阳王羽翼尽除、不知所踪,朝堂与江湖中的逆党皆被清洗一空,天子又钦封了十来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侠义之辈,天家喜获英才,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内外无不欢喜。 而宋的都城开封,更是物阜民熙、百事繁庶,直比地上天宫,兼开封府官员尽责、管理妥帖,纵是开封处处车水马龙、攘来熙往,也未见半分凌乱。 开封的闲人最爱往那酒楼去,叫上些饮食便凑在一处闲聊良久,今日同是如此,却又与往日稍有不同。在长庆楼的二楼临街位置,却坐着位器宇不凡的少年,他做武生打扮,头戴武生巾,却穿着件月白花氅,内里是藕色衬袍,别有一股风流潇洒,让来人皆忍不住多看一眼。 可也只是那一眼,若再看,谁也都能瞧得出这少年目光里的狠厉之色,不似个好相与的人,便不敢再把眼神往他身上放了。 开封闲人落了座,又兴致勃勃地谈起新近的事,忍不住高声赞许道:“开封府果真是卧虎藏龙,包青天断案如神,公孙主簿博学广识,展护卫谦和谨慎,白五爷风流倜傥,陷空岛四鼠和王马张赵四义士侠肝义胆,就连公孙主簿的义妹,年不过双十,却是年轻有为,智勇双全,上达天听,如今已是六品校尉,这还不说,她可是我朝开封府中第一个女武官呢!” “这位娘子我倒有听说,是姓唐,据说十多年前还是个娃娃时就救下了公孙先生一命。因她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公孙先生便收她为义妹,前几年才接到汴京来,竟然还博了个官位?” “可莫不是因她与公孙先生的兄妹情谊才得此殊荣吧?” “开封府里哪个不是英雄好汉,这娘子何德何能,竟然能被天子青眼有加?” “如今天下太平,开封府义榜上的案子一日比一日少了,哪里需得再封一个女武官,只怕是某些大人……哼!”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听闻这位唐校尉不仅英勇无双,更是身怀绝技无人可比,堪称是开封府的第一大助力!如今纵是她不想要这官了,只怕包大人还不允呢!” 少年闻言,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他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目光却能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那最后说话的人,悠悠地说:“无人可比?开封府里就没一个人比得过她?那你说说,她有什么绝技这般自傲?” 说话的人本只是想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应和几句,不想瞬间变成了众矢之的,自是冷汗涔涔,讷讷道:“这、我、这……” 倒是那起话头的男子沉思片刻,说:“这唐大人的事,我倒也有耳闻,只是毕竟是个姑娘家,这般议论恐也不好。” 少年撇了撇嘴角,正有要将话题翻篇之意,却听这男子自顾自地接着说: “传闻……公孙大人曾为她看过相,只道唐大人的姻缘线十分奇特,行云流水,直通天牢。”男子的话中无半分调侃之意,尽管无人应和,他也毫不露怯,反倒越挫越勇,像是在捍卫着什么一样越发地坚定起来,铿锵有力地说:“只要这位唐校尉看上谁,展护卫与白五爷将那男子带回公堂一审,不出三日,必能破获一桩大案!唐大人一心为民,牺牲一己幸福也要护开封太平,如此大义,如此绝技,放眼天下,谁敢比得?!” 本是人声鼎沸的长庆楼,在这番掷地有声的‘大义’言论下,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沉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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