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快不慢的赶在关城门前从西门出了城,果然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停在了一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宅子外面。 郊外不比京城房多人多的,宅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可大门厚实古朴,飞翘的房檐下挂着两盏灯笼,在这寒冷的黑夜里让人猛然觉得心头一暖。 秋枝先下了马车,一边张罗着叫马夫卸东西,一边上前去敲了敲门。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应一声,秋枝不由的回头询问刚刚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季庭香:“是不是咱们走错了?” 马夫连忙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摇摇头说:“姑娘放心,绝对不会错,这庄子的管事年年要到府里去送账本子,都是俺帮着把他送回来的。” “那就怪了……”秋枝半信半疑的又敲了几下,这才听见门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少年的声音由远到近叫着:“谁呀!大晚上的我们这没有剩菜打发!” “混账东西!你骂谁是乞丐!还不快点给我们小姐开门!”秋枝还没反应过来,夏依就从后面冲到门前大骂起来,再一听门里竟然没了动静,她心里的火又烧上来,狠狠的踹了大门一脚,用手大力拍着叫:“快开门!你们耳朵聋了不成!小心姑奶奶一把火把你们全烧了!” 夏依在府里可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冬雪不由的和季庭香对望一眼。 再看那门果然开了个缝,门后一张胖胖的脸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哪家的小姐?来我们这儿干嘛?” “我们是从季府来的,难道季府头前儿没有派人给你们打声招呼吗?”生怕夏依再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情来,秋枝忙把她拉住问向门后的人。 那人的声音有些尖细,听起来十分不舒服:“小姐们哪有深更半夜出门的?你们不会是骗子吧?” 冬雪忙拉了马夫上前道:“您总归认得他吧?” 马夫是个实在人,他略瞧了一眼门缝就认出了那人是庄子管事家的大儿子:“于小哥,是俺老李,老爷让俺送二小姐来庄子的,你赶紧叫你爹娘出来迎小姐吧。” 只听咣当一声,门分左右,慢慢的就打开了。 可仔细一瞧眼前的人,三个丫鬟和季庭香都忙羞红了脸,用手遮着眼睛不敢再看——那胖子只穿了亵衣就跑出来了,短衣有些短,甚至还能瞧见他那长了黑毛的肚皮! 马夫实在瞧不过去了,忙推着于小哥去叫他找爹娘来,于小哥一边不情愿的嘟囔着,一边越过马夫的身体朝着门外的主仆张望,只见门边一位披了水红色披风的一个美人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荡,身上又被马夫推了一下子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朝院子里跑去了。 “吓着小姐姑娘们了,于管事啥都好,就是太娇气他这个宝贝儿子,又离府上远,就养的有些没规矩……”马夫抱歉的朝着季庭香赔不是。 夏依可不吃这一套,她依旧瞪着早就没了人影的门内恶狠狠的说:“我看他这不叫没规矩,他就是故意的,你瞧瞧他那么大的人了,还……” “我们是来的有些晚。”季庭香张口挡了夏依的话,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块银锭子递给马夫笑道:“这么晚劳烦大叔了,这点银子拿去打壶热酒暖暖身子。” “哎哟哟,这么多……这可真的……”手里的银锭子至少有一两重!那可是他两个月的月利啊! 马夫感动不已,季庭香却执意叫他收下:“……也不白给您,这庄子管事我也不熟,又怕触了别人霉头,还请大叔好好指点我一番。” “哪敢说指点,俺知道的就全告诉您。”马夫最终把银子装在胸口贴身放着,凉丝丝的银锭子贴着暖烘烘的身子,就连心跳都比往常更有力了。 “这庄子管事是老夫人娘家陪嫁来的,人都叫他老于子,每年地里交了租就得老于子亲自压货进京给老夫人报账,他这人算是能干,每年租子只多不少,老夫人对他也很放心。 “他家婆娘原来是咱们府里的丫鬟,听人说她年轻时候貌美如花的就连三老爷和四老爷都给迷上了,后来碰巧遇见了老于子,谁知道竟然瞧对了眼,老夫人这才准了他俩的婚事,可这人吧说起来也怪,他两口子恩恩爱爱的几十年偏偏就是没个动静,吃药求医烧香拜佛全都来了一个遍也没个子嗣,听说后来老于子都打算从自己兄弟家抱养一个小子过来,你猜怎么着,嘿,他婆娘竟然老树逢春,怀了身孕! “第二年就生下了于小哥,说起来也怪,前几十年没点动静,这好容易盼来一个,没等一岁他婆娘的肚子就又大了,隔年又给他生了一个闺女,这接二连三的竟然一下子生了四个闺女,您瞧着就知道了,最小的姑娘今年估摸着才七岁……” 马夫说的天花乱坠,季庭香听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院子里越来越近的一行人。 “哎哟,是李大哥……” 一个上了些年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先一步出了大门,马夫转头一瞧就笑起来:“于管事,俺是送小姐来的。”说着他指了指季庭香。 于管事这才仿佛刚刚瞧见季庭香似的,连忙转身赔不是:“咱们昨个接了信,今儿一大早就准备的妥妥当当,可谁曾想等到天黑您还没来,我想着您有事耽搁了,也许明天再来,咱们又都是干力气活的,这不,院子里的人都早早歇下了。” 一句话,既撇清了自己不出来迎人的罪过,又暗里表明了自己做事的辛苦。 这些话也就糊弄糊弄小孩子,可此时初来乍到,却不能撕破了脸。季庭香笑着说:“原想早些的,只是老爷留我到这个时辰出门,我原想着府里的人妥帖必会告知于管事,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偷了懒,累的于管事这么晚还被我们吵醒,看来这事不得不管了。”她一转头对马夫说:“这次有劳大叔了,等您回去复命时莫要忘了告诉老爷老夫人这件事,府里是该整顿整顿了。” 还不等马夫张嘴,于管事忙拦住他朝着季庭香赔笑:“老爷老夫人每日那么忙,怎么好连累他们,这俗话不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姐心善,就算给那些小子们一条活路吧……” 若是被老爷知道这件事找人对质,自己可就真的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季庭香想了想才点点头:“说的也是。” 于管事这才暗暗出了口气,走到门边招手叫了身后的认出来,指着一个身材苗条,穿着打扮都有些富贵的妇人道:“这是内子,这宅子里的大事小事,您只管跟她吩咐就成。” 又指着已经随便穿了件薄袄的胖子说:“这是犬子,宅子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吩咐他。” 又指着妇人身后躲着的一个梳了丫髻的小女孩道:“这是我家小女儿,成日里我和她娘没空管着,天天的在宅子里爬高上低的,望小姐不要怪罪。” 老于家的上前朝季庭香行了礼,亲亲热热的挽着季庭香的手,招呼着三个丫鬟朝院子里走:“天怪冷的,小姐姑娘们别跟着他们这群男人在外面受冻了,咱们进屋里说话,你们的屋子我早就准备好了,连地笼也点上了……”一边又回头朝于管事叫道:“赶紧把马车卸了,今个天晚,让李大哥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瞧起来倒是个有主意的利索女人。 这宅子虽说是四进的,可门到门之间也不过十余步,内院更加十分小巧,连着后罩房也统共只有五间屋。 内院只挂了四盏灯笼便照的通明,老于家的引着季庭香进了正房,正当中摆着一个八仙桌,左边放着一架绣着四君子的屏风,右边是一间耳房。 “这内院我都收拾好了,小姐的房间就在里间。”老于家的指了指屏风后面:“三位姑娘的房间在东边,有两间厢房,你们瞧着分了去,还有两间后罩房用来放东西,好在方才我瞧你们的东西倒也不多。” 季庭香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大致的瞧了瞧便点点头。 老于家的笑着告了退:“我们就住在外院,院子里有几个小厮,您有事就随便打发个人叫我就得,我就不耽误小姐姑娘们休息了。” “有劳妈妈。”季庭香笑答。 等老于家的退下,主仆三人才真正有空去看这屋子。 夏依随手在空荡荡的八宝阁上摸了一下,嫌弃的用帕子擦了擦手:“全是灰,哪里像是好好打扫了的。” 冬雪也瞧着四君子的屏风叹气道:“这屏风……还是夏天摆才好吧,冬天就该摆木雕的,瞧着好歹暖和些。” “还说呢,你们来瞧瞧小姐的房间。”正说着,只听秋枝在内室高声喊起来。 季庭香绕过屏风,眼前是用布帘子挡着的小门,仅供一人通行,想必这里原先也只是一间耳室罢了。 挑帘入室,狭小的房间里仅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下摆着一张短短的罗汉床,一步之遥便是一张黑漆架子床,新罩着天青色的床帷子,床头边摆着一张短案,上面放着一个红漆的妆匣。 这小小的房间竟然连四个人也装不下。 “你们看这床。”秋枝用手摇了摇,只听见床板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你们再瞧这案子。”她用手捏着桌角轻轻一掰就掉下来一块儿已经酥软了的木头:“根本就是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桌子,重新上了漆就送过来了!” 季庭香走过去轻轻坐在床上,只觉得床摇晃的厉害便急忙起身了,转身又坐在了罗汉床上:“这床倒还好些,咱们先将就一夜,明天让老于家的来看看。” 罗汉床是用席子编成的,又正对着窗户,秋枝不同意她睡在这里:“……晚上风大再着了凉!” “多铺几床被子也就不碍了。”季庭香笑了笑:“大不了你们谁跟我一起睡,也好帮我暖暖被窝。” 秋枝忙就把事拦在了自己身上:“今天就我来值夜吧,你们快去休息,只怕厢房里的东西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好歹对付一夜,养好了精神明天才能和那个老婆子讲道理。” 折腾一天是真的累了,更何况夏依还打了一架呢。冬雪和夏依也不多让,一齐点点头出了屋子,过不一会儿便抱了几床被子过来,这才正式的告了退。 秋枝铺好了床,伺候季庭香洗漱后却毫无睡意,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到姬氏,一会儿又想到春桥,再想到季庭香如今的地步,不由得更加难过。 “睡不着就起来说说话吧。”黑夜里季庭香的声音十分冷寂。 “我是不是打扰小姐休息了?”秋枝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在黑暗中转过身问道。 季庭香的声音就在跟前发出,可却瞧不真切:“不是……这床睡得不舒服……我心里也有事,睡不着。” “我给您倒杯水吧。”说着秋枝就要起身,却被季庭香拉住。 “不用,我想出去走走,可能还没逛过这院子,太好奇才睡不着的。“她的话里有些笑意。 秋枝心里却十分明白,季庭香从小就认床,记得她们还在临海时曾有一次,姬氏带着还是小奶娃的季庭香去做客,那家女主人好客将宾客留的稍稍有些晚,襁褓里的季庭香闹着想要回家睡觉,女主人便叫人收拾了一件暖和的客房来,怎料她却哭的更厉害了,那时候她们才意识到小姐是认床的。 这间内室实在太过狭小,灯烛放在屋里不一会儿就熏得满屋子的烟气,秋枝索性灭了灯放在了正屋里,这时候季庭香要起床,她自然先披了一件衣服要出去点灯,季庭香却懒得多事。 “披一件暖和的披风就好了,左不过是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厢房里的冬雪和夏依还没有睡下,朦朦胧胧的灯光映过薄薄的窗户纸照进院子里来,显得格外温暖。 秋枝这才瞧清楚院子里的样子,不过是个小小的院子,围墙斑驳,墙头上原本接着的飞檐也早已断裂,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院子里的地板说是青石板,可年久失修,泥土渐渐的盖在了了石板上面,隐隐约约的几乎再瞧不见。 这哪里是能住人的房子! 秋枝心里嘟囔着,却不好说出口来——季庭香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 “这么薄的窗纸,夏依她们一定也睡不好。”季庭香朝着亮灯的厢房走了几步,只听窗内有人在哭。 “……从小到大我哪里受过这种气,小姐性子好不计较,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明天一定要那个老婆子好看……她凭什么一身珠光宝气的反倒把我们打发到这种地方……”夏依倔强的声音里带着哭声,冬雪小声的在一旁安慰着。 “……我连我爹娘都没见上一面就出来了,现在可倒好,凭她一个乡下婆子也欺负到我头上来……” “你可小声点儿,小姐已经睡下了。”冬雪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觉得安心:“总归我们是到了这里,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如今还有些从府里带来的东西能凑合着,可长久下去……也不知道以后咱们还能不能在一起……” 冬雪越来越弱的声音合着夏依的渐渐挺乐的哭声,最终消失在了寒冷的冬夜里。 季庭香和秋枝站在床下一动也不动,直到窗里的灯光熄灭,两人才牵着手摸索着回了内室里。 “小姐,你说冬雪的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自从小姐让她注意冬雪之后,她就越发的觉得冬雪有问题。 季庭香一边钻进了被子里,一边低声回着:“她不过是想怂恿夏依趁早离开吧,毕竟我身边只有你们三人,夏依是唯一一个家生子,离不得家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个坏蹄子,咱们从来没有委屈她半分,怎么就这么上赶着给人家当狗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原本想趁机会把她甩在府里的,却没想到因为季老夫人的好心反而带着她跟了自己。季庭香想着就觉得好笑,这件事里自己做了多少,又出了多少力才得了这样不错的结果,却在季老夫人这里失了算。 “眼看要过年了,明天就叫夏依回家休息,等过了年再回来吧……”过了好一会儿,季庭香才幽幽的说了这句话来。 秋枝在黑暗中吃惊的睁大了双眼:“万、万一她不回来呢?” “没有强按牛喝水的道理,若是不回来……那也只是我们的缘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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