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了尘,贴上了对子,转眼间就到了除夕这天。 因为季庭香已经被逐出了季家,陆五爷又自称是个无根之人,原先准备着祭拜祖先的祭品就敬了天地。 院子里小厮和婆子们说说笑笑的手上却都十分利索,即便是站在内院也能感受到浓郁的欢喜气氛。 “要是夫人在就好了……” 夏依的娘托人带了几套新衣服来,她一大早的就拉着秋枝换了新衣,这会儿两个人正坐在季庭香的床前陪着她包红封。 秋枝垂着头才刚说出了这句话,胳膊就被夏依拽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看见盘着腿坐在床上的季庭香不言不语的。 瞧着平时也算利索的,怎么到了事上反而不会说话了? 夏依心里埋怨了几句秋枝,笑着大声说起了她手里正包着的八千一个的红封:“……还好小姐平时花销不大,这样我们才有这么多散碎银子来……”其实也不过是无话找话吧。 总算是先揭过这一揭。 季庭香没有抬头,也不只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说话,她只是垂着头认认真真的抱着一两银子的红封。 秋枝不由得和夏依对望一眼,原本轻快地气氛就这样被这莫名其妙的沉默淹没了。 这时门外有婆子朝里面叫了一声“姑娘在吗?” 夏依忙张嘴应了,婆子隔着门帘在外面说道:“我们爷让人送来了些小吃,不知道小姐这时候方不方便。” 陆五爷的院子说来也算是奇怪,外院清一色的男丁,内院却全是上了年纪,有些已经成了家的婆子,却个个不做粗活,养的细皮嫩肉。 夏依麻利的趿着鞋子去挑了帘子,却看见上善两手套着厚实的棉布手套,抱着一个装满了烧的红彤彤的银碳的黄铜炭盆,正朝着她笑。 “这……这屋里烧着地笼还支了一个火盆子已经有些闷热了……你这是……”刚才不是说小吃吗? 上善笑着稳步进了屋里,转身就到了隔间前,趁着秋枝打开了的帘子远远的给季庭香请了安:“……我们爷得了两篓子迁西毛栗子,让我给小姐姑娘们拿来当个零嘴。” 说着他就把炭盆放在了地上,拿了竖在门边的火钳子把堆得高高的火炭小心翼翼的扒拉开来,栗子的香味就扑满了整间屋子。 夏依探头去看,只见掩在火炭中的灰褐色的栗子一个一个只有拇指大小,却凑了满满的小半盆来。 “这是已经烤好了的,我们爷怕捡出来再送过来会变凉,这才拨了个炭盆来,”上善低声叫夏依去找个攒盒来,一边朝季庭香解释着:“捡出来摊开凉一凉趁热吃才好吃……” 季庭香顺着帘子挑开的空挡好奇的瞧着上善用火钳子把毛栗子一个一个的夹进夏依手里的攒盒里。 “怎么这么多?”上善不住的往攒盒里捡栗子,眼瞧着攒盒就要满了,可炭盆子却还有一些。 上善瞧了一眼攒盒这才示意夏依端进去给季庭香尝尝,一边答道:“我们爷不耐烦吃这些。”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他说剥皮费了那么多时间,到头来也就一口的爽快,不值得。” 火盆里噼噼啪啪的声音,夏依捡了一个不烫手的剥了皮喂进了季庭香嘴里。软香酥糯,确实十分好吃。 上善把剩下的栗子捡了放在外屋里的梨花木圆桌上,这边却着急着回去复命:“小姐姑娘先吃着,若是觉着好吃,只管嘱咐一声,厨房还有大半篓子。” 说完就要告辞,却听季庭香道:“若是有空,就把剩下的那些栗子烤了拿过来了吧。” 上善有些吃惊,那两大篓栗子可不算少,难道女人都喜欢吃这种东西?他挠了挠头应声就去了,过了不一会便有小厮抱着炭盆送了剩下的栗子来。 秋枝坐着包着红封,夏依剥着栗子一会儿送进季庭香嘴里,一会儿又塞给秋枝,时不时的又往自己嘴里送上一颗。 季庭香道:“你把栗子剥了皮,放在夹了碳的食盒里给前院送过去。” 夏依惊愕的瞧了一眼另外一只炭火盆里满当当的栗子,小脸就垮了下来:“小姐……这么多要剥到什么时候啊……” 秋枝捂了嘴笑起来:“栗子多可是食盒小啊,你把食盒装满送过去。既体面又指明了咱们不是只会张嘴要吃的人。” 夏依这才恍然大悟,忙就去耳房里找了一个雕了牡丹花缠枝的红木食盒来,那食盒瞧起来又高又大,然而打开最顶层的盖子也不过分三层——最下那层是用来装碳的,这就占了大半的地方。 主仆三人就这样默默无言的边吃着边包了红封,直到午饭前才全部弄完。 那些剥了皮的毛栗子被夏依送去给了陆五爷。 上善凑过去瞧了一眼,手就忍不住要朝食盒里抓:“我还以为季小姐爱吃栗子,原来是给您剥的……”却被陆五爷用沾满墨汁的紫毫狠狠的打在了手背上。 “要想吃自己去剥。”他头也不抬的就下了逐客令,上善用身上的汗巾擦着手背上的墨汁,撇了撇嘴出了门去。 陆五爷写完了一整篇的《地藏经》这才住笔,去拿了一颗栗子放进了嘴里。 久违的甜蜜触感,却早已物是人非。 华灯初上。 季庭香被请到前院来坐在了正屋里。 屋里用一扇绣着贺春来的绢素曲屏分割开来,房门尽开,季庭香和陆五爷分坐两边。 廊下摆着一桌,坐了季庭香的三位侍女。沿着庭廊走下去便是上善和管事们的位置,按着分管事务和关系远近,这院子里的男男女女把小小的庭廊做了个满满当当,倒显得前庭十分干净利落。 厨房里的婆子指挥着几个小厮把饭菜一样一样的摆上桌来,还不等陆五爷说话,下人们就自己闹成了一团,有些婆子从这头的廊下穿过空荡荡的前庭跑到另一边的廊下,只为灌那桌那人一口水酒,院子里十分热闹,就连秋枝和夏依也被上善拉过去劝酒,只留下冬雪一个人静默的坐着。 这是到了这里后,季庭香第一次瞧见冬雪。 她穿着以往常常穿着的桃红色镶了毛边的褙子,配着缥色的绸缎褶裙,显得既单薄有楚楚可怜。 偏偏这院子里没有一个惜花护草的人。 季庭香端起了茶微微抿了一口。正屋里只有她和屏风那边的陆五爷,两人自上桌起便没有交流,可是和他们一门之隔的下人们却闹得欢天喜地,不由得就有些让人羡慕。 酉时刚过,只见厨娘端着两盘饺子从正门进来,在前庭高喊一声:“饺子来咯!” 上善便带着几个小厮从院子角落里拉出一串红彤彤的鞭炮来,几人捏了细细的香点了炮捻子撒腿就跑,直到回了廊下才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这边厨娘已经把饺子端到了季庭香和陆五爷的跟前:“……羊肉陷的饺子,吃了身上暖和。” 季庭香赏了她一封一两银子的红封,厨娘欣喜的接了。 主子们吃了饺子,下人们就不拘束的也吃了起来,只是有些人喜欢鸡蛋馅的,便去每桌上都夹了一只尝了尝,谁知道鸡蛋馅的没吃到,自己的肚子反而饱了。 上善嘲笑着拍了那人的脑袋:“……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季庭香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五爷透着那层若隐若现的屏风朝季庭香看过去,不由得嘴角便翘得更高了些。 “……去叫厨房再多做几个馅的饺子,叫大家都尝尝鲜。”他朝上善吩咐道。 上善应了是,出了门还不忘调笑刚刚翻着找着要吃鸡蛋馅饺子的小厮:“瞧见没,你这没出息的样子都惊动了咱们爷了……” 那人羞红着脸垂了头,也不敢瞧正屋的里的人,就呆呆的站在桌旁朝屋里行了个礼便急忙坐下了。 陆五爷朝季庭香解释道:“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有些没规矩,还请季小姐不要怪罪。” 季庭香哪敢托大,她忙笑着应了:“这里比季家过年时候还要热闹……那时候我们只坐在老夫人身边,婆子丫鬟却不敢大声说话,我原想着过年也是个没劲的,谁知道这样有趣。” 陆五爷点点头感慨起来:“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是讲着规矩,摆着架子的,虽然有些算得上是知书达理待人和善,可到底还是主仆有别,见不得下人闹作一团的,”他顿了顿:“也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不在乎那些脸面上的事……” 倒有一种兮兮相惜的感觉。 季庭香突然觉得陆五爷也不是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善待下人,又写着一手好字,至少明白他的家里人是很用心的在教养他,只是不知为何不愿回家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能瞧见挂着灯笼的廊下吃酒的下人,远远的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鸣钟声,夏依笑着朝季庭香回道:“这才是酉末呢,我娘说大觉寺会在酉时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放饭,酉末便是饭终,这钟声就是要上晚课的意思。” “才酉末啊……”除夕是要守岁的。 季庭香向来熬不住,早些年也不过是靠着季府里专门养的几个唱曲的小丫鬟来打发时间,又因为要讨好老夫人,这才硬撑着过了子时。老夫人才刚去歇了,她就倒在床上一睡不醒了。 可这院子里只有吃酒的下人,这可怎么熬得住? 她不由得倒了杯茶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希望这壶茶能帮她赶走困意。 这时有人提着两盏灯笼慢慢的从正门走了过来,到了廊下时才发现是两位穿着青衣,年纪相仿,长相也相思的女说书先生。 正在闹哄哄的廊下突然变得静悄悄。 两位说书先生是城里有名的一对姊妹花,她们有眼色的瞧了一眼正屋里摆着的屏风,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这二位既不是兄妹也不是夫妻。 再多的却是不敢想下去。 “金娘和宝娘给公子、小姐请安,祝公子、小姐大吉大利,万事如意。”两人一同朝屋里的人拜了拜,陆五爷那边就丢出两个红封来,金娘忙上前一步捡了塞进了衣袖子里。 季庭香却在心里嘀咕着,大过年的竟然把红包丢在人家脚边,也太不尊重了! 她示意秋枝拿出两个一两银子的赏给了二人,二人自然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上善却在一旁道:“钱也收了,该干正事了吧……”话里透着几分醉醺醺的,惹得夏依狠狠的等了他一眼。 年长些的叫金娘的女说书先生连忙应是,她朝陆五爷望望又朝季庭香看去:“不知道公子小姐想听什么故事?” 季庭香等了等,可陆五爷那边却没有人应声,只听见杯盏轻触的声音。 “选一个热闹点的吧。” “那……我们姐妹就给各位说一说咱们前朝的一件让人既羡慕又心疼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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