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随着远远传来的轰鸣声,一朵朵绚丽的烟火在天上炸裂开来,五彩缤纷的烟花在空中完成了一生的精彩,渐渐化作灰尘落到凡间,引人驻足。 章析回到楼上的时候就见到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季庭香望着远处的烟花,脸上映着五颜六色的光彩,陆五爷举着手里的茶盏,却仰头看着季庭香。 郎才女貌的……他突然想起最近一直在为自己婚事着急的母亲,说不定让母亲给他们做个媒,反而能让自己喘口气。 三个人分别想着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楼下的掌柜上了楼。 掌柜悄声在章析耳边叫了一声,章析回过神来有些不高兴的看向他,掌柜的低头道:“上次那个婆子又来了,说是要见您。” “哪个婆子?”章析好梦被打断,想也不想的问道。 “就是上次来帮季小姐传话的那个……”掌柜的不由得往季庭香那边望了一眼。 章析这才想起来来人是吴妈妈,忙叫掌柜的带她上来了。 季庭香乍一见到吴妈妈有些惊讶,上前一步便用力拖住了她要跪下的身子:“妈妈快不要多礼……” 吴妈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向陆五爷和章析福了福身,这才随着季庭香在案前坐下。 “……姓于的在老爷书房里哭了一整天,府里的大夫却前前后后的跑进去了十几趟,听书房伺候的丫鬟说他那玩意是没得救了……那于管事的婆娘又去了夫人屋里喊冤叫苦,说是您自己不检点,反倒把他们夫妻害成了这个样子,要夫人为他夫妻做主,夫人原先倒没有说什么,可大小姐听说了这件事便关起门来和夫人说了半天的话,晚上夫人就请了老爷一起用饭,说是您虽然已经和季家没了关系,可好歹有人知道您曾是季家女,辱没了季家的名声可不好,就要商量着给您定下一门亲事……” 吴妈妈还没把话说完,章析就拍了桌子挑起眉毛道:“季小姐早就被开了祠堂除了名,她想怎么过是她自己的事情,你们老爷夫人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些?” 吴妈妈连忙点头称是:“……原本老奴想这样规劝几句的,谁知道老爷竟然也应下了这件事,说是叫夫人瞧着为您找一门亲事,只求您速速出嫁就好。 “夫人便叫魏妈妈张罗此事,昨天魏妈妈说找了一户人家,燕京人事,家里只有父亲和继母,这人今年十七八的年纪,平时做些倒卖粮食的生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夫人当即就点了头,那边送了十两银子过来算是下了定。 “老奴当时送不出消息来又无计可施,索性叫立春向跟着魏妈妈出去的小丫鬟打听了一番,原来那小子根本就是个闲帮,平日里跟着城里的闲帮敲诈勒索的,听说家里还养了个小媳妇,又和自己的继母不清不楚……就连他那老爹也是街坊邻里都知道的赌棍!稍有些宽裕就栽进那赌场里十头驴也拉不出来……这样的人家,她们黑了心的怎么忍心把您嫁过去……”吴妈妈又拉着季庭香的手抹起了眼泪。 章析听得是一肚子的火,他啪的一声摔了一只天青色的汝窑茶盏站起身来:“欺人太甚!把女儿撵出府的时候连几两银子都不肯给,现在竟然十两银子把姑娘卖了?真不愧是燕京头一位的商户,这话要是传出去,我倒要看看季家人还有没有脸出门!” 陆五爷表示十分同意章析的说法:“那就传出去叫城里的人听一听,没准之前对季小姐不好的传言反倒能帮了大忙。” 章析顿时兴奋起来,琢磨着怎么把这件事既明白又不着痕迹的传出去。 季庭香却拦住了他们:“我又不是季家的人,又没有卖身契,他们还没有资格要我去嫁人的。”她更在乎的是那个在季家唯一对她好的季老夫人:“……她老人家身子可好些了?三小姐和四小姐还住在祖母的院子里吗?有没有吵到她休息?” 吴妈妈答道:“自从您离府以后,老夫人就不多出来走动了,又免了夫人和大小姐的晨参暮省,老奴又因为小姐您的指点护住了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调去了金玉堂做了妈妈,老夫人那里反倒不多去了,只是偶然听说老夫人还在用着药。 “三小姐和四小姐被夫人接到自己院子里养着了,虽然算不上十分上心,倒也没有亏待两位小姐……” 柯氏又打算玩捧杀吗? 季庭香的嘴角就轻蔑的翘了起来。柯氏真不亏是柯家被宠坏的大小姐,除了捧杀姬妾的孩子就再也不会别的了,难怪季老夫人和季应庆都瞧不起她,就连她的亲生女儿也…… 陆五爷却突然插话问道:“季老夫人今天没有出来看灯吗?” 吴妈妈答道:“老夫人说经不起折腾就没有出来。” 陆五爷便和章析商量道:“不如现在拿些补品送过去,也算是季小姐的一点心意。” 季庭香这才明白了陆五爷的用意,她感激的朝他笑了笑便催着章析去买补药:“……我列个单子来,你派人速去速回。” “大过节的哪家药铺还开着门啊……”章析嘟囔着去拿了纸笔过来。 陆五爷便说了个在柳巷里的药房:“……老板是我的旧友,叫你的人说是我托你去买的就行,记在我账上。千万要速去速回,免得和季家人撞在一起说不清楚。” 章析闷闷不乐的拿了笺子要下楼,吴妈妈也趁机告辞:“……背着主子们出来的,没想到能遇见您,却不敢再久留……” 季庭香站起身要送她,随手就往自己荷包里摸去:“……算是过年的打赏吧……”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到她的荷包向来是秋枝拿着的,不免就脸红起来。 吴妈妈以为是她日子过得不好拿不出钱来,就赶忙推辞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却听见陆五爷说道:“季小姐赏下的,妈妈就收起来吧。” 转过头来却瞧见桌子上多了两个大大的红封。季庭香红着脸朝她点点头,吴妈妈便朝两位说了几句过年的吉祥话,这才把红封拿了起来。 一个个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二十两银子。 她吃惊的看向季庭香,心里犹豫着该不该拿了这银子——明眼的一瞧就知道这银子是旁边这位爷给的,让小姐欠了人家的银子和人情合适吗? 季庭香却以为她在吃惊这银子的分量,便牵了她的手一边往楼梯前走着,一边宽慰道:“……我这里如今有些进项,虽然养不起那么多的下人,可我们几个姑娘倒是不用挨饿受冻,妈妈只管收了这银子就好,可别拿我做了外人……” “可是这么多……”吴妈妈心里觉得不踏实。 “这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还有我赏给立春的,妈妈代我交给她就是了……”说话间两人就到了楼梯前,望着楼下满屋子来挑选脂粉的年轻姑娘,季庭香便和吴妈妈道了别:“……我就不下去了,妈妈保重。” “姑娘保重。”吴妈妈又红了眼睛,仔仔细细的多看了一眼远远的陆五爷,这才转身下了楼。 季庭香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润,又用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觉得稍好一些才回到了亭台上。 她谢了陆五爷那两锭银子,心里盘算着等章析回来就还给他,谁知道章析不知道去了哪里,左等右等回不来。 屋里就又陷入了可怕的静谧里。 远处皇宫的烟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原先街上驻足的人群又流动了起来,叫卖声,说话声,喊叫声,嬉戏声充斥着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陆五爷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若是季家看中的闲帮真的要娶你怎么办?” “我不是季家的人,那份婚书便就不作数。” “自古忠孝悌义,孝比天大,即便是季应庆对你不慈,他却始终能拿着孝道来压你,最后说不定还能得了美名——就连被逐出家门名声败坏的女儿都不忍心弃之不顾,这是多么心善啊……” 季庭香垂了眼睑,桌下的双手紧紧的攥住裙子上的络子,语气平静:“即便如此,我也就认了。” 算是被彻底拒绝了吗? 陆五爷苦笑了起来,仔细想想这段时间自己也没有做过什么让她不快的事情吧…… 他不自在的摸了摸身上带着的那枚玉佩:“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你脱离这种困境。”他望向季庭香:“就看季小姐是不是肯相信我。” “我……我不想嫁人……”季庭香低下了头:“我曾经做过陆阳的妻子,再让我嫁给别人,我……”会觉得对不起那个人。 陆五爷笑了一声解释道:“你想错了,我这个办法不用你去嫁人。季小姐的父亲虽然是季大人,可母亲却和季府毫无关系,只要季小姐的母亲肯收留季小姐,季应庆即便是打着父亲的旗号,却也不好插手跟着母亲独过的已被逐出家门的女儿了。” “况且嫁人这件事,本就应该由母亲来操办的。” 季庭香讶异的抬头看向温和笑着的陆五爷,心砰砰的快要跳了出来:“那我娘……您是不是知道我娘在哪里?她过得还好吗?” 太聪明了! 只凭着只言片语就猜到了自己可能知道姬氏的藏身处! 陆五爷无意和季庭香耍手段,他摇摇头道:“我只见过她一次,现在过得好不好也并不知晓。不过,”他站起身来俯视着季庭香:“季小姐可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几乎是跳起来的。季庭香两步便跨到了陆五爷身边:“愿意!” 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怀着欣喜的望着自己,陆五爷心里苦笑起来,带着她转身下了楼。 一楼的铺子里挤满了人,掌柜的在人群里艰难的走动着,瞧见陆五爷和季庭香便又慢慢往楼梯挤过去:“真是对不起二位,这会儿不知怎么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 季庭香望了一眼却没找到章析就随口问了一句,掌柜的擦着脑门上的汗珠朝着大厅一侧坐着的两位小姐努了努嘴:“章大夫人娘家侄女,不知怎么的就追到这里来了,公子悄悄的从后门溜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店铺的后门正对着宝燕楼——那可是京城第一的窑子。 季庭香却幸灾乐祸的掩嘴笑着朝两位小姐看了一眼,年长的倒是有些媚态,长相也不错,端端正正的坐在太师椅上吃茶,一旁有些年幼的却完全是小孩子的样子,正把玩着一盒胭脂。 这两位无论哪一位做了章析的妻子,只怕都有他受的了。 季庭香想着就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陆五爷正皱着眉头想办法从人群里穿过去,闻声回过头去,就再也移不开眼神了。 那样欢快的笑容才是重重面具后真正的季庭香,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欢快肆意的笑过了?是从遇见陆阳开始,还是姬氏被赶走,又或者和季芳华的决裂?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陆五爷最终牵起了她的手半拥着她挤到了门前,沿着拐角的小路避开了一样热闹的柳巷,转进了巷末的一家宅子里。 两人站在宅子门前等着人来应门,季庭香低着头,脸颊火热。 直到进了小巷子,她才发现被陆五爷牵着的手。那只宽大的手掌十分温暖,能把她的手完完整整的抱在手心里。 让人安心。 季庭香摇了摇头,她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再跟这些人有任何关系,也不能再奢望那些情爱——这世上只有利益,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 应门的人开了个缝,瞧见陆五爷便请了二位进府,却是什么也不说。 陆五爷在门房上随手取了一只灯笼,引着季庭香踏进了这座巨大的宅院里。 前院和京城里的宅子一样规规矩矩的,可进了二门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巨大的花园,独栋的楼阁,在花间小路上穿梭的侍女,还有灯影卓卓的楼阁里传出的琴声和欢快的笑语…… 季庭香心里渐渐有些明白,可却还是无法相信,她望向陆五爷,那人却只是带着笑脸引路。 侍女们远远瞧见两人便避开了,一路上畅通无阻,也没有和任何人擦肩而过。 两人沿着小路上了庭廊,穿过一道月门又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着几件厢房,经过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里面千娇百媚的蚀骨声音,却比方才的院子安静许多。 陆五爷脚步不紧不缓,他似是没有听见这些声音,引着季庭香又进了一道拱门。 这里倒像是单独的院子,沿着石子路进来便是一座拱桥,桥下有哗哗作响的水声,黑咕隆咚的却什么也看不见。桥的尽头是一座宅子,建在水面上的观景台和屋子连成一片,门前挂着四盏大红的灯笼,屋里却没点灯。 陆五爷没有停留的意思,他带着季庭香绕到屋后,从角门进去到了一个长长的甬道。 青石板铺成的地板,青石板筑成的墙壁。 季庭香恍惚间就像是回到了皇宫里,她突然有些惊慌起来,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却撞在了陆五爷身上。 “怎么了?”陆五爷转过身来就只看见被灯笼映着的那张惨白的脸,连忙就停下了脚步。 “没……我想离开这……”她硬撑着才没有发抖。 陆五爷不由分说的把灯笼塞进了她手里,把人横抱了起来:“再忍一忍,前面就到了。” 季庭香紧紧的逼着眼睛,一只手死死的抓住陆五爷的衣襟,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边渐渐有了人声,季庭香大着胆子悄悄睁开了眼,这才发现她们像是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打扮普通的丫鬟和小厮们说着话,又被婆子发现狠狠的训斥几句。 见着两人进来便迎了上去:“公子来了。” 那婆子趁机打量了被抱在怀里的季庭香几眼,依旧是笑着的模样。 陆五爷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婆子便从季庭香手里接了灯笼前来引路。 这时季庭香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可又觉得现在叫陆五爷把自己放下来太过矫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把脸又埋回了他的胸襟里。 察觉到怀里人的动静,陆五爷面无表情的脸上微不可及的翘起了嘴角。 婆子把人引到一处院子前便住了脚,陆五爷对怀里的季庭香戏谑道:“虽然这样进去见你母亲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问起来我又该怎说呢……其实我倒是不介意娶了你的……” 季庭香面红耳赤的挣扎着跳了下来,捂着脸就跑进了院子去。 婆子有些诧异的看着一向漠然的陆五爷渐渐冷了脸,看也不看自己的跟进了院子去,心这才噗通噗通的跳了起来。 春桥正坐在院子里陪着杭妈妈吃着干果聊天,骤然瞧见季庭香跑进来就愣住了,她狠狠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推着杭妈妈大叫起来:“是不是小姐!您快看是不是小姐!” 季庭香听见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不可置信的放开了双手,春桥和杭妈妈就站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一切想梦一样。 泪便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她扑过去抱住了春桥:“你还活着!” 春桥哭着点头应声,杭妈妈擦着眼泪颤巍巍的喊了一声:“小姐。”起身便要跪下。 季庭香忙去扶住了她:“妈妈,使不得……”她望着久违的两人问道:“我娘呢?” 春桥擦着红肿的眼睛回道:“夫人才刚说要歇了,这会儿估摸着正在看书的吧。”她说着就要引季庭香进屋去说话:“外面风大,进屋去吧。” 可还没等季庭香应声,屋里就有了响动。姬氏趿拉着鞋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门前:“香儿!” “娘!”季庭香再也忍不住了,她扑上去跪在了姬氏面前,紧紧的抱住了姬氏的腰哭了起来。 姬氏嘴里叫着“我的儿”,泪如雨下。 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的春桥和杭妈妈也忍不住又偷偷的擦起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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