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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后。    崂山深处。    流云瀑飞流直下,环环三千余尺,如从天落。瀑布下方,是当年邛崃道长隐居之所。  确实是隐居之所。有一家人,已经在此隐居了十四年。宛若置身桃花源,不问世外灾祸,大梦难醒。    春日。一个农夫打扮的人,头戴草帽,在竹林之外的小小田垄里耕作。他翻开厚厚的黑土,身后一个妇人相随,在土地上撒种覆土。妇人忙活了一会儿,看到丈夫已经走得很远。自己站在田垅上望了片刻。  妇人将手巾送上去,给丈夫擦了擦汗。    “师哥,你说大师兄会不会来?”妇人问。  “你都问了几遍了?上个月他来的时候,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大师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而且崤山也没什么事情……”  妇人脸一红,劈手夺过手绢来,瞧了他一眼:“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没有其他的心思,只是……”  “我知道,”农夫嘿嘿一笑,握了握妇人的手,“师妹,你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大师兄了?若不是上月我去渔仙镇寻访‘血引大夫’梁相公,还碰不到他!”他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握着娘子的手用上了劲。    红脸的妇人啐了一口,甩开丈夫的手:“都老夫老妻的人了,还在这里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被琴儿看到,就好看了……”  “怕什么?这崂山里只有咱们一家三口。我的女儿,我还怕她看到么?”农夫笑道。  “我先回去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琴儿的女红着实生疏,我还要再去监督监督……”妇人说着,将手绢塞到丈夫的腰间,自己挎着篮子,迈过田垄。“你先把地好好翻一翻,等会儿大师兄只怕就来了。”    这一对农家夫妇,正是在崂山隐居十四年的李龙佩和崔玉姬。一个月前,因女儿闻琴已到待嫁之龄,李龙佩便冒险下山,去渔仙镇寻访旧人梁相公。想不到碰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大师兄。后者从西域云游多年,终于返归中原,本意是要在渔仙镇出海游历,却想不到遇到了师弟。    ※※※※※※    崔玉姬将沾了泥的草鞋换了,拢了拢头发,整整衣衫,匆匆忙忙掀开侧房的竹帘。  竹帘轻晃,发出脆响,将房中的静谧打破。  崔玉姬心中一动,放轻了步伐,悄悄走进去。    小窗开着,竹帘半卷,清风送爽。窗外竹影摇曳,透入荫翳的清凉;流云瀑飞流直下,洁白的水流湍急缠绵。喧然的水声从窗外透进来,水声打在湿滑的山石之上,越发显得这小室之内的幽静。  一个俏丽的身影坐在窗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身前不知在做什么。旁边摆着针线和绣框,但是崔玉姬明明看见笔架上的笔又少了一只,砚台也被拿了下来。  崔玉姬悄悄走过去,还没有走近,就看见那纸上写的几行字是: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女儿闻琴正微微仰着头,托腮往窗外望,另一只手拿着毛笔,立在纸上却不动。笔尖的墨已经将宣纸染透了,墨渍晕染开来,缭绕朦胧。    “哟,真是吟得一首好词!”崔玉姬突然出口道。  闻琴吓了一跳,毛笔“啪”的一声掉在纸上;清透的眼睛惊恐地望着母亲,转眼之间俏白的脸上就染上了红晕。她手忙脚乱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用手揉了揉面前的宣纸,团成个团。  “哎,别团啊,娘还没看仔细呢……”崔玉姬说着,使了一手“梨花暗度”,单手翻出去,轻轻巧巧将女儿手里的纸团扯住了;闻琴大窘,叫了一句:“娘,不要看……”也同样使了一出“琐窗独守”,试图将纸团控在手心。  崔玉姬“哼”了一声,手上使劲,还是夺了过来。    “居然用这一招!真不知道你爹平时都教的你什么!”崔玉姬不满地道。一面展开那张纸,纸已经被闻琴团得尽是皱褶。崔玉姬煞有介事地又念了一遍: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娘!……你就不要念了!”闻琴小声道,脸上的红已经变成了春桃的粉。  “哼,让你在这儿给我绣女红,结果居然又偷偷地写诗!写诗也就罢了,居然还是思春词!什么‘彩笔新题断肠句’?你小小年纪,断的什么肠?”  “我……我已经绣完了,有些累,就……就胡乱写了些,不信您瞧……”闻琴将旁边绣好的绣品奉上来,给母亲看。    崔玉姬看也不看,只是拿着那团纸摇头:“你给我说清楚这两句词,下面是什么?从何处想来?”  “娘,我……”闻琴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回答。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大笑,随即一个响亮的声音吟道:“‘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女儿,你这一句可记得不够熟练啊!”原来是父亲李龙佩在外面,他已经耕完了田,正坐在溪边那大石头上喂鸡。    “我就知道是你!正经礼仪不教,倒整这些不堪的艳词来教给女儿,小小年纪就会这些断肠、闲愁,成什么体统?”崔玉姬手撑在窗前,气得脸红脖子粗。  “娘,你不要生气……”  “师妹,年纪小什么要紧?琴儿这不是就要嫁人了么?心里有些想法还不是常理?若都像你,总叫她学什么女红刺绣,织布缝衣,那才叫烦人。”  “我是叫她好好当一个农妇,相夫教子,持家有方。这是必须要学的!你那都是教了什么?只会些花花心思!”崔玉姬说得口沫横飞。    李龙佩摇摇头,终于不愿再与妻子争辩了,自己回到田边去,下到河滩里捉蟹和田螺,崔玉姬还要争辩。结果被李龙佩还揭出了当年的老底:“当年我还不是靠的这些让你动了心,否则现在怎么会有琴儿?”    崔玉姬脸一红,一眼就看见女儿脸上的表情,更觉尴尬。赌气扔下那纸团,几步又走了。  李龙佩在田里哈哈大笑,这时候篱笆墙外,看门的鹅忽又嘎嘎叫了起来,李龙佩一下子从田里跳出来,赤着脚就往门外跑。  “师妹,快!大师兄来了!”    ※※※※※    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着整齐,细长的双眼透着和气,和气之中还有丝精明;鼻梁有些尖,似鹰钩又嫌太温和。眉毛很浓,纠缠在一起,似乎经常蹙眉深思而难以展开。发顶略有几丝白发,倒更显得沧桑。    这就是崤山派的雁云清,李龙佩和崔玉姬的大师兄。自幼生长在一处,但是近十几年来始终未曾谋面。一直在西域游历,最近才回到中原。他在门外背着手,提着些礼物,微笑着。    师弟李龙佩光着脚,脚底板上还踩着泥,就来为自己开门了。  望着来人,雁云清蹙起的眉毛上终于略微舒展开了,可是眼里却闪过一丝犹豫。    ※※※※※※※    雁云清到了屋里坐下,李龙佩陪在一旁,崔玉姬便和女儿忙活着端茶送水,殷勤备至。    雁云清无意中瞥了眼李闻琴。略愣了愣。  这少女心中似乎多了些什么,让她整个的面容有一种羞涩。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期盼么?    “贤侄女多日不见,已经越发出落了,看来真的是要嫁作他人妇了,哈哈!你娘亲教的女儿,果然礼数周全!”雁云清赞道。  闻琴脸红着笑了笑,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李龙佩则谈起上一次到渔仙镇的事情。  一个月前,李龙佩下崂山,往渔仙镇寻访故人。在福来客栈附近遇见了梁相公之子梁宣,少年已十七岁,虽然他早已忘记当年夜店恶斗。梁宣英俊潇洒,与其父风度一般。只是血引大夫梁相公,却早已病故多年。    “我跟他说来崂山提亲,他却把脸红了,说先要回家禀报母亲知晓,还真是个孝子!只是……只是可惜,梁相公多年前一别,竟无缘再见……当年匆匆一别,竟已是永诀。”说到这里,李龙佩的脸上又露出了黯然痛心之色。    很快摆好宴席,虽然都是寻常饭菜,但是一家人和乐融融,却也非常热闹。李龙佩与雁云清对饮,甚是尽兴,两人畅谈当年下崤山的事情,颇为怀念。很快,饭已经吃得差不多。崔玉姬洗着碗,这时候院子里母鸡咯咯叫了起来,闻琴便走到院子里,要把鸡蛋拾出来。    她走到鸡窝旁边,将母鸡驱赶开,俯身从温暖的窝里摸出三四个鸡蛋来,揣在怀里。  手里的鸡蛋还有余温,好像脸红的时候,她摸自己的脸感觉到的那种热。她眼睛怔怔望着,篱笆外的竹林随风轻摇,沙沙作响。守门的大白鹅又嘎嘎叫了起来,闻琴茫然间下意识地转身。    “姑娘?请问这里是李龙佩先生家么?”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闻琴在篱笆这边看到他的眉眼,眼睛是奇异的烟光水色,灰濛濛带着一丝忧郁,身材很高,白布长衫,背着个青布的包袱。    闻琴“哦”了一声,将篱笆门打开,那年轻男子就站在自己面前了。他劈头就作了一个揖:“姑娘有礼,请问这里是崂山李龙佩李大侠的雅居么?”他穿着青布长衫,背后背着个小包裹,手中还攥着一根旧拄杖。    “是、是啊,请问公子是……”闻琴长到十四岁,还没怎么见过陌生的男子,虽然她心中已经猜到这人有可能是谁。但是心情依旧颇为紧张。  男子抬起头来,望见闻琴的样貌,却呆住了。闻琴也脸红了,低下头不敢看他。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站着,竟然一时沉默。    “小伙子,你找谁?”不远处崔玉姬倚着门问道。  男子赶忙又是作揖,道:“夫人,在下渔仙镇梁宣,前来拜会李龙佩李叔叔。他前日……”  “贤侄,你总算来此了!让我们好等!进来吧!”李龙佩笑着摆手道。他们夫妇二人连忙从门内走出。    闻琴抬头望了眼梁宣,梁宣也正看着她,两个人又对视了几刻,然后那目光便仿佛触到了什么烫手之物似的,飞快错过去。闻琴咬着嘴唇,倒退几步,回转身子,红着脸跑进屋里去了。  “丫头,走哪儿去啊?”李龙佩笑着喊女儿。  “我……我去泡茶!”    ※※※※※    李家门外。    远远的山道上,悄悄行过来两个人。  两个人不多,一男一女,是一个白面书生和一个美貌少女。他们前后行着,彼此沉默。    虽然沉默,可是谁都能觉出他们周身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他们在离李家柴门老远便停了下来,四下里观望一番,便上了附近的一棵大树。    李龙佩武功修为了得,若是离得近了,难保不被他听了出来。  拨开树叶向外望去,只见那柴门之外,正站了一个陌生少年。似是突然造访。    男子眉头蹙起,转头问那女子:“师妹,怎么还多了一个?那小子是谁?”  女子摇摇头:“逍遥侯可并没有跟我们说,李家还有第四人。不用管他,一切按计划行事。”    他们撩开树叶,让重重枝叶遮蔽住自己,躺在树上假寐。等待那个漫长而又隐秘的时机到来。  到那时,一切便都不同了。    躺了一会儿,他们听见柴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男子洪亮的笑声,那应当是李龙佩。    真是其乐融融,桃源生活。男子嘴角笑了。  但是过了今夜,这一切的桃源美梦,便都将被埋葬。    ※※※※※    李龙佩夫妇将梁宣相让进房中,大家说笑了一回,谈起当年客栈中的一夜,夫妇感叹自己老得快,梁宣则随口说笑几句,总有点拘束。崔玉姬见梁宣穿着虽有些寒酸,但倒也干净,心中颇为满意。夫妇俩与梁宣说着话,雁云清陪在旁边。可是就是不见闻琴的影子。  原来这小姑娘见了梁宣,知道他将是自己未来的夫婿,竟然躲在内间不敢出来。只是偶尔出来倒了个茶,随即又闪身进去,说是煮水。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好不容易终于忙完了,闻琴又远远坐着,也不发一言。    她偷偷瞧了梁宣一眼。他正全神贯注听雁云清介绍崤山风物,根本没有瞧向自己。不对,应该是从进门之后,他就好像没有看过自己……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心焦,又有些气闷。眼睛一直要往那边看,可是却只敢对着脚边,看着自己绣鞋上的一朵出水莲。那是她亲自绣上去的。    梁宣面色如常,听雁云清和李龙佩讲着,自己并不多言,有时附和几句。说到后来,李龙佩已经将话扯到了亲事之上,闻琴听得心焦躁起来,扑通扑通一颗心剧烈挑着,胸口窝好像有一道灼烧的火焰。  她实在忍不住,便抬起头来,目光很自然地转移到梁宣身上去。她的目光从他的下巴开始,一路向上,他的下巴和嘴角,都开始生出了淡淡的胡须,绒毛一般的形状。那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应有的标志。她继续向上注意到他英挺的鼻子,浓密而好看的眉毛,像起伏的远山的墨色,但是现在这两道远山却似乎起了变化。    梁宣两眼望着她的爹爹,却面似有难色,脸颊微微泛红,那一双眉为也渐渐蹙起来。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闻琴心思一转,突然间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梁宣的眼睛朝她这里看了一眼。闻琴的目光便像是被黏住了似的,黏在他的眼眸里……  她拼命转开了目光。    梁宣见她转过目光,自己胸膛中也是一颗心狂跳,脸上有一阵火辣辣的烧灼。他心思沉了沉,张开口说道:“伯父,我想、我想说一件事情。”他的声音艰涩,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    不错,这件事的确难办。  本来,他今日上崂山之前,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难。但现在见到了闻琴,他突然有些不情愿。    李龙佩果然不再滔滔不绝地说了。“小宣,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无须客气。”  雁云清微微一笑:“你倒性急,比年轻人还急。”    梁宣恭敬地望了望李龙佩,他深呼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站起来,抱拳行礼道:“李叔叔的大恩、厚爱,梁宣心领了。今日来访,相交甚欢。只是……只是恐怕梁宣家贫如洗,配、配不上李叔千金,是以……”  他此言一出,不光李龙佩夫妇一家,连局外人雁云清也颇为吃惊。    ※※※※※    半弯新月,正升上林梢。她沿着竹林的枝枝叶叶,慢慢地行。  梁宣踩着轻慢的脚步,踏着地上积了多年的落叶,也慢慢地行。    他从竹林绕了一圈,回来后,李家的人都已经多半歇下了,只有东边一间小房还亮着烛火。  昏黄的烛光亮闪闪,好像人伤心的眼。    那可是……她的房子?  梁宣一整天都在想着那个影子。    从他第一眼看见她开始,他就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美丽的人。  当时她站在篱笆的另一头,篱笆的门打开,他还可笑地作揖。那是多么愚蠢的动作,她一定在讥笑他了!然而当他抬起头来,看见眼前这么一个人物的时候,他完全呆在了那里。    梁宣举目四望,夜色中,崂山深处美而静谧。  他想,一定是这崂山的山山水水滋养了她的精魂。    可是他却将她的心伤了。    他此行,就是来拒婚的。本也觉得没什么难的,可是现在老天叫他遇见了她,那就完全不同了。  这样一个人物,将要做他的妻子。梁宣觉得就连这件事都对她是一个亵渎。  可是,他却拒绝了。因为他不能违抗母命。因此她伤心了。也许她就这样开始讨厌自己,一定是。    白鹅都睡着了,也没心情叫他。他也没心情睡觉,悄悄踱步到那盏亮着灯火的房间之下,倚着墙,坐在草地里。  草地里的露水沾湿了他的鞋袜,可是他不在乎。仰起头,望见天上正是漫天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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