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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窗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在拿着笔不知做什么。    梁宣思想半天,越想头脑越乱,陡然间想起一句诗,傻傻地吟道:    “只是当时已惘然……”    “谁在外面?”身后房内忽然传出声音。梁宣连忙翻身而起,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杂草,作揖道:“是梁宣。”    窗户并没有打开,可是他知道里面的是谁,心情非常激动,几乎难以掩饰。    闻琴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原来是你。”  “是。”  “你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跑到……跑到我的窗前来?”  “小生……小生不知道这是姑娘的闺房,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闻琴的身影在窗前动了动,梁宣痴痴看着。    “你……你不须如此有礼。你比我大三岁,我应该叫你哥哥的。”闻琴低声道。  “怎么敢?怎么敢!姑娘天仙一样的人物,梁宣一介农夫,文墨不通,手艺不通,怎么敢忝居尊长?”  “你……你说我什么,什么天仙……”她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心中又羞又激动,竟气喘了起来。    梁宣心中微微担心起来:“姑娘……姑娘可有什么不适?都怪梁宣说话冲撞,令姑娘难堪了……”  闻琴摇头道:“并不是你的错。我这气喘的毛病自小便有。皆因我娘胎里时,娘亲曾中毒,所以我自小便有些先天不足。你不用……不用如此怪罪自己。”    崔玉姬当年怀孕之时,中了逍遥门“一片冰心”和“归元散”两种至毒,因此闻琴在母亲腹中便多灾多难。此事发生之时,梁宣只有三岁。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而梁家夫妇又对梁相公“血引大夫”之事,对儿子隐瞒甚深。因此梁宣听了这事情,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反应。    闻琴又问:“你说什么文墨不通,可是我方才明明听你吟李义山的诗。你也读诗么?”  梁宣摇头羞惭道:“只是随便粗览,并不上心。姑娘抬举了。”  “你不是还卖画么?你画什么呢?”  “姑娘莫再问了,梁宣对丹青一事更是门外汉,只知鉴别,运不得笔!”梁宣苦笑。    闻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既然还知鉴别,那就先看看这里几幅画怎么样。”    窗户开了一条缝。一双白生生的手从那窗户里露出来,手中持着一卷轴。梁宣将卷轴拿起来,打开。他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呼了出来。    “怎么,你认得这画么?”闻琴道。    月光和昏黄的烛光下,画上一朵荷花占了小小一方扇面,荷叶一片,点缀旁边。    “这是《出水芙蓉图卷》,是宋人的画作,原画是画在扇面上的。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画之中,最难得便是这一丝清新。宋人原画无墨线勾勒,所以此画纯用彩染,极难。这一幅虽然是仿作,但是设色之清雅,用笔之细腻都颇为神似。”    闻琴低低地问:“你知道这是我画的么?”  “梁宣只是妄加猜测而已,信口说来,不知对错。姑娘莫怪。”  “你说得不错。这是我三年前初学工笔,兴之所至的临摹之作。当时不用墨线勾勒,徒手施彩,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她又将另一套卷轴递过来,梁宣打开来,见是一方水墨烟雨,氤氲冉冉,水气弥漫。    “你认识这个么?”  “这是《潇.湘烟雨图》,乃米芾的得意之作。不过此画本身并非佳作,米芾所长者在书法,并不在画。潇.湘烟雨,景致朦胧,但是后人的精力多半在画上的题字,倒不去关注画了。仿作多比原画更好。说起山水,还是倪瓒的更佳。”    闻琴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原来你也喜欢倪瓒。你再看看这个。”    梁宣又打开第三卷轴,不禁眼前一亮,几乎以为是真迹:“《渔庄秋霁图》!”他兴奋地喊了一声, “姑娘,可否借一点烛光,好叫在下看得清楚?”  “好吧,你凑近点。”    窗户打开,梁宣凑近烛光,那幅《渔庄秋霁图》这会儿在烛光下仔细看,才终于看出并不是原作,还是仿作。但是仿作水平之高,已经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    梁宣兴奋地抚摸着画,喃喃道:“这位是仿作的高手,倪瓒的空灵跳脱之笔意,全被他学了去,方才几乎以为是真迹了!”他说着,这么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在烛光下柔和恬静的容颜,正低着目光看画。  她静静地注视着《渔庄秋霁图》,秋波低转,目光中闪着动人的光。皎洁如明月。    “这也是我最花心思的,一直舍不得挂出来。”闻琴等了好久,不见梁宣回答,一抬头,却见他正痴痴地盯着自己瞧。  她很快地转过身去,脸通红;梁宣也赶紧走出几步,心扑通扑通跳着。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有了话,静静背向对方,心潮起伏,恰便似那竹林中的风声,如涛如水。    闻琴忽然喃喃地问:“梁大哥,你……你为什么要拒婚?”  梁宣心里一痛:“不是我要拒婚,是……是母命难违,我何尝不……好生为难……”  闻琴心里一喜:“你……你还会来找我么?”  梁宣不假思索地答道:“是!以后只要有空,我都会来找你……找姑娘……”    “宣哥,你还这么客气?”  梁宣听到那一声“宣哥”,几乎要软倒在地,他压抑不住心里的狂喜,转过身,扶着窗沿道:“是!可是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闻琴扑哧一笑,她没想到梁宣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女儿家的闺名,父母不提,梁宣怎么敢去打听呢?    只听闻琴低声道:“你去看看那幅《渔庄秋霁图》,便知道了。”    梁宣重新展开《渔庄秋霁图》,只见右上角几行簪花小楷,细细写着:    “偶临倪公遗墨,丹青妙笔,不可及也,谨以自娱。李闻琴。”    他在口中低声念了几遍:“闻琴,闻琴。‘闻琴解佩神仙女,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这是晏同叔的句子,好词,好名字!”  闻琴红着脸低声催促:“你该回去歇息了,很晚了。”    梁宣看着她的背影,柔声道:“我……我能提一个要求么?”  “……什么?”  “你能转过身来,再教我看看么?”    ※※※※※    远处的某个房间里,烛火还在轻轻亮着。熹微的烛光透过窗户,一直投射到雁云清居住的房间里。    他在窗前,静静坐着。望着那烛光。他知道那是闻琴的房间。  那是他师弟的女儿。他的师弟……还有他的师妹的女儿。    透过层层的竹林,他依稀辨认出闻琴的房间窗前,还有一个男子。正是白日里前来拒婚的那个叫梁宣的年轻人。    雁云清闭上眼睛,凝神静静听起来。但是他只听了一会儿,便知这样的对话不过是小儿女的你侬我侬。  果然是少年情怀。雁云清不再听他们讲话,却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与师妹在崤山的事情。    李龙佩不是从小就进门的。  从小,陪在师妹身边的人,是他雁云清。要不是当年李家后人将这个少年送进师门,如今在崔玉姬身边的人,只怕就是他了。  他还记得曾经陪小师妹练剑的那些日子。崤山的风光,流淌的溪水,师父严厉的脸。  但是崤山并不大,也不高,门人也没有几个。雁云清不知道,为何自己门派的武功明明不差,却偏偏要一直甘居人后。九大门派中,并没有崤山派的名字。  李龙佩进门之后,师父对他很是器重。将毕生绝学一并传予了他们二人。但是他最爱的小师妹,却喜欢上了李龙佩。    那天晚上,他看到小师妹和师弟在小石桥边偷偷见面。他疯狂地跑了回去,喝得大醉。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    后来,他们二人成婚,小师妹跟着师弟去了龙泉。他们李家虽为名门之后,但是却世代铸剑,隐退江湖。雁云清一直不明白,李龙佩为何会甘愿如此。  但是他毕竟不是他。过不了那种闲云野鹤的生活。    然而后来,当这种闲云野鹤席卷自己的时候,雁云清才真的觉得无从招架。  师父临终将掌门衣钵传与自己,却给自己下了一道死命令:守着崤山。  守着崤山,那他便哪里都去不了。    很快他便下了山,四处流浪。他四处走,走到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的地方。他只是漫无目的的走。他自己心中,也不知道自己在寻觅什么。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女子。她性格刚强,很像自己的小师妹。他知道自己并不真的爱她,但还是与她成了婚。  成婚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更加被困住了。他不是一个可以安定的人。于是再度出走,浪迹江湖;他的妻子,并不去寻她。以至于连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他都不知道。    现在想来,也就是在闻琴出生的那一年,他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当他从第三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兴奋地回家去找,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他的妻子、女儿,也已经不在。  仿佛她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于是他又开始流浪。    流浪。他在中原游遍,又前往西域。游遍西域,又继续往西,到大宛、天竺、波斯,甚至大食国。  他见过了许多人,许多人都不认识他。他们也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失败。    ※※※※※    雁云清倏然睁开眼睛。    此时窗外已经没有动静。那少年梁宣、闻琴,都各自歇下。  院中一片悄寂。只有半轮残月,斜挂天际。月光照亮了雁云清狭长的眸子。    从现在开始,他不要再做一个如此失败的人。    这半生奔忙,原来都只是碌碌无为。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江湖上没半点名头;妻儿没有着落。如今,他已经受够了。    在波斯的时候,他便遇到了两个年轻人。自称是中原逍遥门来的,请他合作一件事。  彼时,他已经游历多年,从波斯去往大食,又从大食返回。他正是在返归中原的路上逢到了这两个少年男女。  他们是逍遥门的左右二使,男名金风,女名玉露。  他已经阔别中原武林多年,不知道最近十年间,江湖上已经迅速崛起了这样一个魔门。它的势力迅速膨胀,而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正是这魔门的中坚力量。    他们签订了一个协定,这个协定的实施,就在今年。就在今晚。    着实需要极大的勇气。    大到要让他忘记,自己是人。    ※※※※※    雁云清从墙上解下佩剑,用布,轻轻擦拭着剑身。他未点蜡烛,只借着这淡淡的凄惨月光,一点点,细细地擦着。它稍后将沾上那肮脏的血。  他很有耐心。剑锋闪动,反射着月光,幽微而冷寂。    雁云清将剑收好,留待后用。他站起身来,望了一眼窗外的寂静。深深呼出一口气,迈步出了房门。    他的脚步没有留下声息。    ※※※※※    崂山的夜,阴阴沉沉,好似无尽的深渊。  起伏的群山连绵远方,静默不语。天穹上那一弯残月已经西沉,还有几点疏星。    万籁俱静。    然而却有人难以成眠。    梁宣躺在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月影,久久望着。  他心中那兴奋还未退去。李闻琴的低低的声音,月下灯影中模糊柔美的面庞,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窗外的虫鸣这会儿似乎都懈怠了,前半夜的喧嚣,和着风声、鸟声、水声,如今突然之间都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静寂里。    睡不着觉,他索性从床上坐起来,靠着窗,将窗户推开,这样可以看到半轮月光。    梁宣披上衣衫,在褡裢里摸了几回,摸出那把拄杖。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装着碧水宝剑。白日里他一度要将碧水剑送回,怎奈李龙佩坚决不收,这场婚事,他还要再想办法。  想到这里他笑了。  想什么办法?如今他已然无法自拔了,他发誓回家一定要说服娘亲。    梁宣一边微微笑着,一边摸着碧水剑的剑柄。被层层包裹的剑柄,月光下像一条粗糙斑驳的磨刀石。他静静注视着它,轻轻摩擦着,感觉碧水剑在手中的分量。    忽然,他听到一声鸱鸮的嚎叫。凄厉惨切,像一只手,撕破了这不寻常的寂静。    梁宣觉得这声音有些蹊跷,他转过身,透过窗前的竹子,往外面看去。    ※※※※※    雁云清在院子里,已经独自静待了半个多时辰。  他自信这里不会有其他人,也不会有人从梦乡中跑出来,看一个怪人在院子里踱步。  月已西斜,他早已失去耐性,心中百转千回。  可是约定之人,偏偏不来。  为何迟迟不来?    成败存亡,就在今晚!    雁云清眉头微蹙,向后望去。那里,正熟睡着他从小长大,亲如兄弟的师弟,还有那青梅竹马的小师妹。  可是过了今晚,这些人,便都形同陌路!  因为他,他们最信任的师兄,今晚过后,便将成为一个猪狗,从此转身魔门。    远处某个地方,终于传来一声鸱鸮的鸣叫。紧接着,又是连叫两声。  在这几乎死一般寂静的深夜里,这凄惨的鸣叫,如同两只手一般,撕破了黑夜肮脏的伪装。    雁云清额头上的神经跳了几跳,两眼中的一只陡然睁大,手攥得紧起来,呼吸都屏住了,只是盯着那个看不见的所在——那里就是方才鸱鸮叫声传来的地方。    来了!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雁云清终于舒了心。  他勉强定一定心中那份紧张,咽一口唾沫,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叫,像极了鸱鸮。  他学完这几声,转了个身,随即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屋里走去。  另一边的草屋里,一家人正睡得香。  然而,不多时,已经有两个黑衣夜行人,轻声走到窗前。    ※※※※※※※※    李龙佩察觉自己中了迷香的时候,已经不算早。  来人在外面。只有两个。    两个并不多,夜行人。站在门外。门户大开。  冷冷地盯着这一家三口。    可是两个似乎并不好对付。那杀气,却似千军万马一般,冷然如这无尽的黑夜。    “识相的,就快些交出碧水青云双剑。饶你们性命。”黑衣人终于开口。  “你们是谁?”李龙佩反问道,一面却在暗中运气,化解迷香之毒。  “少废话,剑在哪里?”其中一人走上前,问道。  “要想拿剑,先问问我这把凤天刺再说!”妻子崔玉姬斥道,忽然飞身而起,已然凤天刺在手,先发制人。    “娘,你要小心!”闻琴在地上,瘫软无力。她察觉自己中迷香之时,已经太晚。  她的窗子是打开的,前半夜,她在那里与情郎品赏画作,可是后半夜,它却在她甜蜜入睡之时变成杀人的凭借。    崔玉姬凤天刺已经出手,多年不见兵器,多年不握兵器,凤天女侠再度拔剑,依然纯熟。    长刺在手,剑指咽喉!    另一人,当然不肯示弱,挥剑挡了几步,然而几个交手,黑衣人衣袖破出一角,一朵绣在上面的红色云气已袒露出来。  已经让崔玉姬察觉了秘密。    红色的云气,那是逍遥门的图腾标志:逍遥云。    “你们是逍遥门的人?”崔玉姬眼中精光一闪,喝问道。  另一人微微一笑:“不错。崔女侠果然好眼力,只凭这几招,就可以看出我的师承。”  “你们是……金风玉露使!”崔玉姬掩住心中那一份惊讶。    “不敢,不敢。想不到我们师兄妹二人多年不涉足江湖,竟然还有人记得。”金风使者笑道。  崔玉姬冷冷地道:“想不到,躲了十四年,你们终究还是找上门来。”  另一名黑衣人娇笑道:“女侠,门主这十四年想通了。他却不用你们去铸剑了,只要借来那碧水青云双剑一观。二位快将剑交给我们,也省得动起手脚,大家各自脸上无光。话说回来,你们中了我圣门的迷香,又能撑多少时候?”她声音娇媚,果然是金风玉露二使之中的玉露女使。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逍遥侯座下左右二使者,如今居然联手!    十余年前,九大门派进攻逍遥谷,其时逍遥门尚未成熟,结果仍被两个师出无名的江湖少年依仗雁愁峰之险,打得落花流水,损失惨重。  这便是年轻的金风玉露二使,从此一战成名。    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两大魔头。金风无情冷血,玉露凶狠狡诈。如今,他们再次凑做一处!    就为了夺两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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