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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琴低着头走路,她知道前面那些人都在看她,脸上不禁一红。但是这么多天来,她也慢慢习惯了。她以前幽居在崂山,不知道自己长得是美是丑,可是现在出了崂山那小小的桃花源,来到这偏远的海滨小镇上,她才知道,长得好看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悄悄看了一眼梁宣的母亲,梁寡妇正在织渔网。闻琴心下稍安,走到网跟前,低声叫了声“大娘”(山东的方言称呼),然后就开始将衣服挂起来。    她刚刚跟着梁宣来到渔仙镇的那几天,梁寡妇对她的态度简直是冷若冰霜。她就是不肯让她进门,只因为她是“江湖人的女儿”。据梁宣说,梁父当年临终唯一的嘱咐,就是让儿子不要跟动刀动剑的人来往。  据梁宣说,梁父的病,也是当初跟一个会武功的人打仗,落下了病根,就此再没好过。    梁宣无奈,只得让闻琴悄悄住在自己屋里。他自己在地上打地铺,让闻琴睡床上。闻琴懂事,第二天就早早起来,叠被、扫地、喂鸡、做菜。闻琴身子本来不足,一旦做活做多了,往往心悸气喘。但她毫无怨言,且样样做得熟练——这些都是她在崂山的时候就习惯了的。    其实这里跟崂山比也没什么差别,偏僻,安宁。只要不想起崂山那一夜,闻琴常常感到很满足。她有了自己的梦想。  母亲现在暂时安睡在鹞子崖的下面,对着大海。她想先跟宣哥一起,等安全的时候到崂山,将父亲的尸骨收敛,与母亲合葬。虽然不晓得父亲的尸骨还在不在。    跟宣哥一起。想到这里她就笑了。  她心中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她现在努力做的:当梁家的媳妇。    梁母最近已经不那么排斥她了。她今天和宣哥吃饭的时候,梁母没有走。    现在她挂完了衣服,走到梁母身边,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她刚一张口,谁知梁母却将脚步一扭,走到另一旁。她摸索着从地上捡起横放着的木桩,一只手挑着就竖起来,立在沙里,再一只手拿住往沙滩里一按,木桩就深深地扎了进去。    这一连串动作熟练又麻利,闻琴从一开始就发现,宣哥的母亲气力惊人,简直不像一个妇人家应该有的。有一次她要挑水,被梁母拦下,梁母为了跟儿子赌气,一个人单肩挑着两桶水从鹞子崖上走了个来回,将水倒空了又回来。  闻琴看到未来的婆婆离自己又远了,心里有些泄气。她耐心补着渔网,这活她是偷偷跟梁母学的,但是自己学的并不好。    一个农妇笑嘻嘻地从远处过来,闻琴抬头看了看她,她见过这人。前些天她还来过家里,当时梁母将她赶了出去,很凶恶。现在她又来了,后面还跟着宣哥——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梁宣背着装画和草鞋的包裹,跟那农夫断断续续说着话过来了。他远远就看见闻琴跟母亲在一起,居然在一起劳动,很是惊喜。三两步往闻琴这边跑来。    闻琴抬眼瞧见他,自己也笑了,脸上红了一片。梁宣已经走过来,看了看母亲,先行了礼,赶紧又朝她凑过来,快活地道:“来补网啦?”  闻琴点点头,梁宣朝母亲那儿望了一眼,然后悄悄对闻琴一笑,低声道:“我娘现在越来越开明了,琴儿,咱们不要着急。”  闻琴脸一红,小声说了一句:“谁着急呀。”    梁宣正嘿嘿笑着,只听母亲忽然朗声说道:“郝大嫂,我那日跟你说的那事情,你到底办没办成啊?”  郝大嫂笑道:“打听是打听到了,倒是不愁有人想;就是怕你们家这里……处理不好啊。”  梁寡妇道:“大嫂何必担心,我只要你将我托的事情办成,其他不用您多操劳。”  “好。东乡有一个姑娘,我看挺合适。”    梁宣跟闻琴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娘,你们在说什么啊?”  梁母犹豫着,还没回答,郝大嫂先自笑道:“啊呀,我说小宣,你居然还不知道!当然是给你说媳妇!”  “说媳妇!”梁宣大声重复道,急得几乎要跳起来。闻琴穿针的手停住了,紧紧地抓住渔网。    梁宣当然不相信,追问母亲。梁母却平静地点点头。    “娘,你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梁宣急道。  梁母拉着儿子的手,又拉着郝大嫂的手,高声道:“咱们进屋说去,这是喜事,今天须得好好请你郝大婶子一顿。”  “娘!”    梁宣被母亲强行拉着往家走,郝大嫂还在跟梁寡妇说着那“东乡的女子”如何如何;但是梁宣却回头望着闻琴。闻琴咬着嘴唇,攥紧拳头,想要转身跟去。但是梁母却似乎早察觉到似的,猛然转身,像个有眼睛的人一样:“你留在这儿,不将这网补完,不能回去!”    “娘,你在说什么啊!”梁宣道。他还要争辩,但是被母亲一嗓子给吼了回去。    闻琴看见他脸上焦急的表情,惨然一笑,自己转回身去。“宣哥,你跟伯母和郝大婶子先回屋去,我补完网就来。”她强自平静地道。    闻琴开始补网。她动作很快,熟练又利落,补完一个又一个。旁边的村民们都有些唏嘘,方才看完这一出好戏,不晓得梁母是怎么想的,居然放着这么天仙一样的人物不要!    有一个男青年还趁机过来,想安慰闻琴几句,并且献殷勤。但是闻琴只是低头补网,丝毫不答话。    “我家在北乡五槐树,有五间草房,还有头老黄牛,六亩地都种着。妹子,你看……”男青年念念叨叨地说着。    闻琴将针线收在手里,整整渔网好铺平,然后从地上捡起篮子。看了看他:“谢谢大哥。”她笑了一下,就转身,踏着白色沙地往家里走去了。    男青年颇为伤感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美丽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的影子在渔网细细密密的格子里被拉长了。不一会儿,他抬起头,看见远处梁家的小屋升起了袅袅炊烟。    ※※※※※    梁宣恍恍惚惚地坐在母亲和郝大婶旁边,听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火热。“小宣呀,你怎么个看法,要不改天约个日子,见一见,看中不中意?”郝大婶喜得合不拢嘴。  梁宣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母亲。他知道母亲是看不见他的,但他还是望了望那一双眼睛。    梁宣目光往下落了下去,他将头一偏,鼻头哼了一口气,道:“我去看看水烧开了没。”他说着就起来了。  “站住!你郝大婶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梁母喝问。  梁宣不回答,低头进了饭屋。    梁寡妇一拍桌子,口齿牙硬地大声嚷嚷:“脱了缰了你!真是人大心大,管不住你了!你撂那脸子给谁看?”她虽然看不见,可是仿佛耳朵上长了眼似的,就能看出儿子“撂脸子”来。郝大婶一看情形不对,忙不迭地劝。    “他姨,前儿里个咋跟你说的来着?你说你们家里请了这么一尊观音娘娘,乖乖不得了,四邻八乡都镇住了,小宣咋个会相中其他姑娘?这八字儿的一撇儿都写不出来,可怎么成事儿哟!”  “他婶子,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说他莫名其妙给我从崂山领回来这么一尊观音,倒还真说着了。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这小子还想什么歪脑筋,真是猪油蒙了心!也不照照自己,能不能配上人家?人家那样一个人物儿,怎么会看得起我们穷娘俩儿?”    ……    梁宣蹲在炉子前,望着那滚烫的热水咕嘟嘟地跳,那水泡不停地转啊转。母亲的话他越听越觉难以入耳,越听越气。后来索性走到饭屋门口,喊了一句:“少说几句成不成?!”    梁母来了劲,越发嚷得厉害。梁宣皱紧眉头,捂住耳朵,坐在炉子前,拿起铲子来在炉膛里狠狠捣了几下,炉灰都扬起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忽然外面母亲的声音小了下来,梁宣手上动作一停,将头抬起来。他听见一个柔弱的声音在外面说道:“大娘,婶子。你们都别说了,我做什么都成,就算宣哥娶了亲,我给他当个干妹妹,也知足了。……只求你们不要赶我走!”说到后来,声音带了呜咽。    梁宣起身几步走到门口,闻琴已经低着头迎面进来。两个人几乎撞了个满怀。    “琴儿,你……”梁宣出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闻琴一声不吭,也不看他,只是走过去,将水壶从炉子上提起来,又加了一铲子炭,将炉子盖好,自己提着水壶默默出去了。    梁宣站在饭屋门口,梁母和郝大婶在堂屋里坐着。三个人看着闻琴干活。扫地,倒热水,泡茶;很快她围上了围裙,进了饭屋炒菜。中间没有跟梁宣说过一句话。    梁宣心中感动,感觉脸上一阵发烫,眼圈火辣辣的。他忽然出去,到堂屋里窗边坐下,靠着墙,拿起那几双没有编成的破草鞋,咬牙编起来。墙边一溜儿挂着草鞋,还有几个他编的小蚂蚱、小喜鹊。    梁母和郝大婶好半天没有说话。郝大婶手扶着茶杯——那还是闻琴刚刚给倒上的。“他姨,要不我改日再过来串串,这事儿……”  梁母低头没有吭气儿。    梁宣一边编草鞋一边道:“郝大婶您就请回吧,这事儿以后再也别提。劳烦您帮我跟那姑娘说一声对不起了,改天我串几双新的草鞋去给她们家送去。我梁宣这辈子,就这样儿了。我要么一辈子不娶,要娶,就……”他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不说了。  梁母冷笑道:“就怎么样?”    梁宣手指头穿进了草绳里,他看见母亲苍白的眼珠茫然望着自己这边。心中忽然一热,咬牙道:“要娶,就娶闻琴,其他的您老儿看着办吧!”    ※※※※※    “小宣?这草鞋多少钱?”  “五文钱,船头大爷。”  “五文钱?怎么涨价了?以前梁家草鞋可都是三文。”  “是。是。现在百物皆贵,都兴涨价了,这草鞋也跟着涨涨。”    船头大爷是渔仙镇南头儿打渔的张船头。他的额头前凸,就跟船头一般,所以得了这么一外号。船头大爷的“船头”下面两双眉毛弯了起来,他笑着望望梁宣,又望望梁宣身后的闻琴:“涨价?我看不对,小宣,你是要娶媳妇儿了吧?多挣点银子好风风光光把新媳妇儿娶过来!”    梁宣嘿嘿一笑,闻琴早就脸红了。转身坐回去。船头大叔见被自己说中了,绕了一圈儿,故意走到闻琴身边,却将目光打量着架子上挂的画。    “乖乖,这幅画可真不孬!多少钱?别说五文钱,五两银子我也买了!”他指着架子上一幅美人画笑道。  “大爷对不住,那幅画不卖,其他的您随便挑!”梁宣笑道。    船头大爷摇摇头,笑了几声走开了。    梁宣坐下来,看见闻琴有些责怪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去摘画。梁宣连忙阻止,闻琴怨道:“都怪你,没的乱画什么劳什子画?你不是说你不会画画?非要挂上,丢人现眼,弄得大家都来问,看好戏似的……”    梁宣笑道:“我虽然画不来《渔庄秋霁图》,可我家未过门的娘子的音容总能描那么几笔,我挂我家娘子,别人能说什么不成?”  闻琴脸一红,啐道:“什么娘子?八字儿还没一撇呢……”    梁宣道:“娘都不反对了,还不是快了?咱俩本来就从小订了亲,还不是早晚的……”他说着说着,忽然见闻琴脸一沉,面有哀色。突然想到方才那句提到《渔庄秋霁图》,知道自己一定又让她想起崂山的往事了。当即心中悔悟,自己打了个嘴巴赔不是:“琴儿,是我不好,我一时嘴快,忘了,你别多心。”    闻琴正色道:“宣哥,虽然你我心意相通,也从小订了亲。但是毕竟还没成大礼,我须敬重你,你也须敬重我才是。咱们胡闹归胡闹,可千万不能乱了分寸。”  梁宣心里一震,心道:“琴儿性格庄肃,我方才开玩笑开过头了。”于是连忙整了笑容,正色行了一礼,赔了不是。    他跟闻琴近来已经越来越融洽,梁母也不再反对。梁宣已经在打算将闻琴娶过门,免得再生事端,也好是对闻琴的交代。  他知道李家的事情来龙去脉,也私下里悄悄对母亲言明。奇怪的是,母亲也是从听了个中详细之后,才不对闻琴那么排斥的。但是从来也没有对她表现出什么好脸色。这让梁宣非常疑惑。    闻琴的画像是他亲自画的,梁宣平生至此,最为得意之作也就是这一幅画了。这画确实将远近四邻八乡的人都吸引了来,大家争看美人;可是后来闻琴自己来看摊子了,大家不看假的看真的。    闻琴和梁宣整理了摊子,两个人往回走,一路遇到不少村民。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平静、淡泊。带来的午饭已经吃完,回去闻琴要生火做饭。    梁宣已经打好了柴,但是闻琴却一定要他再去林子里捡一些干的来。    太阳已经西沉,像一面红色的大镜子,挂在西边的天上,挂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上。  梁宣和李闻琴望望大海,海上一片霞光,又望望对方,人脸上也是一片霞光。他们都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每天过下去,相伴一生,多么幸福。    ※※※※※    集市上人渐渐散去了。太阳变成了金色。    一行人,俱身穿黑衣,袖中藏着利剑。走到了梁宣方才摆摊的地方,当先一人,望着已经走远的两个人,淡淡地道:“你没看错吧?”  后面一人恭敬地答了一声,道:“绝对不错。那幅画上画的就是门主要的那个丫头。”    第一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那就好。我们已经找对了地方,现在就等守株待兔。”  后面那人阿谀赔笑:“大哥神机妙算。谁想到这小子会给这丫头画了一幅画,传得四邻八乡远近皆知,又恰巧这画被我们的兄弟看见?”    叫“大哥”的那人不语,只是漠然地望着远处消失的两个人。他的眼睛渐渐被夕阳照成了红色。    ※※※※※    夕阳照耀着鹞子崖山谷口的巨石,花岗岩在黄昏里闪耀着血一样的光彩。    谷口的白沙地都闪着淡红的颜色,也如同鲜血。    搭在架子上的渔网还没有收,几个破洞孤零零地留在上面,像张开的气泡,密密的气泡连成了一片,随着海风轻轻地荡漾。    梁宣和闻琴一路进了山谷,白沙地除了有些散乱痕迹,其他没有什么不对头。  今天的山谷格外地静。    家,那三间小茅草房,像个睡熟的婴儿,在白沙淡红的梦里摇啊摇。    梁宣在推开栅栏门的时候,发现了门上的一滴血。他一开始尚未发觉,还正笑盈盈地跟闻琴谈论着晚上一起捉鹞子的打算。他的指头碰到门环时候发现指端有一丝滑。梁宣微微一蹙眉,看了看指头,鼻子先闻到一股鲜血的腥味。    当他看到自己指端的那一抹血红的时候,灰濛的瞳孔骤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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