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郎君伸手过来,颐指气使地吩咐梁宣拿酒。梁宣从挂着的那些酒葫芦里随手摘了几个,不耐烦地递过去。 “混账!这是玉烧春么?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的?没听见我说的?”千面郎君骂道,一手将那酒壶扔了过来,梁宣咬牙一躲,葫芦掉到了地上。 “给我捡回来。”千面郎君吩咐道。 梁宣却站住不动。 “你听见没有?将酒壶给我捡回来!”千面郎君厉声道。他早就看这个倔脾气小子不顺眼了。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那双灰濛濛的烟水色眼睛,他都有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我说,又怎么了啊?怎么不走了?”云中雁在前面不耐烦地问道,他已经施展轻功飞出去老远。 “郎君,您的酒壶。咱们还是继续赶路吧。”闻琴将酒葫芦拾起,递过来,淡淡地道。 千面郎君看着闻琴那张平静的脸,心中虽有怒火,却总发不出来。这两个小孩子,都不是他们两个人能擅自处理的。他们是门主要的人。 “老怪物,你可别给我拖延功夫。这两个娃娃年纪还小,你一个老不死的跟人家一般见识做什么?没事儿老是为难小孩子……”云中雁边走边道。 “你管好你自己吧。老麻雀!……说我老!……”千面郎君白了他一眼。他花了半生的功力去练那驻颜之术,才能从耄耋之年的老人转眼变成春秋鼎盛的少年,这该死的云中雁居然说他老?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咱们这任务可是急得很哪,这里离着逍遥谷还远。” “你急什么?如今你我一人一颗逍遥散,填在这小丫头的腹中,他们还不得乖乖地跟来?” 千面郎君卑鄙无耻,又给闻琴吃了一颗毒-药“逍遥散”,是逍遥门常用的控制人质的药物。先前云中雁所用的就是这个。闻琴每三天服用一次解药,但只能缓解。发作之时,浑身冰冷,痛苦不堪。梁宣一想到这里,心中就悔恨不已。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而闻琴如今对他也是话越来越少,他竟觉得她对他是冷漠了。 他觉得闻琴一定是在怪自己不中用。 其实也怪不得闻琴怨自己。就连他,也看不起自己。 他与闻琴如此受制于人,毫无反抗、还手之力。她受尽苦楚,自己却无能为力。因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武功。 武功,武功! 父亲生前最忌讳自己触碰的东西;母亲临终反复叮嘱自己不要去沾惹的东西。梁宣从小就对其产生厌恶和畏惧的东西。 可在他心中,却也不是真正厌恶学武。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做了一把木剑;只是后来被父亲看到,没有敢再玩,以后就渐渐荒废了。 他对武功的排斥,其实是受父母的影响。然而现在,他却十分需要这东西了。 梁宣这样想着,一不留神脚下一打滑,踩到一脚烂泥上,滑了一跤,险些摔倒。幸亏他反应够快,用扁担在地上一戳,抵住烂泥,自己勉强站住。葫芦却从扁担上滑了下来,落了一地,都跌进了脚下的烂泥潭里。 闻琴早在后面慌忙扶住梁宣,梁宣心里一暖,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暗道:“原来琴儿并没有冷落我,心里还是关心我的。” 闻琴眼睛的余光看了他短短一刻,视线如燕子掠过水面,倏然又分开。 “混蛋小子!叫你看好我的葫芦儿!看你干的好事儿!”千面郎君气急败坏,指着地上的葫芦骂道。 梁宣冷声道:“我一时之间没有站稳,踩滑了。不是有意的。” 千面郎君骂道:“还不快将葫芦与我捡起来!到那边淮河边上洗洗干净!” 梁宣弯下腰,咬牙将那些葫芦一一拾起。闻琴也蹲下身,一脚踩进那烂泥里,白玉般的小手在黑烂黑烂的泥里拨弄着。梁宣一眼瞧见,禁不住心里一酸。低声道:“我来就好,你不要管。” 另一边,千面郎君又骂道:“小子,你的脚是怎么长的?连走路都不会了么?还跌倒……” 梁宣手中动作停住了。抬头怒视着他。 “怎么?你看我做什么?”千面郎君问道。 梁宣怒视着他不语。他的脚还火辣辣地疼着。 十几天以来他接连赶路,脚上的鞋早已破烂不堪,磨破了伤口。后来有一日千面郎君忽然大发好心,要给他洗脚,却没想到他用滚烫的热水给自己洗脚,把梁宣脚底板上磨出来的水泡全都烫破。脓血流了出来,疼得他大叫,千面郎君看着他痛苦,享受一般地嘻嘻直笑。 以后的几天,又走旱路,太阳灼烧路面,滚烫之极。千面郎君不给他穿鞋,他满是脓疮伤口的脚掌全踩在火热的地面上。每一次落脚,都让他疼痛难忍。 梁宣恨恨望着他,灰濛濛的瞳色中开始泛滥出黑色。 这时候,闻琴忽然道:“我将葫芦与您洗了吧。”她劈手从梁宣手里拿过来那两个葫芦,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远处淮河边上去了。 梁宣看着远处河边洗葫芦的闻琴,心中暗道:“大丈夫能屈就能伸,昔日韩信能受□□之辱,我一个男子汉,连闻琴一个女孩子的气量也不如么?”这样想着,他那一股火气便下去了,握着手里的担子,也默默地朝河边走去。 “你干嘛去?”千面郎君在后面问道。 梁宣答道:“去将担子也洗洗,好干干净净地担您那宝贝葫芦。” 没走几步,云中雁忽然在后面喊道:“小子,且回来。那个不急。” 千面郎君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你至于如此小心么?这一路都相安无事,我看这两个小娃娃老实得很。” 云中雁摇头道:“不可不防。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他们两个不可独自呆在一起,那小丫头太机灵了。” 另一边,梁宣居然也听话,老老实实走回来,仍低着头。 ※※※※※ 一行人走到后来,天上终于又淅淅沥沥地飘起雨。雨并不大,千面郎君和云中雁都披上了蓑衣。梁宣又说了些好话,云中雁善心发作,拿出另一套破的蓑衣来,给闻琴穿,却叫闻琴跟着自己;梁宣则跟在千面郎君后面。 下雨行路,颇觉无聊。于是千面郎君又和云中雁谈起闲事儿来。梁宣在后面听着,原来他们又谈起那个什么宗元使的事情。什么他又得到门主的青睐、修炼了门中的无上神功——玄牝心法;什么他的地位比金风、玉露使,以及银汉童子、佳期宫主还要高,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逍遥门创立以来,能给予门下弟子的前所未有的殊荣。 忽然又听千面郎君插口道:“这份光荣,我看还远不止如此。你可知我在接这次任务之前,做了什么吗?我奉命走了一趟扬州……” “你个老怪物去扬州干什么?难不成去逛青楼找乐子?”云中雁开玩笑道。 “门主叫我去一趟扬州,原来却是找一个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这女人可不一般。这人是雁云清的妻子,流落到江南。我去了那里,找了三个月,才知道那女子的兄弟就是洞庭湖君山青螺寨的寨主,那女子早就死了多年,却留下了个小女孩儿……” 他说到这里,叹道:“那小女孩儿也算身世可怜,从小跟着自己的舅舅过。在洞庭君山,整日与一群强盗贼寇为伍,虽然出落得如花似玉,可惜浑身上下一股野气。我奉命去了洞庭,要带她走,去他爹爹那里,可好费了我一番周折,连我的乔装打扮,竟也叫瞧她了出来,可害苦我啦!” “怎么,莫非你还叫一个小丫头五花大绑、头下脚上的吊着一天一夜?” 千面郎君被他说中,红着脸奇道:“你怎的知道?” 云中雁嘿嘿一笑:“这种折磨人的把戏,小孩子家惯玩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千面郎君叹道:“可莫小看了这黄毛丫头,等到了逍遥谷,你见了她,只怕就要磕头行礼喽!” 云中雁一惊,道:“怎么?教主已经对她加封了?在你我之上?难道是个一门坛主?” “都不是。” “那是什么?” 千面郎君抬头,悠悠吟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佳期宫主不是洞庭那个老女人么?怎的……她做了佳期宫主?” “那老女人已经近十多年没有露过面啦!还不知是死是活!这小丫头自然就是新任的佳期宫主!门主对宗元使者可真是给足了面子。就这一个小丫头,才十四五岁年纪,居然就能轻而易举入了我逍遥门,而且一进门就是佳期宫主这样的高位,由此你可见,门主有多么喜欢这个小丫头!” 二人感叹不已。 梁宣听他们闲扯,一直听到他们谈及那个洞庭湖的小姑娘,觉得甚是无聊,索性便抛下注意力,没有再听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将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何种的影响。 ※※※※※ 雨下得有些大了。梁宣看了看担子上那些葫芦,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心里咚的一声响,仿佛心停跳了半拍似的,连脚步也停了一秒。 葫芦……怎么少了一个? 梁宣又数了一遍,是了,就是少了一个! 怎么会少了一个? 他从身上掏了掏,没有;葫芦是闻琴刚刚给他洗好了,挂到这里来的,他身上不可能有。 梁宣想着,又用手摸着那葫芦,挨个儿摸了一遍,还是少了那一个。 他心里一动:葫芦是闻琴方才拿去洗的,要丢也肯定是在闻琴拿去的时候丢的;闻琴洗葫芦的时候没有人看到,难道她不小心丢了一个? 梁宣仿佛觉得眼前一道亮光划过似的,瞬间清明了起来:闻琴不可能丢掉葫芦!她是如此小心的一个人,怎么会将葫芦丢掉?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她自己藏起了葫芦! 梁宣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喜,朝前头看看,千面郎君和云中雁还在谈天说地,闻琴一个人仍旧默默走着,那身蓑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特别宽大:她肯定是将葫芦藏在身上了! 闻琴如果有意藏起了葫芦,那是什么打算呢?难道她有办法了么? 梁宣越来越想不通。 陡然间,他不经意地瞥了眼葫芦。它们方才都被他用手摸了一遍,因为梁宣的手刚刚在烂泥里摸过,手上还沾了污泥。那葫芦上也一个个全是黑印。梁宣这时候忽然注意到,其中一个葫芦上,黑印摸过去的地方,依稀有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什么花纹,方才被他手上的泥掩盖,此刻雨水冲刷掉泥污,花纹又露了出来。 梁宣将那葫芦捧到眼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花纹,而是一个字:“见。” 见?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千面郎君会在葫芦上刻字么?梁宣也见过在葫芦上刻字写诗作画的,是以并不稀奇。这千面郎君如此宝贝他的酒葫芦,就算在上面题个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将那葫芦周身翻着看了一遍,发现这葫芦干干净净,周身只有那一个“见”字。 梁宣皱一皱眉,暗中又低头去翻其他的葫芦。 他又摸了一圈,这下子终于明白! 八个葫芦上,每个都有一个字,合起来是:“葫芦少一,见机行事。” 原来,闻琴趁着洗葫芦的功夫,悄悄在葫芦上刻了字。千面郎君和云中雁知道闻琴聪明,因此防得甚是严密。他们不准闻琴跟梁宣多说一句话,也严禁他们单独在一处。连在路上走,也是一前一后分隔开。闻琴要想谋划逃脱,必须与他联络,但不跟他说话,又怎能联络? 但就在刚才,闻琴却想出了这一个计策。千面郎君兀自谈笑风生,却不知早已算错一招。 ※※※※※ 雨越下越大。 前面到了过淮河的地方。沿着河岸,有一处突出的沙岸,深入河道中游。岸边开了一凉棚,几张桌子,一个店家在卖茶酒。雨大难行,千面郎君和云中雁决定先在这凉棚里歇一歇,再过淮河。 四人到了凉棚之内坐定,凉棚里空无一人,管茶酒的人无聊闲坐。旁边挂了一排蓑衣,约莫是趁下雨天卖给过路没有蓑衣之人的。 千面郎君将蓑衣脱了,仔细看了看,骂道:“他奶奶的,我说怎的觉得脖子里凉飕飕的,原来这蓑衣真个破了洞,叫老娘我好苦也!”他这时候又用上了女声,是一种泼妇骂街般的口气。 “得了得了,就别折腾了,蓑衣坏了就坏了,就这么娇贵?还真把自己当小娘子啦?”云中雁讥讽道。 闻琴道:“郎君莫急,我看那边便有卖蓑衣的,不如郎君与我银子,我去跟那老板要一副蓑衣来。” 千面郎君点点头,从身上摸出几两雪花银子来递给她。云中雁又加了一句:“买两件吧。给你这心头肉般的梁宣哥哥也买一件。”他指了指梁宣,后者果然衣服已经湿透。 闻琴道:“那郎君和云前辈先喝杯酒,我去去就来。” 千面郎君经他这么一提起,才想起来,已经多时没有喝酒。他正觉身上冷,便命令梁宣道:“将那玉烧春再拿来,我和你云大爷喝几杯。” 玉烧春是千面郎君今天最爱喝的酒。他已经喝了几次,这会儿又要喝它。梁宣找了一番,发现闻琴藏起来的那壶酒正是玉烧春。他心念动了动。 “好像……方才那玉烧春被我掉在路上了。雨太大,滑了下来。”梁宣嗫嚅着答道。 “混账!给你点好处你就蹬鼻子上脸是么?竟然给我丢了?……”千面郎君又气得满脸发红,怒不可遏。“这酒是我昔年从蜀州得来的,要黄金三十两!你以为是普通酒么?”千面郎君气急败坏地吼道,指着梁宣,用女声喝道:“短命杀千刀的小贼!你丢在什么地方了!这等不小心?” 梁宣四顾茫然,装作在寻找的模样。远处跟老板商量买蓑衣的闻琴,这时忽然抬头看了看他。 她只是看着他,远远地,盯了一会儿。 可是梁宣却仿佛见到她点了点头,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就是现在!” 梁宣低声下气地道:“那我回去找找。” “呸!”千面郎君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扶不上墙去的烂泥!丢了我那玉烧春,你便是十个脑袋也换不来!” 梁宣在雨中走出去了。 “你还真放心,你就不怕他偷偷跑了?”云中雁看着梁宣远去,悠悠地道。 “这么大的雨,他能跑去哪儿?况且他最心爱的妹妹在这儿,他怎么能走?” 云中雁朝后望了望后面的李闻琴,又看了看远处在雨中搜寻的梁宣的身影。他们都开始看起了雨来。 这雨下得当真是不小,空中闷雷滚滚,天上乌云翻涌,狂风劲吹。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凉棚顶上,噼里啪啦作响,宛如煎炒。远处,淮河滚滚东流去,绕过这处三角形的沙岸;河上烟雨蒙蒙,看不分明。 “郎君,这蓑衣已经买好了,您看看。”闻琴从后面走出来,拿着蓑衣,笑道。 千面郎君上下打量了那蓑衣一下,点点头。 “不知道还有没有破的地方,我先穿上去试试吧。”闻琴自己穿起来那蓑衣来。 千面郎君早就见惯了她的温顺了,是以也没有在意,仍旧点点头,和云中雁在一旁聊天。于是闻琴便拿了蓑衣走了出去。 梁宣已经在雨中走了一阵子,他沿着原路走了一段,一边走,一边想,如果闻琴的计策失败了怎么办?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闻琴到底是用什么计策。 他心里,实在不知道闻琴是如何打算的。 梁宣慢慢地走到了水边,下面是不算高的水崖,再往下,就是那激流的淮河。河水打着旋向下游飞快流去,浑黄的河水在雨中也翻开了一个个水花。 忽听得一声惊呼,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身穿一件大蓑衣,居然从河岸那边的水崖之上跳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滚滚淮河里。 是闻琴! 梁宣大惊,远处已经听见云中雁和千面郎君的惊呼声:“不好,那小丫头寻短见啦!” 他走到崖边,河中已经不见了闻琴的踪影,他心中慌忙,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叫了声“琴儿!”,就也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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