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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水很快就将他淹没了,梁宣在水里翻了个个儿,水中的激流推着他向前,他脖子上、身上还缠着千面郎君的葫芦;他挣扎着向上,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水流得很快,他瞬间就被一个大浪推着向前去了。    很快,他被水卷着,绕过了河岸的弯角,水声里,还听见高处千面郎君和云中雁的大叫:“那臭小子也跳下去啦!”  “唉唉!这下可好,他俩都死无葬身之地啦!”千面郎君叹道。  云中雁一面跺脚,一面冷笑:“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俩若是都活了,那便是绝妙的逃生之计!这个李闻琴,当真不简单!你我千算万算,怎么提防,却也没有防得住她这唯一的一回!”    两人再向淮河里看时,却哪里还有人影?  淮河水流得如此之急,天又下着瓢泼大雨,可是这河岸却又是三角形状;正好给他们提供了契机——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契机,叫他们抓住了,便成功了!  眼下大雨瓢泼,根本难以视物,淮河河面宽阔,波涛汹涌,纵使轻功如云中雁这般,也是无计可施。偌大的河面,到哪里去寻找米粒一般的两个人?    ※※※※※    梁宣被淮河水裹挟着,漂流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忽上忽下,忽高忽低,被水中的激流卷来卷去。幸而他脖子上那一圈儿葫芦,在水里有了浮力,支撑着他而不致沉底。加之梁宣自幼生长海边,水性极佳,到了下游漂流了一段时间,他已经能够借着水的力量,自己往前游。  可是闻琴在哪里呢?从方才梁宣就满河面喊她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梁宣更加疯狂地呼喊起来。    他的口里、鼻子里,都呛满了淮河的河沙,也不知喝了多少口,可是依然没有人回应。梁宣越发慌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呼喊那一个名字——那一个名字,对他的重要性,就好像整个世界一样。  如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闻琴对他,早已不单单是一个“未婚妻”这一个简单的定义。她还是他的智囊,还是他一路相互扶持的依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如果闻琴死了,那他怎么办?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梁宣越是呼喊,越是咳嗽,水不停地往他口中灌。他还在坚持着,身上的力气已经快要用尽了似的,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人回应了。    忽然,从前方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柔弱的回应:“宣哥!我在这儿!”  梁宣大喜,就仿佛从黑暗中摸索挣扎了几百年,重又见到那一丝丝的光明似的,他竟然忘了划水,身子被浪头打得翻了个身,又在河水里吃了几口沙。等到浮出水面的时候,他又叫道:“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闻琴远远地喊道。    梁宣一直漂流了很长时间,和闻琴一直互相这样一问一答,以确定对方都在,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到了闻琴那瘦小的身影。    ※※※※※    闻琴抓着一段飘来的朽木,木头上面还铺着一张蓑衣。原来闻琴身形瘦小,虽然不会游水,但靠着浮木和蓑衣,她一路漂流,甚至比梁宣还好些。  梁宣把千面郎君那装酒的葫芦跟朽木绑在一起,以增加浮力,两个人抱着朽木和葫芦,顺着河水一路漂流。河水流得很快,二人也不知自己漂了多久,往什么方向。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一番又一番地打到人身上,周身全都浸泡在浑黄的河水里,水中气流混乱不堪,两个人俱是筋疲力尽。    因为闻琴水性不好,梁宣撕破了衣襟,将自己跟她绑在了一起。又过了几个时辰,雨渐渐停了。淮河水流速减缓。梁宣心里却越发着急,因为他看到闻琴的精力在逐渐涣散。    “琴儿,你怎么了?可千万不要睡啊!”  “我不会睡过去的,你放心。我就是有些累了……”闻琴勉强一笑。似乎力气正从她身体里一点一点溜走。梁宣心下焦急,想方设法要往岸边游去。怎奈河水实在太急,他们又处在河中心,要想单凭一人之力从河心游到岸边,已经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梁宣还拖着一个不会水的女孩儿?    梁宣越想越急,只是紧紧攥着闻琴的手,将她努力往自己怀里揽,可是一靠近,就被水冲散了。  “琴儿,你千万莫睡过去,累了也要睁着眼,你一睡过去,我就抓不住你了!”  闻琴却摇摇头,闭着眼,手中的力道在缓缓卸下去。    梁宣一急:“琴儿,你做什么?抓紧我的手!”  “宣哥,我跟你讲一件要紧的事情……”  梁宣正在焦急,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凸起的礁石!    他赶忙调转方向,将朽木和葫芦都拨到自己身前,又将闻琴置于自己胸前护着。那河水流速甚急,迎着礁石打上去,那股力道全都落在梁宣背上。只听“砰”的一声,水花溅起,梁宣后背撞在那礁石之上。    趁着这时候,他连忙伸出一只手,牢牢扳住礁石上一角;却抓不住,原来礁石长年浸在水中,滑不留手;梁宣忽然想起碧水剑来,当下使劲扳住石头,让闻琴靠在自己背上,咬牙伸手到腰间,抽出了碧水剑,往礁石上一插,剑身便没入了礁石里。    梁宣紧握着碧水剑,整个人又移到了礁石正下方。““琴儿,快爬到这礁石上去。”    闻琴踩着梁宣的肩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爬到了礁石上。那礁石顶部只有几尺见方,堪堪能容纳一个人,闻琴在上面还卧不稳。于是梁宣只得自己抱住礁石,倚着碧水剑,守在下面,将朽木、葫芦全都围在自己身边,免得沉下水去。    梁宣就守在闻琴面前,握紧她的手。  “宣哥,你……你会被水冲走的!”  “我没事。你现在可以歇一歇了,这石头上还可以勉强待一会儿。”  “咱们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说不定就会有渔船经过,到时候咱们就得救了!”  “琴儿,你的手怎么越来越冷?你流血了!”  梁宣看到闻琴胳膊上,红渍斑斑,不知什么时候划破了一道口子。    “一定是刚才漂流的时候划破的,你怎的不早说?”  梁宣将身上的衣服又撕破了一些,先给闻琴包扎了,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色,果然还是十分苍白。    “咱们不说这个了,宣哥。我看云中雁他们一定追不上了。”  “琴儿,你这计策太妙了。那葫芦是你偷的吧?”  闻琴笑了笑,忽然喜道:“有了!”只见她从怀里摸出一把葫芦来,梁宣一看,正是那瓶千面郎君最爱的玉烧春。    “果然是你拿的。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这壶酒呢?”  “我也拿不准他会喝哪壶,不过我这几天看他喝酒的规矩,大都是一天只喝一样酒;他今天已经喝了两回玉烧春了,所以我敢打赌他下一瓶还是要喝玉烧春,就藏了这个。等我去买蓑衣的时候,便劝他去喝这瓶酒,正好要你回去找。——这样咱们两个就都同时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只有这个办法,咱们才能单独逃脱,只是我没想到今日天公作美,地利也遂心,叫我们碰上了如此好的机会。”  梁宣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这些天一直冷落我,不同我说话,就是为了要蒙骗他们,取得他们的信任,以麻痹他们吧?”    闻琴笑着,微微气喘着,点点头。她将那葫芦打开,顿时一阵酒香就从葫芦里传出来。闻琴将酒给梁宣喝了一些,自己也喝了一些,补充些体力。梁宣又去旁边翻那些飘着的酒葫芦,发现其中有很多都已经浸入了河水,不过有一些还密封的很好,仍然能够饮用。于是便拢到自己身边来,准备再饿的时候喝一小口。    他们一直在河水中呆了一整天。雨很快就停了。闻琴在石头上睡着了,好在喝过酒,那酒价值昂贵,是上好美酒,颇能补充体力。梁宣靠在礁石上,紧紧扒着礁石的棱角,后背卡在碧水剑的剑鞘上,虽然十分吃力,但时间一长,自己也麻木了,后来竟至于渐渐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却已经是凌晨。    初秋的河水,已经很凉了。又下过雨,梁宣一个人醒过来,酒劲过后,只觉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才又想起自己大半身还浸泡在淮河里,两手还死死抓着礁石。他几乎已经麻木了。    抬头一看,远处天空已经放晴,呈现出一派墨蓝之色,一轮明月当空照着。    梁宣低头望望四周,忽然暗叫不好:原来夜半没有察觉,那些葫芦已经被黄河水冲走了大半,有酒的葫芦全都随水冲走了!——那可是他们唯一的口粮,聊以充饥,没有了酒,可怎么活?    此时凉风过处,周身冰冷。河水像死去的恶魔,用冰冷的胸膛将他怀抱着,梁宣几乎喘不过气来。腰上、臂膀上、手上、腿上、全都一股酸痛。寂寞无人,明月独照,秋风飒飒,更觉凄凉。明天怎生照顾闻琴?梁宣真想一个人大哭一场!    “宣哥,你怎么了?”闻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醒过来了。  梁宣赶紧擦了擦自己眼泪,掩饰了几句:“没……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我睡不下去。你不也是?”  梁宣笑一笑。  “还有酒么,宣哥?”  梁宣脸上笑容一僵,垂下了头。“酒都被河水冲走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相对无言。    梁宣突然抬起了头:“琴儿,你吸我的血吧?”  “你说什么?”闻琴吃了一惊。  “你饿了,还受伤了。应该要补充体力。而且你本来便身体弱,娘胎里带了不足。现在酒也没了,只能这样。这都是我的错。”    梁宣已经咬破了手指,闻琴制止不及,此刻手上鲜血滴下来,一滴一滴,染得衣襟上鲜红。如同绽开了朵朵桃花。    闻琴流泪看着梁宣手指上的血,气喘不止。梁宣的血液不是常人的红色,那是一种偏淡的红。    “你看,血都浪费了,不然我白流了。”    闻琴闭上眼,明月的光照到她宁静的脸上,那长长的睫毛像黑色蝴蝶的羽翼一般,微微翕动着。羽翼之下,一行清泪悄悄滑落。  梁宣忍住心里的酸,强行笑了笑,将滴着血的手指伸到闻琴的唇边,让她喝。    “宣哥,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这么说?”  “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你爹爹当年救了我们家,如果不是后来你们收留了我,这一切都不会在你身上发生……是我们一家害了你们,让你们卷入这是非之中。现在你又对我这么好……我……我不知如何报答你。”闻琴低声哭道。    梁宣忽然怒道:“臭丫头!我如此对你,你居然不知如何报答我?可真是气死我算了!我告诉你,我……我如今对你这样好,那自然是要求回报的。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什么黄金百两、家宅万亩可都满足不了的!”    闻琴一听他这样说话,大哭道:“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纵然是当牛做马,砸锅卖铁我也情愿的!”  梁宣摇头笑道:“当牛做马倒是不用,砸锅卖铁可就说不定了。将来你跟了我,我要你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不准离开。到时候粗茶淡饭,砸锅卖铁,你可不准嫌弃!若是你嫌夫家太穷,看上哪个富家公子,跟哪个小白脸跑了,当心我去将他的血再喝干净!”     闻琴看他这功夫还有心情说笑。禁不住自己也笑了。“呸!我还道你说的是什么……”  她忽然又有些黯然,低下头,道:“宣哥,你……到如今,还真的想要娶我?”  “当然。”梁宣乐道:“我的娘子,虽然没有过门,但我们早已相处良久。她有天下最美的脸,有天下最玲珑的心,这么好的人,到哪儿去找来?你可别想赖掉……”    闻琴被他说得脸红了,小声道:“呸!你怎么也突然学会这些甜言蜜语了?什么‘最美的脸’,什么‘玲珑心’,你以后如果见了另一个花容月貌,又七窍玲珑的女子,难道就要娶她为妻么?”    梁宣哈哈笑道:“乖乖,要找一个像你一样美的女子,自然容易;要找一个像你一样玲珑的女子,自然也容易。”  闻琴双眼一瞪,急道:“那……那你以后便是容易找到其他娘子啦?”    梁宣挑了挑眉,摇头道:“我还没说完。这两样都好说,但若是这两样都集中到一处,要一个女子像你一样美,又像你一样玲珑机智,那可真是难上加难。”    闻琴听了这话,果然脸上绯红,咬住嘴唇不再言语了。    说来也奇怪,闻琴喝了梁宣的血以后,力气果然恢复得很快,仿佛突然之间有了生机一般。两个人在礁石上停了一天一夜,看着河水滚滚东流去,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大雨过后,淮河水位上升,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样子。梁宣浸泡在水中,也不觉得那样艰难了。只是在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又受了夜凉,落下病根恐怕是难免的。    第二天清晨,两人正偎依在一处说话,看着远方河的上游,水雾弥漫,不辨来者。  正说着话,闻琴突然住了口。  “怎么了?”  “有个什么东西过来了?”  “什么?难不成是船么?”    闻琴看了许久,梁宣也在那晨雾里远远望过去。果然看见小船尖尖的船头,低矮的船舱。两个人被困在河里这么长时间,陡然间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船家,都是喜不自胜,只觉得快要哭了一般。  那船家缓缓靠近,将梁宣和闻琴从水中救了上去。二人在船中歇养了半日,向那船家打听了北上的路线。便决定从淮河走淮阴,一路乔装打扮,又从淮阴沿着运河北上往洛阳去。    ※※※※※    “琴儿,你的吃完了没?”  “我不饿了,这个也吃不下了,宣哥。”    梁宣和李闻琴紧靠在一起坐在墙边。初冬的天气,在洛阳这样的中原城市已经很冷了。正是中午,暖日当空。那些在寒冬流浪,无家可归,又没有多少衣物可以御寒的人,就这样倚在墙角,贪婪而迷醉地沐浴着阳光的恩赐。  不用说,梁宣也知道闻琴的话多半都是假的。走了这么多天,干粮都用尽了,现在他们很多食物都是靠乞讨。食物如此紧缺,填饱肚子还是一件问题,怎么可能会吃不下?    梁宣将水递给闻琴:“来,就着水,把这小半块馍馍吃了,省的噎着。别跟我说你吃饱了,我看得出来。听话……”  闻琴道:“那你吃饱了么?……”  “我?我是男子啊,你不用管我,我饿一下没什么的,你小女子就不行了。”    两个人正自说着,旁边十几步远,牌坊下面的石墩旁坐着的几个小乞丐先自笑开了:“得了,一个馍馍都不吃!不吃给爷吃,瞎不着!”    梁宣转头没好气地盯了一眼那说话的小乞丐,那小乞丐方才摆出地头蛇的架势,霸占那石墩,把他们两个逼到这里。这里是人家的沿街房子后面,方才还有人从楼上往下泼脏水,几乎溅了他们两个一整身。  小乞丐整个人的脸东一道西一道,花里胡哨,就好比戏台上唱大戏的武生。他的手上也是花花绿绿,黑黑白白,穿得破烂不堪。梁宣见了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厌烦。其实,他自己跟那小乞丐的区别也不大了:长期流浪,衣服又脏又破;手脚经常暴露在尘土飞扬之中;除了每天洗把脸——这是他唯一剩下的堪称讲究的事情——他跟平常的乞丐几乎没什么区别。  他其实可以叫体面一点的乞丐了。    这会儿,小乞丐正笑吟吟地看着梁宣:“嘿兄弟!那是你妹子还是你媳妇儿啊?”  “你管不着。”梁宣冷冷地道。  “嗬,看来是媳妇儿啦!瞧这样子,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兄弟,你这小媳妇儿长得真俊啊!你媳妇儿不吃的能不能匀给咱这边一点儿?”  梁宣从他断定闻琴是他“媳妇儿”开始,就已经直勾勾瞪着他。等到他夸奖闻琴“俊”,还要那块馍馍吃,他已经心里不耐烦了。可是他还是冷着脸,一声不吭的,低头用一根破木棍拨弄地上的烂泥。  他画出了一个圆形,也许那是一个烧饼。    闻琴已经不止一次告诫他:凡事要冷静,不可随便生事。    “宣哥,别理他,喝口水吧。”闻琴将葫芦递过来。  梁宣接过葫芦,正要喝,只听旁边不远处,几个小乞丐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都转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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