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衣衫褴褛、瘦瘦高高的老妇人——或者说接近老年的女人,正摇摇晃晃向着这边走过来。 她身穿铁青大袍,仿佛裹了一块破布。左袖袖口有一大块油渍,右肩膀上还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棉絮。袍子下摆已经被泥浆、食物汤汁染得颜色发深。女人脸颊瘦削,额头和眼角堆积着陈年的皱纹,里面还淤积了一层尘垢。头发半白半黑,下巴细细尖尖,脖颈又细又长;双眼迷离,半睁半闭,似乎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 她口中念念有词;一只手里提着壶酒,一面走,一面拿起来往嘴上灌一口,露出得意满足的神色。每每喝酒的时候,她的胳膊伸出来,那宽大的袍袖就往下脱落,露出竹竿一样粗细的手臂,纤弱之极,犹似螳螂,叫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这是一个标准的女酒鬼,是一个再常见不过的江湖流浪的妇人。 女人流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女人喝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一个女人又流浪又喝酒,那就是一件颇为难得的事。 她蹒跚走着,后面追过来几个小乞丐。他们不住口地叫喊,骂骂咧咧,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最前面一个声音喊得最响,个子却不是十分高,只听他骂道:“老贼婆子!把你爷爷的酒还回来!” 正骂着,就看见一块石头从后面直飞出来,朝那怪女人的后脑砸过去。女人脑袋左右摇晃,口中喃喃自言自语着,梁宣刚叫一声“小心”,就见她忽然往前踉跄几步,那石头便落到了她身后。 女人晃了几步,险些摔倒,回头看看他们,那几个小乞儿也停了下来。 女人笑了。“你想要你的酒?那就拿回去!老娘赏你了!”声音嘶哑,带点沧桑,却有股什么也不在乎的潇洒。 小乞儿们接过酒壶之后,发现酒已经被喝光了。顿时怒不可遏,互相合计一番,当先那小乞丐一声令下,众乞儿群起一哄而上,开始向那怪女人发起“进攻”。怪女人本来就是酒鬼,何况又喝醉了酒?她浑身都轻飘飘的,被那些乞丐们一拉一碰,轻轻易易就倒在地上。乞丐们上去,一场拳打脚踢。声音热闹,叫骂不绝,旁边的人看了却觉得心寒。 而那女人一声也不吭,难道是因为醉了,所以感觉不到疼痛? 梁宣看不下去,捏紧拳头,下意识望了眼闻琴。闻琴正好也看着他,她伸出手按住他已经捏成的拳头,摇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欺人太甚!” “你难道忘了河神庙的事情了?” 梁宣想起了千面郎君——伪装成慈善老妇人的千面郎君——万一这个人也是个恶人呢? 他转头看着那边,怪女人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些乞丐已经骑到她身上,开始扯她的头发,扯她的衣服,另一帮人在踩她的身子——他们完全把这女人当成木偶一般了; 她却双眼迷迷蒙蒙,还是那副将睁不睁、半醒不醒的颓唐样子,有时候间或“恩”一声,人们才知道眼前被打的不是一个木偶。 梁宣再也忍不住,闻琴还没抓住他,他起身往前去了。 “不要打了!”他站在那群拳打脚踢的乞丐前面喊道。但是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兄弟,这人已经把酒壶换给你们了,我看不如罢手吧。”梁宣上前去,扯住其中一个乞丐的胳膊。 那乞丐将他的手甩开,奇怪地看着他,那眼光似乎是在盯着一个世间罕见的怪物。 “臭小子!你活腻歪了是不是?多管闲事!一边儿去!”又是方才那喊得最响的小乞丐,他终于忍不住骂起来。看样子他似乎是这群乞丐的头儿。 梁宣整整衣袖,居然对着那小乞丐打了个拱,道:“这位小兄弟,这位婆婆已经不省人事了,看她年纪这样大,做小辈的怎好欺负长者?你们就放过她一马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家有事好商量,何必拳脚相向?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好一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小乞丐推了他一下,凶神恶煞地道:“你管你爷爷叫啥?‘小兄弟’?我告诉你,你得叫‘大爷’!来呀,给我揍这臭小子,叫他明白以后在这地盘上混,见了我得明白个礼数!” 小乞丐一声令下,那些在怪女人身上拳打脚踢的大小乞丐全都一窝蜂涌到这边来,果然开始欺负起梁宣来了。 梁宣见群丐齐齐攻上来,连忙使出“足下春秋”的功夫来,连连躲避;脚下动作飞快,那些乞丐们都是不懂武功,一见这等轻功,连他的人都摸不着,当下吓得一呆,还以为碰到了妖人。 那领头的小乞儿忽然骂道:“他奶奶的!这人会妖法!大家要认真打!不要怕他!”几句话吼得那些乞丐们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又有了勇气,一个个居然合作围攻,对着梁宣就扑上来。梁宣能躲得了一个两个,可是禁不住这七八个一起围攻,他饥饿少力,自然脚上动作就慢了下来,很快落了下风。 小乞丐们近了身,梁宣个子高,甩开几个;他曾经跟着孟光祖在彭城的时候学了一套简单的罗汉拳,此刻也不管不顾,马马虎虎使了出来,配合他这脚下轻功,对付这帮没有武功根基的乞丐竟然绰绰有余。那些乞丐们被他打了几个,于是便有几个不敢上前的。都在他身边围着,如同猎狗围着猎物,跃跃欲试却又不知对手深浅。 “没用的东西!给我上啊!不上谁也分不到一丁点儿馍馍!”领头小乞丐在外围气急败坏。 小乞丐们果然被逼急了,开始放开胆子拼上去。 梁宣先被一个扑上来的乞丐扑倒在地,不过好在他两臂夹紧乞丐的脑袋,翻了个个儿,将那乞丐压在身下。紧接着背后又来了一个,左右两边同时来了两个,他们将梁宣绊住胳膊,向后一撩,梁宣胳膊一转,反而拧住他们的胳膊,左右两边的小乞丐们都痛的大叫起来。 梁宣一双腿死死压住身下那人,那人被压得急了,忽然用上嘴,对着梁宣的腿就咬了下去。梁宣吃痛,腿一松,被那小乞丐翻了出来。他一钻出来,当胸就是一拳。梁宣吃了这一拳,憋住痛没喊,两手提起两边的,一股脑儿向前一掷,三个人都被挤在一处,全都倒在地上,叫苦不迭。 “好小子,还有一套本事,你过来,大爷我给你亮亮!”后面那领头的气势汹汹地道。 梁宣一回头,只听一声喊“看招!”,眼前就冲过来一片□□末样的东西:石灰!这小子居然撒石灰! “宣哥小心!”闻琴在身后叫起来,可是已然迟了。 梁宣双眼被撒了石灰,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小乞丐得了势头,呼喊几个躺在地上的“部下们”一齐上前,转眼间就将梁宣压在身下,头先几个吃亏吃得多的小乞丐正气不过,这会儿得了这么个好机会,赶紧先踢了几脚。 梁宣被压在身下,两眼又痛又看不见,只是死命挣扎。可是手脚都被那些人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脸上吃了一拳,梁宣两眼都在黑烟中,忽然听得空气中剑声隐隐,闻琴娇声叱道:“小贼!快放了我家哥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闻琴居然拔出了碧水剑!长剑在手,剑身反照阳光,顿时碧光粼粼,几个小乞丐的眼睛都被晃得睁不开了。 “你们谁要不走,就吃我一剑!我是不会为难你们,可是这剑就不长眼睛了!”闻琴说着,挥剑在旁边石头上一砍,只听一声脆响,再看时,那石头上居然已经多了一道深深地刀口! 小乞丐们互相看看,彼此心凉了半截:大家都没见过这么锋利威武的宝剑,虽是外行人,可见了也知道此剑的厉害。 此时,那一直醉酒沉沉的怪女人,却睁开了那双小眼睛,半支起脑袋,悠然地看着。她盯着那把剑,小眼之中就忽然泛起了一道精光。她随后微笑起来。 “奶奶的,今天碰见冤家了!得,算你大爷我倒霉,碰见姑奶奶了。孩儿们,咱们走呗!”领头乞丐果然精明,懂得见好就收。 小乞丐们一哄而散,路边观战的行人也纷纷散去,留下梁宣躺在那里。闻琴收起碧水剑,三两步跑上前去,扶起梁宣:“宣哥,你怎么样?” “你……你何苦将那劳什子搬出来?”梁宣闭着眼,着急问道。 “我……我管不得那么多了!不然怎么救你啊!” 闻琴将水袋里面的水都倒出来一部分,给梁宣洗眼睛。 “慢着!”旁边一个半哑不哑的声音忽然喊道。 闻琴转头,看见那怪女人正坐在地上,斜着眼瞧她:“女娃娃,石灰进眼睛不能用水的,你会把你哥哥的眼睛烧坏的!要用油!” 闻琴将梁宣扶到墙边,这才发现周围的乞丐们早都吓得四散而逃了。这里居然只剩他们两个,还有那个怪女人了。“宣哥,你先别揉眼睛,咱们先去找油来给你洗一下。”闻琴柔声道。 她刚刚扶着梁宣站起来,怪女人又忽然走到她跟前。她步履飘忽,闻琴好像没有见到她移动脚步——她简直就如幽灵一般在行走。 怪女人瞧着闻琴:“跟我来。” 闻琴跟着怪女人走到集市上一家油坊前。柜台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瓶,挤得到处都是,根本看不清什么品种。 闻琴对老板娘道:“老板娘,请问……”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已然从身旁伸出来,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青筋隐隐,好像有几条青色条小蛇藏在其中。手掌上,稳稳托着一瓶油。 闻琴看看那怪女人:她什么时候找出来这么一瓶油? “这油……” “快用。别多事。”女人冷冷地命令道。 那油坊的老板娘却往外探出身子,指着油瓶喊道:“哎,小姑娘,这油瓶……” “油瓶不是你家的。”怪女人又一次截住老板娘的话。她转头望了望闻琴,后者正犹豫地盯着她。 “不识抬举。”她轻轻地吐了这几个字,忽然两手一翻,一个小小的东西从半空中飞起来,又很快掉落下去。 “哎!……”闻琴吃惊地叫了一声,幸好自己反应够快,接住了那小小的油瓶子。她转头看那女人时,她已经挥挥袖子走人了,口中喃喃念道:“真是多管闲事,小伙子。” ※※※※※ 深冬的时节,一天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暮色四起的时候,梁宣还和闻琴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面暮色中,看到一个生药铺,门口热闹。原来是在卸货。一众汉子,都在那里站着,几个人叽叽咕咕,不知商量着什么。 梁宣和闻琴走过去,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卸货可以挣银子。这几个汉子就是揽工的汉子,他们方才一直在跟掌柜的商量价钱,掌柜的开价只有十文钱,汉子嫌少,正在那里理论。 梁宣一喜,奔上前去,冲那掌柜大声喊道:“我不嫌钱少!掌柜的,我不嫌钱少!” 于是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梁宣和闻琴终于又有钱了。十文钱——梁宣凭借自己的体力挣来的银子,他口袋里揣着这十文钱,不时地用手摸一摸,仿佛一时不注意,那钱便会生翅膀飞走似的。 “咱们有钱啦!琴儿!十文钱!你想吃什么呢?”梁宣好不高兴,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连眼睛里进了石灰,酸疼的感觉也不在乎了。 闻琴扑哧一笑,白了他一眼:“瞧你高兴的!行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过,咱们最好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现在天黑了,过一会儿黑灯瞎火的,就更不好找啦!” “那你不饿么?” “我不饿,我累……需要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咱们有了钱,吃的就不用愁了,反正晚上会有夜市。” “对。夜市……”梁宣念叨着,他紧紧拉着闻琴的手,从来没有感觉像现在这样充满力量。他们终于有了银子了,而且是凭借他的力量挣来的银子!凭借这银子他可以养活闻琴,也可以养活自己!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可以靠自己的体力挣钱呢? 夜色渐渐笼罩起来了,沉沉的雾霭仿佛骇人的帘幕,在远处悄无声息地挂起来。洛阳城远近的房屋都笼罩在这些帘幕里。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掩映重重,点点的灯光已经一一亮起。 暖黄色的灯光犹如油彩,落入黑墨之中,晕染开来。空气中闻得到炊烟的味道,饭菜的香味。家的感觉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可是这两个流浪的少年却不知回到哪里去。 眼前出现了一座高塔,他们仰头遥望,只见塔身足足有七层,重檐翘脚,层层而上,威武壮观。只是宝塔已经历经多年,看来年岁甚久,屋檐上四处生着茅草,瓦片也破损不堪,零零落落。此时太阳整个儿落下,天空一片暗色的橙黄,正在被四周的蓝黑夜色侵袭殆尽。 巨大而漆黑的塔身耸峙在橙黄的天幕之下,犹如骇人的巨人。塔上隐隐的有一道匾额,上书“万象塔”三个字。也几乎辨认不出了。 梁宣和闻琴走到塔下,这四周是一带破旧的房舍,看上去似乎是寺院;只是残破已久,已经不能住人。他们不慎讲究,就在这万象塔下,破寺庙之中找了一间废旧的房舍。 那门上还有一个破洞,一推就几乎翻倒,半边合页都脱落了,进去蛛网遍布,里面还有一张桌子,只剩半张桌面;靠墙还有一张床,倒还完好。 地上是一堆柴草。床上还睡了一窝狗,汪汪对他们叫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狗安顿好,相安无事地坐下来。两人相对苦笑。 梁宣在墙角发现了一个炉子,喜不自胜,当即拾了些柴草枯枝,用火折子引燃,在屋内草草生了个火。又将床打扫打扫,权当暂时安歇之处。 火生起来之后,破屋之内便有了温暖。梁宣让闻琴留在屋内,自己出去,到夜市上买饭来吃。 ※※※※※ 洛阳的街市到了夜晚也同样热闹。 夜市上生意兴隆,大小商铺都不关门,纷纷招揽生意迎客。最热闹的要数那些吃货摊子,各种小吃美食开始营业,吸引过往市民的眼球。 梁宣在这些摊子中间绕来绕去,耳畔被叫卖声和滋滋的油爆响声充斥着,鼻子里也满是食物的香气。他肚子里蛔虫咕咕直叫,可是他却越来越心急。因为转悠了半天,也找不到十文钱可以买得到的好吃的。 他这才知道,十文钱在洛阳这样一个古都,其实什么用处都没有。普通的肉馅包子也要八文钱一个,美其名曰老字号,价钱也可以翻一番。十文钱根本不够他和闻琴两个人塞牙缝的。左右算计,说尽好话,才终于买了一个热的肉包子和一个冷馒头。 梁宣揣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和冷冰冰的馒头,在路上慢慢地走。耳畔热闹不停,可是他却觉得心里凄楚——十文钱!就这么没了!怪不得那些揽工汉要跟那掌柜的讨价还价!十文钱连两个肉包子都买不了! 梁宣这样想着,决定以后干活要价要加到二十文钱。 热腾腾的的包子藏在包袱里,贴着胸膛,温温的。他拿出来嗅了嗅,气味喷香。想到晚上的闻琴可以吃上肉包子,他心里又觉得有些高兴。这样想着,一抬头,却忽然脸色一变。 “嘿,这不是会打拳的那个少侠吗?兄弟,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啦?你也来要饭呢?” 中午碰到的那个小乞儿,领头小乞儿,这会子正挡在他前面。他脸向一边扬起,挤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笑着,显出得意的样子。他周围,一溜儿站着四五个小乞丐,都是他的“属下”。 这一群乞丐都在笑吟吟看着梁宣,仿佛在看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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