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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琴慌慌张张回到小茅草屋,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梁宣的叫声。  “别杀……别杀我娘亲!……火!火!好大的火!快来救火啊!”  “为什么会这样!”  “琴儿,我对不起你!我……我真没用啊!没用!”  梁宣口齿不清,半昏半睡,忽而喊一句,忽而又沉默下去。  月光从云层中穿透出来,正好照入小窗里,闻琴睁大眼睛,惊恐地望见梁宣的双手双脚都被捆上了,兀自挣扎不已,惑心娘子正在他背后向体内打入真气。    “好了么?”惑心娘子瞧了闻琴一眼。  闻琴点点头:“水拿来了。”  “快,给他擦擦身子,降降温!”  “哦!”  “先把灯点上!”    闻琴点上灯,爬上床,用手帕蘸水,退了梁宣的衣物。她小手一摸梁宣的皮肤,就往后一缩,但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有别?梁宣嘴里这时候正喊她的名字,闻琴应了几声,帮他擦起身子来。    “琴儿!”  “哎!”  “你在哪里?琴儿?”  “我就在这儿,宣哥!我就在这儿!”  “我找不见你,到处都是水!水太大了!你在哪里?”梁宣完全是在梦里。  闻琴眼泪直流,一边擦着梁宣的身子,那身体上的温度滚烫得让她心惊。梁宣兀自喃喃不休,惑心娘子在他身后,一直沉默不语。闻琴这时候才发现,梁宣和惑心娘子两人的身体忽然同时都颤抖起来。    她手上动作一停,定睛瞧了瞧,烛光下,居然看到惑心娘子的脸皮,鼓动不已,好像下面气流涌动,纠缠不休,有千万条小蛇在爬一般!  其时四下漆黑,烛光昏暗,惑心娘子年老的脸上,阴影四起,那模样令人不寒而栗!    “姑姑!姑……姑!您怎么样?”闻琴叫了几声,惑心娘子居然没有答应。闻琴这下子慌了,她爬起来,这一看惊得她几乎要坐下来!  只见惑心娘子浑身上下居然都开始鼓动起来,似乎有气流从她的体内皮肤下穿行,一股一股,正在往她的手端爬去!  她的手端,另一边相接的,正是梁宣!    闻琴又叫了几声,惑心娘子眉毛皱了皱,仍是不语。情急之下,闻琴将心一横,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手按住梁宣的后背,一手按住惑心娘子的手臂,两边一齐用力。  只听“轰”的一声,两人纷纷被分开,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两人分开的地方直窜出来。那气流力道极强,顶到闻琴的身子,闻琴大叫一声,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到了墙上,痛得她头昏眼花。  堪堪扶住墙壁,她睁开眼,只见半空中淅淅沥沥落下无数尘土草屑,顶上小茅草屋的房梁呼啦啦直响——刚才那股莫名的劲风,向上冲出,居然震得房梁都响动了。  另一边,梁宣倒在床上,身子碰倒了装水的盆子,半张床已经湿漉漉的。    惑心娘子却忽然开了口:“丫头!”  “姑姑!”闻琴大喜,连忙去扶。  惑心娘子立起来,看着梁宣一会儿,眉头深锁,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危机。她忽然摇摇头,叹了口气。    “姑姑,我宣哥他……”闻琴几乎就要哭了,她看惑心娘子这样反应,以为她的宣哥已经不中用了。  “死不了。”惑心娘子喘着气道。  “那他……”  “他没事了,把他翻过来,躺着就行了。”惑心娘子吩咐道,勉强笑了笑:“丫头,你救了我们俩一命啊。”  闻琴将梁宣翻过身子来,果然见他已经呼吸平静,只是面色还是惨白。她心下稍安,转头问道:“姑姑,刚才……刚才怎么回事?”    惑心娘子正在低头,两手不知在脸上弄着什么,她双目一寒,瞥了眼沉睡的梁宣,沉声道:“这小子……邪了门了!”  “怎么说?”闻琴问道,她忽然觉得姑姑很怪,因为她老是在弄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看到那张脸,她眼前霎时又闪过刚才看到的一幕。    “他体内有数道真气,一道是云中雁的,还有一道是我的,还有东海灵夔那老怪物的,还有我们血昆仑的功夫中的极微弱的一道,还有一种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家,像是少林一脉;这几道真气它们互不相容,在里面互相冲撞,这小子不懂心法,没有内功修为的底子,驾驭不了他们,所以真气在体内震荡,十二经全都乱了,一团糟!所以他才觉得像有千万条小蛇来回蠕动,当然搅得他痛不欲生……”  “那刚才您……”  惑心娘子一呆,摇头苦笑道:“我的真气也被他吸走了……”  “什么?”  闻琴几乎不敢相信,梁宣居然会吸人真气!    惑心娘子抬起头,烛光映着她疲倦的脸。她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这几道真气其他的倒也罢了,尤其是东海灵夔那老怪的真气,竟然非常之多!  惑心娘子料想,只怕是当日东海灵夔的功力有七成都进了梁宣的体内了,而这极有可能就是他突然暴毙的原因。  而那血昆仑一脉的真气,实则是那日赫连璧为了试验梁宣而注入的;那少林一脉的,当然是孟光祖的。  惑心娘子想到这里,脸色越发凝重。这些话她怎么敢跟闻琴说?她听了不会害怕才怪呢!    ※※※※※    惑心娘子缓缓道:“我原想着用自己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好让他体内的气息有通路可存,没想到这小子的身子竟然是个巨大的空穴,将我的真气吸了过去!”  “这……怎么会这样?他……他之前只学了点轻功,那真气是有云中雁的一道,其他的……他什么武功都没有学呀!”  “什么都没学,却天然地会噬功大法!”惑心娘子苦笑道。  “噬功大法!”闻琴呆住了,这四个字听着让她汗毛直竖。    惑心娘子移到梁宣的身边,伸出手,捏住梁宣肘部外侧的曲池穴。曲池穴乃是阳气涌动最盛之穴,捏住曲池穴,气便受阻塞。果然梁宣身子微微一抽,闻琴低头看去,不禁轻声叫了出来。  只见床上方才落下去的那些尘粉草屑,此刻竟然纷纷被吸起来,贴到了梁宣的身上各处穴位。连闻琴和惑心娘子身上的衣服、头发,竟然也隐隐有轻微翕动之势头,正是朝着梁宣所在的方向。    “这……这……”闻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噬功大法,如今已消失多年。三十余年前,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令人丧胆。三十年前的血昆仑圣女,八十年前的拜雪教,都是擅长噬功大法的高人。因其太过阴毒,招致武林正道联合抵抗。现在,武林中会这门邪功的人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惑心娘子字字平稳地历数这些江湖往事。那一个个的典故从她口中如平淡流水,缓缓道出,然而看似平淡的流水背后掩盖的,真正是充斥着铁血和杀戮的真相。    “如今噬功大法在江湖上还有一人擅长。”惑心娘子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看向闻琴:“你可知是谁?”  “谁?”闻琴的声音分明在颤抖。  “逍遥门的门主,逍遥侯。”惑心娘子没有再多言,转身运功打坐。    ※※※※※    闻琴一个人守着梁宣,她低头看了他一眼。    梁宣兀自沉睡,但是面色已经转得红润。  到底是什么原因?宣哥根本不会武功啊?    她想起第一次遇见梁宣的情景。那还是在夏日的崂山深处,四周树木葱茏,高山环绕,那个少年人,站在篱笆门外,书生打扮,拄着根破拐杖,一身酸腐之气。  她想到了渔仙镇,鹞子崖,想到了山谷里的小茅草屋,袅袅炊烟,温暖的白沙,蓝色的东海,火红的夕阳和晚霞……  他们全家都是住在东海之滨的普通农家。    但闻琴自己也不知道的是,梁宣的爹,曾经是江湖上颇为有名的血引大夫。因为这件事早就被他的父母隐藏起来。  所以她自然百思不得:怎么会是逍遥侯?  难道他跟逍遥侯有什么关联?难道他跟逍遥门有什么关联?  但他的母亲却被逍遥门屠戮,逍遥门和逍遥侯是他们两家的大敌!    如此?……    ※※※※※    “你相信你的宣哥么?”惑心娘子忽然开口道。  “什么?”  惑心娘子的眼里映着跃动的烛光,她紧紧盯着闻琴,一字一字,肃然道:“他,真的只是你说的那样,是个乡野农家出来的人?”    闻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我一开始认识他,他就是这样;他只会的是编草鞋,读书,卖字画;他在跟我逃亡之前连刀枪棍棒都还分不清楚,他完全就是个书生,又是个乡野汉子……”  惑心娘子一直听着,良久,方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就好。……记住这个秘密,不要对他说,更不要叫他知道:他天生就能吸人功力。”  “为什么?”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闻琴第一次在惑心娘子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森然,坚决又严厉。    “你,还有你们都不会想要知道。还是先把这件事忘了的好。永远不要对别人提起,听到了么?”    一阵寒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蜡烛火焰急剧跳动了几下,映着惑心娘子脸上肃然的表情。火焰的影子在她似乎有点变形的脸上闪了几下,就灭了。  小茅草屋内又变得一团漆黑。    闻琴浑身上下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涌来。她闭一闭眼,张开嘴想说话,可是牙齿有些打颤。  “我不会告诉他。”    ※※※※※    梁宣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他浑身被蛇缠绕着,它们在他身体里,拼了命要钻出来,那种痛苦,让他觉得好像真的一样。  他还又梦到了他的父母,鹞子崖上的高坡,东海之滨的浅滩,他的家乡,可爱的渔仙镇,质朴的村民。    他也梦到了那场毁了他家的大火,母亲充满血污的脸,还有坍塌的房舍。  他还梦见和闻琴跌落在黄河里,他拼了命地呼唤她,怎么找也找不到……    往事的一切,都在那场痛苦的噩梦里重现,叫他觉得心惊胆战。    浑身的力气都被人卸干净了似的,瘫软在床上,身上还湿淋淋的,他茫然地撑起身子,望望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  闻琴恰好从外面进来,看了他一眼:“起来了?”  梁宣坐起来,觉得有些费力:“昨天晚上……我出什么事了么?”  闻琴正在收拾洗好的衣物,她的手上动作没有停下来。“没什么大事。你又做噩梦了,还发烧,说胡话。”    梁宣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是够可怕的噩梦啊,唉……”他一动,觉得自己手臂和胸口都隐隐作痛:“我怎么了,浑身没了力气似的?”  “生了场病,觉得没力气还不正常!”  “你现在体内气息不太稳……”惑心娘子忽然从门内转出来,倚在门口,定定地瞧着他。  “气息……不稳?”梁宣完全不知所以。  “学了招数,不懂内功当然气息不稳。你要学会调理。我现在教你一套清心咒,你记着,以后觉得体内气息不稳的时候,要常练常调。”  “好。多谢前辈。”    惑心娘子将清心咒传给了梁宣,梁宣当天按照咒语自己练了一周天,果然觉得体内气息涌动,而且浑身的力气渐渐回来了。  又过了两日,梁宣每天都按照清心咒自行修炼数遍,成效显著。又觉得浑身气力无穷,于是又开始热衷于练习招数。虽然练来练去都是那十九招和破解招数,或者之前已经很熟练的“足下春秋”,可是他仍然不觉得厌烦。    惑心娘子默默看他练习,终于道:“看你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套,也不嫌麻烦。不如明天我教你一套厉害点的武功,也比整天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强。”  梁宣听了大喜,立即下跪道:“多谢前辈!”他再次提出拜惑心娘子为师,可是惑心娘子却又一次拒绝了,而且这一次拒绝得比上一次更加坚决,不容置辩。  但梁宣依旧很欢喜,当天晚上兴奋不已,想着第二天会有什么神功大法等待着自己。    ※※※※※    谁知第二天,惑心娘子却不告而别。桌上只留下了一张纸,用灯盏压着。  人是在夜里走的,梁宣和李闻琴都睡着了,谁也没听到。包袱还留在床上,翻开来,里面银子,食物,干粮满满的。  梁宣翻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已经干了好久:    “吾今已去,无牵无挂。留言与汝二人:江湖乃汝等最大之师,悉心学之,必有所悟。一切是非善恶,是劫是缘,须得分辨。此以不变应万变之招数也。学武只为强身健体,保全自身,不可多做他想,妄自骄矜,欲壑难填。  上覆梁家小儿:清心咒每日须习之,切勿荒废。此去泰山尚远,汝等宜早作计策。”    梁宣手一松,那张纸飘飘悠悠从空中落了下去。    “宣哥,姑姑信上所说的,就是她要教给你的最厉害的武功啊。”闻琴在旁边,看了信,说道。  梁宣一直愣愣地站了好久。  他忽然拔腿就跑了出去。    “你干嘛去?”闻琴追到门口。  梁宣已经跑出去好远了,他脚步不停,大声喊道:“去找前辈,我一定要拜她为师!她是我师父!”  闻琴身子一软,倚到了门边。    门外梁宣已经跑得不见了人影:他又是直接跳栅栏跑出去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一跳就跳了过去,那么高的栅栏。  小狗汪汪叫了几声,也随着梁宣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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