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正在说话,只听后面荒灵玉忽然不悦地道:“怎么?这个老赌鬼还没赌完么?”掐着腰,满脸阴沉地站在那里。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和尚。 “还早呢,师妹。你知道师父的脾气。他不把大师兄欠的钱通通赢回来,是不肯罢休的。”曲治平道。 “哼,想得美。”荒灵玉沉着脸道,迈着大步走上去,大声出口:“爹?” “哎好嘞!小玉啊,”荒剑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赌局,一面亲热地道:“别催,你爹爹一会儿就完事儿,我答应你今天这次定然赢回本钱来就罢手。好吗,闺女?” “哼,省省吧你!行象来了。”荒灵玉让开,只见一个小和尚合十行礼道:“剑离师傅,到了做晚经的时候了。” 荒剑离果然愣住了,转头望着那和尚:“晚经?今日该我了么?” “是。昨日修齐师兄已经结束了经诵,现在已经到了剑离师傅您了。” 荒剑离一听之下,眼神都变了,曲治平和修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荒灵玉则站在他们身旁,无奈地摇头。 “小……小师傅,能不能……能不能通融几个时辰?我这里……”荒剑离急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解释道。 “对不起,剑离师傅,佛法无边,吾生有崖,经诵一事,正是一时一刻也耽误不得的……”行象合十道。 梁宣小声问曲治平道:“经诵是什么?” “经诵就是念经,咱们和玉泉寺的和尚商量好,师徒三人每人在大殿当值七日,每日晨昏定省,吃斋念佛,清修诵经,算抵房租钱。怎么样,这办法是不是很机智?” 梁宣只觉得冷汗直流。 荒剑离眼神一转,终于落到了梁宣身上。他忽然一个机灵,拍了下大腿,道:“是了!我今日新收了个弟子,如今此刻正要试试他的武功,抽身不开,你……你去告诉讲经住持,他一定领会得!” 行象眉毛蹙起来:“这……” “就这么办了!快,梁宣啊,走走走!跟我来!你们都跟我来,咱们塔林去比划比划!”荒剑离翻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向前走了。 梁宣于是莫名其妙地跟着师父,也不管身后的行象,与曲治平、修齐和荒灵玉一起,穿过那葡萄架,后面一个小门,出去之后便是一条小径,又是一个大的洞门,进去之后便到了塔林了。 ※※※※※ 到了塔林,梁宣才发现这里又是另一番新的天地。 近处大山脚下,高高低低全都是一座座石塔。斑驳的塔身,饱经沧桑,不知矗立了多少年,塔上的屋檐雕饰都已经残破,但是那种宝相庄严的气象却丝毫不损。野杜鹃在塔林里交相掩映,粉艳如霞,临风轻摇。 远处,隔着一道篱笆,有几道茶树垄,绿绿葱葱。过了茶垄,再远处是道道田垄,菜畦整齐如盘,青嫩可爱。 和尚挑着水在浇园,有的在井边打水,有的拿着经书,在塔林里某处背着古塔诵读经书。更远的河边,溪水被分出几道河汊,浇灌着这里的田地,紧靠着河边可以看出是一片花园,红黄蓝绿各色花朵耀眼之极。 风不大,可以闻得到空气中的土壤混合野花的香味。还可以听得到画眉鸟在山脚的树林和塔林的某处欢快鸣叫。 梁宣闭上眼,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渔仙镇。这气味,这情景,这土地,都叫他感到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 荒剑离把梁宣和修齐叫到一起,吩咐他们就在塔林这里一处空地上比划比划。可是自己却叫了那个赌徒,又开始在旁边找了个阴凉地,继续堵起来。 小玉气得直跺脚,可是荒剑离却总是嘻嘻地笑,一点父亲的样子也没有。 “师父,这就要开始么?”修齐远远问道。 “不然你还等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小师弟的深浅……”修齐看了眼梁宣。 “废话呢,就是让你试试他的深浅!” 修齐愣愣地挠了挠头,问梁宣道:“师弟啊,你都会什么武功?” 梁宣想了想,告诉他自己只学过一点金刚伏魔棍法。他还不敢将“足下春秋”的轻功说出去,因为闻琴事先嘱咐了不可露太多邪派功夫。这金刚伏魔棍法,还是梁宣在彭城的时候,员外孟光祖那里学来的。 修齐却显然很熟悉这套棍法,说道:“哦,那个呀,少林派的入门功夫嘛!硬派的外家功夫,简单!行吧,咱们比划比划,我看看小师弟你如何。” 他走到旁边一座石塔之下,跳起来到高处,一探手,从那石塔的屋檐之下抽出了两根木棍。——原来那里还藏着兵器。而且修齐虽然人愣头愣脑,可是轻功倒还不错。 修齐自己拿一根棍子,扔过一根来给梁宣。两个人面对面站定,修齐行了一礼,还没站直身子。那边荒剑离又远远地发话了:“你就这样比试么?” 修齐一愣:“还要什么……” 荒剑离上下打量大弟子,道:“你的衣服。” 修齐这才想起,这时候上身还是精光的,按着泰山派的规矩,这是很不敬的。他连忙正色道:“弟子逾越了。”向梁宣躬身行了一礼,正要举步返回去拿衣服,身旁小玉已经递了过来。 修齐一笑,穿上上衣,面色很快变得肃然,又向梁宣行了一礼,梁宣认出这是武林中人比试过招的时候非常标准的赐教礼。他赶忙也跟着还礼,面上表情同样变得郑重:他忽然也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从前他是武林之外的人,可是如今,他已经入了泰山派,已经是武林中的人了。 “请师弟赐教。”修齐说了声。 梁宣扭头望了眼远处的荒剑离,可是他却在聚精会神看着赌局上的骰子,哪里顾得及这里? 梁宣左顾右盼,正在思量万千,耳畔已经听得修齐喊道:“师弟专心了!”抬头一看,面前已经觉察到风动,只见修齐手持长棍,弓步向前,一招“猛虎出山”,已经率先向他攻过来。 对方已经先发制人,但梁宣还不知应对,于是在起点上便让修齐占了先,成了被动。正所谓“一步被动,步步被动”,他有些心虚,脑子里一时之间一片空白,伏魔棍法那些路数,居然全都想不起来!眼看着这招“猛虎出山”迎面扑过来,这是伏魔棍法里面最常规的出招式,从攻击者手中击出,向前,招式虽然简单,但也是开门见山,被攻击者不得不防。 修齐身材高大,力气也甚大,这一招“猛虎出山”简单使将出来,力道十足,而且稳健有余,梁宣吃了一惊,倒退几步,那棍还在自己前胸数寸处。 原来这转眼工夫,修齐的招数已变,猛虎已然出山,现在是“蜂鸟探花”。那棍的前端果然如一只蜂鸟,停在梁宣胸前,就宛如蜂鸟在花丛中取蜜一般,紧追不舍。 梁宣躲避不及,忽然使了个变招。两腿屈下,打了一个弯,他身子一跪,赶忙翻了个身,修齐“咦”了一声,梁宣居然从他胯`下翻了过去,转眼跳了起来,堪堪站定。这一招却是“足下春秋”里的逃避之法,并不是金刚伏魔棍法中的路数,所以巧妙固然,但是修齐却并不熟悉。 “什么招数!不是伏魔棍法吧?”修齐口中喊道,手里动作不停。长棍上下扫过来,一招“千山暮雪”,霎时间但觉棍影如风,满眼跃动,仿佛整个眼前大雪飘飞,浓密化不开。 梁宣心中暗叫一声好,但是额头却抹一把冷汗。这招“千山暮雪”棍法最为密集,躲是躲不开的。他一想,大师兄的武功如此高强,他这个小师弟看来今天一进门就要吃苦头了。师父是有意试他武功,可是他自己不争气,这下子可真是丢人丢到家! 如此一想,梁宣心中更加方寸大乱,忙乱之中,他一个“鹞子翻身”,不想没有躲开,于是急忙用棍子去点修齐的虎口。 这一招“雾里探路”,是单臂救招,梁宣情急之下使出来,但是用在这里完全不合。修齐棍影已经护住身前一大片,可谓密不透风,梁宣这一探如何能进得去? 修齐喊声“着!”,梁宣但觉棍端一滞,暗叫不好,棍子已经叫修齐挡住。修齐看准时机,棍子翻转,一招“怒洒三江”,挑得梁宣手中棍子起来。 梁宣虎口猛震,眼看就要流血。修齐眼疾手快,棍上力道一减,来了个柔招,一个“长沟流月”,将梁宣手中力道卸了下来。只听“当”的一声响,棍子落在了地上。 梁宣捂住自己的右手,那虎口只是麻得厉害,幸而方才修齐手下留情,减了力道,否则今日定然要流血伤到不可。梁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头望着修齐,修齐已经收起了棍子,低头行了一礼:“小师弟,没事吧?” “多谢……多谢大师兄手下留情!” 梁宣坐在地上,腿脚都麻了,一时之间站立不起来。小玉连忙从旁边观战处跑过来,将梁宣扶起来。 修齐远远望着荒剑离,道:“师父,小师弟的武功,根基还不是太牢,不过应变还是不错的。” 荒剑离连头也不抬,只是盯着赌局,一面摇头道:“再来再来!这小子不够专心,心有旁骛,怎么能赢?” 梁宣一呆,心中暗自吃惊:师父根本没有看自己比试,怎的居然就知道自己不专心? “师父,我……”梁宣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来解释。 荒剑离伸手,一下子捂在茶碗上,将茶碗停住,拿开,抬眼得意地瞄了眼那赌徒:这一局他又赢了。他这时候才转头得空看了眼梁宣:“你不必多说,我自有数。修齐,试他内功。” “师父?”修齐有些吃惊,师父居然对一个刚进师门学艺的徒弟要试探内功?他还不一定有内息呢! “快啊。”荒剑离努了努嘴,自己又重新投入到赌局当中。 小玉不停地朝修齐挤眼色,修齐则无奈地摇摇头,对梁宣悄声道:“师弟,你放心,师父是赌博赌糊涂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随便应付一下就好啦!”曲志平在旁边道。 修齐点点头,嘱咐梁宣道:“等会儿我就拍你一掌,你假装接住,然后跟我用伏魔棍法的掌法过几招就完了。师父不会留意的。” 梁宣懵懵懂懂地点头,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只是心里还是一暖:原来师兄师姐们都是想着我的。 他站定了,看到修齐又像方才那样,躬身施了一礼,他也连忙还了一礼。修齐扎了个马步,运起双掌,大喝一声:“接招!” 梁宣深吸一口气,眼看着修齐一掌斜劈过来,下意识地就要起掌相迎。只听一声响,两人双掌相交,梁宣便觉掌心对侧,只有一丝的气息从修齐手上传过来。但是奇怪的,他自己胸中却好像被唤醒了什么似的,受到这股外在气息的鼓舞,胸中那潭死寂死寂的气海,忽然起了些微的波澜。 顿时,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热,自己手掌也有些气息在攒动。 修齐眉毛一挑,有些惊讶。这轻轻一掌,他本来便没有想要用全力,只是走了个形势,所以只有少许的真气泄露。这点气息只能让梁宣手掌微酸,什么影响也没有。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梁宣手掌之上,隐隐有股气流开始活动,好像皮肤之下埋藏的心跳一般,在汩汩喷薄欲出。 修齐立即撤掌,他并没有将这些异象放在心上,于是开始用伏魔掌法跟梁宣过招,假装推功过腑。梁宣看出这意思,当即会意,反而也镇定下来。那股莫名涌起的内息,让他心中没来由地升腾出一种自信和满足之感。 修齐和梁宣使出了太极掌中的路数,两人一推一让,开始比划起来。这种比划最见耐心,于一攻一守之中藏着制敌发功的契机。 修齐掌运到了梁宣胸前,他也是无心,下意识地用了一个“攻”,掌心用力,拍向梁宣手掌。梁宣手掌被迫向后撤到胸口,避无可避,他感觉修齐用上了力道,自己胸口檀中穴微微一麻。于是鼓足一口气,用力将这掌撇了开去,试图卸掉这力道。 就在这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梁宣胸口这一碰,顿时酸麻之感四起,胸中的气流忽然大了许多,仿佛脱缰野马一般,霎时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陡然间,他觉得四肢五体都突然有了力气,整个人精神了许多。梁宣呼出一口气,用力向前,无意之中也用上了伏魔掌法。 一阵莫名的劲风,忽然从两人掌心相接的地方吹了起来。 在远处,一直盯着赌局、但意识从未离开过比武场的荒剑离,忽然蹙起了眉头。 修齐“咦”的一声,忽然大声喘息起来,只觉得自己掌心的力道居然在慢慢减去!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己身上的内息也狂乱不已,纷纷逃窜出来,都往和梁宣掌心相接的地方去! 梁宣这时候也已经发觉对方内息又一次朝自己涌过来,他也是大吃一惊,脑中立即想到那晚在青龙山湖滩上,被他用掌力莫名杀死的那小兵。他心里一跳,想要撤掉手掌,怎奈这手掌却像是沾上了一般,牢牢吸住修齐的手掌。 “师弟!你有内息!”修齐喊了一声,想要撤掌才发觉自己也来不及。于是两人同时站在当地,都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一直在场边观战的曲志平察觉有些不对,嘀咕道。 荒灵玉满面疑惑,端详了两人好久,也摇头道:“不知道!你看,大师兄的手臂!” 曲志平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大吃一惊,但见修齐的手臂上,忽然像波涛似的涌了起来,不停地翻涌,那是内息在狂涌,正在疯狂地往掌心相接处去。修齐显然控制不住这内息奔涌的趋势,眉头紧锁,大汗淋漓! 另一边,梁宣也是痛苦不已,他的颈部居然好像有血管要爆裂了似的,都开始膨胀开来。整个额头青筋直露,两颊也是时时鼓起,宛若山谷藏风一般。 梁宣心中大急,他自己体内的内息已经开始又一次狂躁起来,殊不知这一次比试,修齐无意之中,又触发了他气海的大门,门户一开,噬功大法便开始隐隐泛滥。 “师父!”小玉已经察觉不对,大喊起来。梁宣经她这一喊,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了惑心娘子教自己的那一套清心咒,他曾多次用过的。于是当即沉下心来,默念咒法,按照上面所说的,调理内息。 清心咒一使出来,那些内息居然真的听懂了似的,忽然就安静了许多,只有几股还在狂奔乱窜。而掌心相接处过来的内息也少了许多。只看见手掌下方,修齐体内被吸过来的内息泄了出来,下方的土地被吹得升腾起一层黄土。转眼之间,两人所站的地方便黄沙漫漫。 梁宣闭上眼,此时一个人忽然飞身近前,两手一手捏住他,另一手捏住修齐。在两个人胳膊上从肩部到手肘划了一道,手部的力道顿时便是一减。正是师父荒剑离。 荒剑离喊了一声“去!”,在两人肩膀内侧各自拍了一掌。梁宣吃了一掌,倒退几步,坐到地上。修齐也几乎没有站稳,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梁宣,两眼犹自惊慌不已。 梁宣抬头,看见荒剑离满脸肃穆,盯着自己,心里一沉:“师父……” 荒剑离不语,走近身来一手搭上梁宣脉息。他凝神片刻,突然眉头一蹙,脸色惨然。他朝着梁宣脸上扫视了一遍,张张口,嘴唇颤抖着,打量他半晌,终究颤声开口道:“惑心娘子……惑心娘子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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