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激怒的风,狂暴的雨。 梁宣一个人躺在床上,摸着腰间的碧水剑。他最近在夜里就会这样子,睡不着的时候,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摸着碧水剑。他感觉碧水剑那锋利光滑的剑身,都让他摸得像人的肌肤一般柔软温暖了。 今天晚上,外面似乎颇不平静。 而这平静,不光是因为风雨。 隐隐约约,梁宣听见那脚步声似乎又在外面了。他耳力越来越敏锐,即使风雨声很大,也能听得到,有异样的声响。 一会儿,似乎又有些不一样的声音。这次非常清晰,梁宣清楚地听到,有人的声音,喃喃不休,似乎在说着什么。他一下子直起身子,从床上立起来。 刚好一道闪电划过天际,轰然一声在外面的高天炸开,整个世界为白光一闪,瞬间照亮了万物。窗口的亮光照亮了梁宣的眼睛,在这一刹那之间,梁宣的目光移向了窗口。 窗口飞快地过去一个黑影。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梁宣耳根后面油然而起,然后迅速地蔓延到整个头皮。他脑袋“轰”的一声蒙响,然后,整个人忽然起了一股奇特的气息。他按住腰间的碧水剑,飞快地掀开被子,在床上整出了一个人的形状,然而悄无声息地下了床,飞快地走到柜子前。 两手攀住柜子顶端,他轻轻一跃,就跳到了上面。 要快,凭借一股可怕的直觉,梁宣告诉自己动作要快。 他上了柜子的顶上,然后又跷着脚尖一翻身,翻到了梁上。探出身子,警备地盯着下面。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外面每隔十几秒钟,就有一声巨响,白亮的光在窗外频繁闪烁,一下子就将整个世界全部点亮。 风更加肆无忌惮地狂吼,雨的声音盖不住风的呼啸。 屋里复归漆黑一片。 一阵凉风猛然倒灌进屋子里,门,轻轻地开了。这短暂的黑暗里,梁宣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他只是感觉空气凝固了一般,外面的凉气侵入进这屋里,从而断定门开了。 心突然跳得很快。门开一定有人来,而且绝对不会是梦游回来的治平。因为他的脚步声,即使像猫一样,梁宣还是能够听得很清楚。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霎时间屋里的一切全都照亮了。梁宣清楚地看到,一个浑身乌黑的人影,瘦瘦高高,犹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自己脚下的空地。他好似平地钻出来的一般,或者凭空出现,漆黑的身子在惨白的闪电光里立着,好像阴间的幽灵来索命。 梁宣不由得不寒而栗。 闪电不停,屋里的亮光不断,这漫长的白光里,梁宣按住心里狂乱的跳,睁大双眼,看见那鬼魅居然在动——他居然在动,而梁宣却一丝动静都没有听到。 他几乎是连迈步的动作都没有,真的犹如鬼魅一般在平地上一动。 他往床边去了。 梁宣觉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腰间的碧水剑仿佛烧红的烙铁,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烫得他腹部微微发抖。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在这狂风骤雨的黑夜里,他只着单衣,卧在梁上,整个人僵硬了一般,看着一个真实的鬼魅,向着空无一人的床上靠近。 此时,眼前忽然又陷入一片漆黑。 闪电消失了。 狂风暴雨。 但是梁宣什么也看不到,更可怕的是他什么也听不到。 下面犹如一个深渊,没有尽头,那只鬼魅就藏在其中。他听不到他,也看不到他。霎时间,梁宣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入了这深渊里。这短暂几秒的黑暗,好像让他觉得有千年之久。 他一动不敢动,但是却总有种下坠的错觉。他觉得,周围仿佛有什么异样的气息;他觉得有一股冰凉的气从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吐了出来。 这一瞬间,雷声大震,预示着白光的闪现不远。 梁宣忽然镇定下来,他摸着腰间的碧水剑,手上渐渐攥紧,但是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白光乍起。 几乎是同时,门外一声大喝:“什么人!” 白光亮起的瞬间,梁宣看见了那黑黝黝的鬼魅,他像条黑色的鲶鱼,就跪在自己面前不远的梁上,浑身蒙面,只留一双眼睛,乌溜溜反射着闪电的白芒,惊悚地盯着他看。 梁宣手中一扬,几乎与那鬼魅同时出手,鬼魅手里握着一柄长剑,又细又黑;梁宣手里握着的却是碧水剑,武林之宝! 只听空中一声隐隐的龙吟剑声,碧水剑出鞘,风中“铮”的一响,鬼魅的剑立时便断作两截!碧水剑被一双油滑又乌溜溜的手握住了,然而梁宣使出一招“凤舞九天”,身子一跃而起,那鬼魅也跟着翻身跳起,两个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 只听那人闷声一哼,剑刺入了他的手心,顿时碧光大盛,划过鬼魅黑黢黢的脸,他的眼珠似乎又变成了鬼火一般的绿色。那是碧水剑沾了他手上的水发出的光。 梁宣已经落了下来,他一出手,紧紧扳住墙梁的一端,碧水剑的另一端还在那鬼魅手里捏着。此时,鬼魅忽然手里一松,梁宣听见下方一个声音:“何方神圣!” 是师父! 闪电过去,又是一片黑暗。梁宣心里一喜,手上忘了劲,一下子从梁上跌了下来。他情急之下,左臂急忙探出,用了半招“铁壁银川入梦来”,这一招正是治平教的“唐诗剑法”中的一招,碧水剑在地上一挡,才止住下落趋势。 那雷声轰然响过之后,梁宣听到外面传来打斗声。他一跃而从地上爬起来,黑暗中寻找着人影。外面暴雨如注,时不时听到雨声和着兵器相交的声音,但是看不到人在哪里。 梁宣察觉胸口大痛不止,他方才无意之中中了一掌。胸中气血翻涌。跌跌撞撞冒雨冲到门外,迎面就扑过来一阵剑风。梁宣慌乱中向后急避,被剑风扫到,倒跌出去。他跌到墙角,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手上还撞破了什么东西,鲜血直流,摸了几摸,察觉到是墙角种着紫叶莲华的那只碗。碗已经被他撞破了一个口子,鲜血流出来。 “师父!你们在哪里?”梁宣急得大叫。 暴雨中传来荒剑离的喝声:“小子回去,不要出声!” 梁宣连忙屏住气息,站起来,立在门侧的一刹那,闪电又至,趁着这短暂的白光,他又看到远方空地上,两个人影正在缠斗。 暴雨中胶着的两个身形,犹如缠绕撕咬的两只蛟龙。 “阁下是逍遥门的么?”荒剑离冷声道。 鬼魅一丝声音也没有,但是出招却奇快,梁宣看出荒剑离渐渐落了颓势,因为他正被逼得一步步落入下风,并且朝着梁宣房舍的方向退过来。 在这一瞬间,梁宣分辨出了两个人的各自方位和各自将要移动的方向,他脑中飞快转着,眼光瞥到天际,那一道闪电闪烁了几秒,此时撕裂天空的电痕已经延伸到了远山之上。 就是这时了! 梁宣一步迈了出去,这一秒,眼前清清楚楚看得见逼得近在咫尺的两个人;下一秒,闪电消失,一切忽然又陷入了黑暗。 梁宣使出碧水剑,直捣黄龙,只听嘶的一声,仿佛听到了兵器刺破皮肤渗出鲜血的声响。碧水剑一剑扎进了鬼魅的身体,犹如扎进了一潭深水,不知道刺中了什么部位,但是剑端传来一阵猛然轻颤。 “收!”荒剑离叫道。 梁宣依言收了碧水剑,鬼魅的声音终于听到了一点,他痛哼一声,梁宣身子一偏,撞到了荒剑离的肩膀。荒剑离碰了他一下,梁宣身子不稳,往前倒去,忽然就有一双油滑的双手,鲶鱼一般抹了他前胸一下。 “小心!”荒剑离喝道。 梁宣赶忙要避开,但是已然迟了一步,鬼魅沾到了他身子,那双手便像被磁石吸引住一般,飞快地贴了过来。梁宣感到一股大力猛然击在自己胸前,他胸中内息一时之间没有稳住,陡然生变,那手掌居然紧紧贴在了胸前。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鬼魅“噫”的一声惊呼,随后那狂暴的内息如激怒的风,源源不断从鬼魅身上集中过来,犹如妖魔,拼了命地挤入他心胸。 梁宣的脸颊都鼓了起来,浑身上下好似被吹得要破掉的皮球,他整个人一蹬腿,在空中一跃而起,居然升高了有三尺。 梁宣大声吼了出来,声如雷鸣,那手掌还贴着他的胸膛,被他连带着飞起来。另一手的碧水剑随后狂乱地舞,只听空中兵器相交,铮然有声,鬼魅的另一件兵器又被碧水剑打断。 鬼魅痛哼一声,被荒剑离一掌击中,此时白光又闪现,梁宣终于看到那手掌离了自己,而鬼魅黑黢黢的身形已经倏然远逝。 他的脚步飘忽,如滑行一般从雨中往远处遁去。 梁宣趁着这白光,还要去追,却被一只手挡住。 “不用追了,他已经被你刺中小腹,能否活命都难说。”荒剑离冷冷地道。 “师父,他一定是来偷剑的!”梁宣恨恨地道。 荒剑离忽然痛哼了一声,道:“莫管他来偷什么了,快,扶我一把……”他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梁宣觉得师父高大的身子瘫软在自己身上。他大惊失色:“师父!” ※※※※※ 暴雨如注的夜里,梁宣的房舍里亮起了灯光。 昏黄的烛光之下,荒剑离躺在梁宣床上,模模糊糊,口中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梁宣端着一盆凉水,放在床头,将师父的身子从头到脚擦了一遍。 荒剑离浑身像着了火一般烫。原来他前半夜里喝醉了酒,因此脸颊红通通的。他一路醉醺醺说着话,出来乱走,不料却撞见来偷碧水剑的黑衣客。酒醒了大半,跟这人斗了一场,因为有梁宣糊里糊涂的帮忙,居然打退了来者。而且自己也没受什么伤,只是在左臂上有一道划口。索性已经被梁宣用绷带包好。 让梁宣头疼的是,师父这会儿发烧不止,酒劲还在。刺客一走,醉意又占了上风。他把冷毛巾放在师父的额前,但是师父一歪头,毛巾落在一边。 荒剑离时而低语,时而高声叫骂,时而陷入沉睡。好在风大雨大,外面的人并不能听到什么动静。梁宣转身,翻到了治平平时喝酒解乏用的女儿红,咬咬牙全倒了出来,又用毛巾湿了。空气中顿时一股酒的味道。 梁宣将师父的上身又擦了一遍,然后盖好被子,守在那里。烛火闪烁,听得见师父时不时地醉话。 梁宣有些着急,但是不知道如何退烧。他想了想,想到厨房里或许还有些前几天小和尚们送过来的草药。 他起身,蹑手蹑脚穿过走廊,冒着风雨走到厨房。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几根中草药,凭着读过几本医书的记忆,谢天谢地他还认得这是什么名字,当下拿了来。 回来时,风雨已经小了。他推门进去,却看见师父已经从床上支起了身子,两眼怔忡,愣愣地望着床前的蜡烛。 “师父,你醒了?” 荒剑离转过脸来,看着梁宣。他的脸被烛光照着,还红红的。他看着梁宣,仿佛看着另一个人,困惑地喃喃自语:“你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大哥为什么喜欢你?” “什么?”梁宣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荒剑离说完这句话,两眼一翻,忽然整个人又咕噜一声倒在床上。 梁宣赶忙走过去,将师父身子翻过来,盖好被子,又听见他口中在叫:“阿淼”。梁宣心里觉得奇怪,“阿淼”这个名字是谁?难道是师娘的名字? 他听着师父含含糊糊地说着,似乎这“阿淼”是他极为牵挂的一个女子,但是并不能听出什么完整的话来。梁宣也对这个不懂。 他只是约略猜出,师父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子。但是很快他就听到了另一个名字叫“婉儿”,这下子他更弄不明白了。 而且师父一直在对那婉儿说对不起。 他一边磨中药,一边熬砂锅,一边听师父喃喃不休地梦话。一会儿,药熬好了,风雨也停了。荒剑离终于安静下来。 梁宣将他扶起来,然后尽量帮他喂了几勺中药。但是荒剑离只是喝了几口,很快就又吐了出来。药汁沿着师父的衣襟流下来,流得到处都是。 梁宣赶忙去帮师父擦拭,免得弄脏。但是他正在擦的功夫,就听见师父喉头一动,咕噜一声。他当即暗觉不妙。 果然,荒剑离一张口,一股气味又浓又难闻的液体流到了梁宣头发上。他赶快让开来,然后扶着师父的身子,歪到床边。 荒剑离哇的一口,吐了出来。一会儿工夫,床上、被子上、地上,点点滴滴全都是师父吐得东西,连梁宣头上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呕吐物的味道。 梁宣给师父拍着后背,直到他终于不再吐为止。荒剑离陷入了沉睡,他才下了床,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弯腰扫了一阵子,梁宣抬头一看,这才愣住了。 荒剑离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脸还红着,但是却十分清醒,他静静地望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荒剑离疑惑地问他。 梁宣尴尬地笑了笑,他总不能说,我在扫您吐的东西。 荒剑离四下里望了望,看见自己身上的食物残渣,闻到了中药味道,酒的味道,也看见了摆在桌前的中药碗和凉水盆。他静静地盯了梁宣一会儿,突然道:“你过来。” 梁宣愣了一下,没有动。 荒剑离又说了一句:“你过来。” 梁宣这才迈步,往师父跟前走去。走到他面前。 “跪下。” 梁宣心里一惊,难道他又做错了什么?正在犹豫,荒剑离抬头看着他,平静地,又重复道:“跪下。” 梁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的声音不似平常般随意,很是严肃,这让他非常怀疑,自己方才一阵胡闹,已经惹恼了师父。 荒剑离伸出一只手,放在梁宣的头上。那里还有他方才呕吐过的食物残渣,梁宣还没有来得及清理。他摸了摸梁宣的头,忽然开口道:“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举起来。” 梁宣依言,举起右手,停在耳畔,但是不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 “仔细听着,跟着我的话,说一遍,”荒剑离沉声道,他停顿了几秒钟,又开口,用一种十分庄重的声音,说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弟子梁宣,今日入得泰山派门下,乃从师于荒字门十七代弟子荒氏剑离,吾辈既置身于此,当竭守正道,攘除奸凶,不以一己之利而喜,不以一己之仇而悲,不贪求、不执妄,习武修身,行善为良,明分善恶正邪,天可明鉴。诚拜首以闻。” 他说一句,梁宣就跟着说一句,他颤颤抖抖,一听到这庄重的话语,就明白师父要做什么了。 他举着的右手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晃动,喉咙发干,心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梁宣终于用胆怯、惊喜又庄严勇敢的语气随着师父说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弟子梁宣,今日入得泰山派门下,乃从师于荒字门十七代弟子荒氏剑离,吾辈既置身于此,当竭守正道,攘除奸凶,不以一己之私利而喜,不以一己之仇而悲,不贪求、不执妄,习武修身,行善为良,明分善恶正邪,天可明鉴。诚拜首以闻……” 此情此情,后来的日子每每回想起来,都令梁宣激动不已;那时的心情他一生都难以忘记,而泰山派誓言的庄重和誓词的含义,更是让他思量了一生的时间。 梁宣念完,还举着右手,颤抖着跪在那里。师父却坐在床边不说话。咚的一声,梁宣头磕着地面,口中叫道:“师父!弟子梁宣拜见师父!” 荒剑离伸出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忽然长叹一声,语气中有丝满足:“阿宣啊……”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又一倒头,躺了回去。梁宣抬起头,听见师父鼾声大起,居然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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