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一过,已是三月有余。 梁宣学武,也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以来的日子,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岁月了。 从前在渔仙镇那一段轻松的生活,因为早已经年岁太过久远,只能成为一种梦幻般的回忆,随风飘逝,再也无可挽回;而自从逍遥门的一把大火,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从此经历一段长期的灰色生活,让他想起来就觉得心惊。 经历过人生骤变之后的梁宣,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从心里安定下来。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就好像那死而复生的紫叶莲华一般,从他的师父正式收他为徒的那天起,梁宣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又重新开始了。 他,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泰山派的一员,那个风雨之夜注定成为他生命中具有纪念意义的一晚,那庄严的誓词,终将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而那夜之后不久的一天,他意外地发现紫叶莲华在墙角竟然奇迹般地复生,一茎花杆从土中钻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得很高。在夜晚,紫夜莲华很快地开放,它的花朵犹如娇嫩莲花,芬芳扑鼻,紫色耀目,在月光之下,花瓣边缘还散发着血红色的微光,令人称奇。 梁宣就打算要第二天喊行嗔和寂叶和尚一起观看,但是谁想到第二天花就枯萎了。从那以后紫夜莲华生长依旧,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开花。而且长势也渐渐弱了下来,梁宣百思不得其解。 他将此事告诉了行嗔,可是行嗔却说寂叶和尚已经对紫夜莲华死了心,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梁宣如今跟着师哥师姐们一起学武,可以毫无羞怯,毫无顾虑地向他们请教,可以光明正大地练习武功。而不用像从前那样,总是当一个旁观者,为是否学武功而挣扎。现在,他是全然有资格的。 但是梁宣的进步却并没有那么快,才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就学了前辈师兄弟们一年才学会的东西,这当然让他吃不消。他的悟性并没有那么高,但是也不至于很差。 荒剑离一招一式的教授,他一招一式的学习,按部就班,一板一眼。每到这时候,梁宣想起母亲和父亲生前谆谆提醒自己的话:“不要学武”,就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讽刺和罪恶感。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减弱,反而日渐增强。 母亲临终之时,曾告诫他不要学武,不要寻仇,过一分安稳的生活。梁宣何尝不想要过安稳的生活?可是逍遥门的人不会让他安稳,这江湖不肯让人安生。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梁宣觉得自己是被一步一步拖到了这步田地。如今他已经是泰山派的正式弟子,学武修身是必然要做的事情。让这种罪恶感加深的另一件事情,就是梁宣的内功修习。 他的玉皇心法早就已经开始练习,但是却迟迟难以精进。内功修习练的是内息,梁宣在外家的招数上学习尚可,但是一碰到内功,就颇为头疼。按照玉皇心法的口诀修习,每到关键时刻,他就觉得丹田之中气流鼓荡不休,数种真气来回交战,纵横跳脱,难以相容,让他感到痛苦不已。 而且随着他修习内功的加深,这种痛苦有增无减,最近发作之时,浑身冷汗淋漓,犹如火炭,但体表却仿佛置身冰窖,冰冷刺骨,丹田之中似乎有数股力量在奋力撕扯。这样一来,他的内功修为就大大落后了,玉皇心法迟迟停留在第一层。 玉泉寺上下都不知道此事,只有治平有一次无意之中看到梁宣怪病发作,吓了一跳。但是梁宣恳求他不要说出此事。 因此玉泉寺中,除了治平,其余的人都认为梁宣于内功上的悟性太差,只可以练练拳脚。 ※※※※※ 三年后。 梁宣二十岁了。二十岁的他,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拳脚功夫上,玉泉寺的功夫他已经基本上都学会。但是玉皇心法的修为,仍旧只停留在第一层。这真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玉皇心法的前三层进步缓慢,人所共知,但是三年只留在第一层的人,却也少有。 好在玉泉寺地处偏僻,也没有人过问,少有人知。掌门自从三年前那一次来到玉泉寺,最近三年一直在外奔忙,无暇顾及。 梁宣自己倒也想得开,他的内息修为陷于停滞,后来索性不怎么练了,只是将玉皇心法背的滚瓜烂熟,每次练到三个周天,就即停止。其余的拳脚招数上的功夫练得纯熟,在他看来也够用了。 本来他就不是对武学十分热心之人,倒是在玉泉寺中乐得清静自在,赏山玩水,也是美事一桩。 进阶试武大会就在今年了。 泰山派年青一代的弟子,每个怀揣着梦想的人都想着参加这次盛会,想着进入碧霞堂,成为泰山派的顶级弟子行列中的一员,能够接受掌门人的亲自指导。就是那些没有雄心壮志、武学上再难以进步的人,也都对这次进阶大会翘首企盼。 大会上各位师兄弟们同台竞技,场面激烈,彼此拿出看家本领,可谓各显神通,各尽其能,那场景当真是好不过瘾。 春四月,正是桃红柳绿,春意正浓的时节。但是旖旎的春光冲散不了进阶大会前紧张的气氛。在临近进阶大会不到半个月的时候,连玉泉寺的弟子们也一个个努力起来。修齐是整天被荒剑离叫去加练——荒字门这届进阶大会,若是再没有弟子能入选碧霞堂,那就真是太丢人了。 其实宇、宙、洪、荒四个小门中也没有多少弟子能进入碧霞堂,毕竟人才都被吸引到四大门里去了。不过玉泉寺是表现最差的。 五年前,上一次进阶大会上,宇宙洪荒四小门中的其他三门都有弟子顶到了第四轮,只差一轮,就可以进入最后的决选。可是唯独只有玉泉寺的人,最好的治平撑到了第三轮。小玉是第二轮。最差的居然是大师兄修齐,第一轮就败下阵来。 为这事,荒剑离着实生了长达一个月的气,可怜的修齐一个月没有碰赌桌,还兼任了厨师,听了一个月的佛家讲经。这才终于坚定了他潜心学武的坚强意志。 这一次荒剑离提前动员四位弟子,还开了特别会议。大家摩拳擦掌,三个弟子都要参加,可是唯独剩了小师弟梁宣——这也很正常。“小师弟才进门三年哪!”用治平的话评论道。 可是今年却出了大新闻,泰山派历史上参加进阶大会资历最年轻的两个子弟诞生了,其中之一就是三年前跟着梁宣一起进泰山派的李闻琴——她,将要参加泰山派第一百一十九届进阶试武大会。进派仅仅三年的她天资奇高,悟性惊人,据说在桃花峪年青一代弟子中已经罕有敌手。 除了她之外,傲徕峰天字门新收的徒弟路声泉,此人入门的时间更是比李闻琴还要晚,但他是带艺投师,不过仍然进步神速,据说在天字门中也已经是出类拔萃,同样也将要参加大会决选。 梁宣推测,他们的玉皇心法已经突破了第三层,到了第四层的地步。因为那几乎是进入到最后决选的必要条件。 有时候,他心里也会对自己不能参加这次进阶大会有小小地失落。可那也没办法,他的身子就不是个练武的材料。 对,就是这样。梁宣心中这样想。他总算明白了为何爹爹和娘亲怎么都不肯让自己练武,也许他们早就知道自己儿子的体质不适合练武。要不,怎么会每次练内功就像走火入魔一样呢? 可是他明明记得小时候,爹爹在客栈为李龙佩夫妇解围,爹爹的功夫是很厉害的。虽然只有依稀的印象。但是他怎么没有爹爹那样的功夫呢? 玉皇心法要突破到第二层,需要按照最后一句口诀“百川归海”,使得体内内息从周身同时汇入气海,然后归于无形。可是天知道,梁宣现在体内的内息已经越来越乱,“踏月辞云步”的心法已然镇压不住了。每次运转周天,到“百川归海”那里,梁宣就觉得自己几乎要走火入魔了。 不过即使内功进步停滞,在外表现却并没有那么不堪。最起码力气是有了。现在,浇水的活计对他来说,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三年的历练,他已经得心应手,几乎闭着眼睛就能将水倒入细细的井孔里,而且不会外流,这比修齐还要快。 而且他的力气也更大,也是修齐比不上的了;他还有了更大的耐性,还有了更好的目力和耳力:这些,都是这几样简单的活计磨练出来的。 性格倒是内敛了许多,话越来越少,人又高了一头,现在已经是玉泉寺最高的人。面貌上也变了许多:头发又浓又密,黑得发亮,正是年轻的象征;眉毛变得更加浓密,有剑一般的英气,也有山一般的沉着;略微瘦削的脸颊,和渐渐翘起来的下巴,让这张年轻的面孔,更加多了一种北国男子的坚毅和沧桑。 这样一副出众的外表,当他走在泰安城里,时不时地便有许多少女频频侧目,红着脸,向这个英俊的少年投来爱慕的目光。可是他全然没有看见。 到了应当谈情说爱,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可是梁宣却一点这方面的想法都没有。 他见得最多的女孩子,除了小玉,就是闻琴。可是小玉有她心爱的听松师兄(虽然从未表露过心迹),闻琴则一直装在他心里,从心爱之人,现在几乎已经超越了爱人,介乎于一种亲人了。 他没那份心思。 碧水剑成了他的良伴,三年来一直带在身边。 当初有一次无意中拿来夜里练剑,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每天夜里用碧水剑悄悄在房里或者院里练剑成了梁宣的难得享受。碧水剑变得仿佛他的挚友一般。 既然内功上的进步不可期待,那么他只有在拳脚招式上过一过瘾,而碧水剑在手,招式威力大增,这恰恰满足了他这个安慰。 可是最近,玉皇心法的修习稍有进步,但其后很快走火入魔的痛苦已经牵连到了外家功夫。每一出招,他就觉得真气鼓荡难以抑制,四肢百骸都隐隐作痛。 他只有苦笑,觉得自己越来越掌握不了这挚友了。他的修为大概也就止于此了吧? 于是他想到要将它交给闻琴。可是闻琴依然不收,而且她最近为了准备进阶大会,也忙得很,每月十五的约会,她都好几次来不了了。 梁宣几个月不见她,便决定要将剑送往玉皇顶掌门人那里——那是最好的去处。 刚好,小玉要赶着进阶大会,上山送大会前最后一次的蔬菜水果还有酒和花,梁宣便自告奋勇,加入了小玉和治平的送货大军。他走的时候,特意带了碧水剑,就打算用这次机会,将碧水剑托付给掌门人,并且顺便去桃花峪看看许久未见的闻琴。 ※※※※※ 一大早,梁宣就跟着小玉和治平出发了。在玉泉寺三年,这还是他头一次跟着去送货。他没想到小玉居然这么高兴,她经过三年的出落成长,也越来越漂亮了,虽然不比闻琴的清丽绝俗和紫琳的紫眸惊艳,但是也自有一股天然可爱的气质。但是治平则越来越瘦,越来越神经质了。 他最近跟师姐跟得越来越紧,尤其是今天,因为小玉要上山,几乎是寸步不离。 算起来治平比梁宣还要小几个月,但是已经情窦大开,女人的事情了解了很多。每天晚上梦游之前,躺在床上都要跟梁宣谈一会儿“女人的事情”。 他还有一些“好看”的“画书”,总是神秘兮兮地偷偷看,有一次梁宣有幸得他允许,瞥了几眼那书,却惊得自己目瞪口呆,脸红心跳——那居然是春宫图! 后来,治平还给梁宣灌输了不少上面的学问,听得他血脉喷张尴尬不已,以至于每次都要跑出去躲着不听。 治平在屋里,“嘿嘿”坏笑着,然后一头栽倒在枕头上,用被子蒙着脸,志得意满地念叨:“啊啊,女人哪……” 此刻,梁宣看着治平那张严肃而又忧郁的脸,想起他昨天晚上讲春宫时候的红红的脸,不禁觉得很好笑。 他们先去了四小门中的其他三门,因为住的比较近,人也少,所以很快就送完了。接下来便是四大门中的第一个——地字门经石峪。 经石峪也是在一片山谷里,这里有一条很宽的山溪,叫做经石溪,从偌大的河床上湍急流过。河水清澈透明,可以望见脚下的河床——几乎是一整块巨大的岩石,水底刻着古代刻上去的《金刚经》——即所谓的“天下第一石经”。 而这巨石,也便是“经石峪”之“经石”的名称由来。 水中的大字,不知刻于何年何月,历经岁月沧桑,依然沉睡水底。鲜红的大字在水里分外引人注目,湍湍流水之下,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都是巨大的红字,密密麻麻,甚是壮观。 三人到了经石峪,门主元地书师叔又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见他们。“我从三年前,就没怎么见过元师叔。”治平不以为然地道,“每次去他们经石峪,他要是不在他的书房里就奇怪了。” 原来从三年前起,经石峪的真正主人就是“少门主”——元地书独子元宗图了。这一个“少门主”的称呼,还是经石峪的人自己说的,为此治平狠狠地嗤笑了一番。“八字还没一撇呢!想当门主?那也得掌门同意确认!泰山派就没有父传子家天下这一说!” 不过,这一次他们来,连“少门主”也没有碰上。据经石峪弟子说,“少门主外出云游去了。” 于是治平又对“云游”这个词的使用如何轻率和狂妄,与梁宣悄悄探讨了一番,然后被小玉一个冷眼止住了。 ※※※※※ 他们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去往下一站去,沿着经石溪,踏着出露于经石上的小小石头,一跳一跳地走。 拉车的农夫们推着车子,在溪水里熟练地迈着步子。脚踩在石头上,溪水动荡,水声清响。 “真邪门儿了!经石峪这些人啥时候能想到修一条路呢?每天走这些小石子儿,也真难为他们了……”治平一边找着石头去踩,一边埋怨道。 小玉瞪他一眼:“你废话怎么这么多?省省吧,看看人家阿宣,从来都不会像你,怨妇一样……” “阿宣是什么都憋在心里,师姐你不知,他内心火热啊……”修齐嘻嘻笑道。 梁宣脸一红,讪讪地道:“治平哥,你有点正形好不好?” 三人正在说笑,只听前方来处,有一人大声疾呼:“我来迟了,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这声音热情得很,清朗洪亮,叫人舒服;来人书生打扮,背上背着个行李架,上面担着一架子书,一身白布书生袍,挽着发髻,戴着纱笼帽,文质彬彬,人更是生得清眉俊目,顾盼神飞,正是大名鼎鼎的经石峪少庄主,治平最看不惯的元地书独子:元宗图。 元宗图瞧见他们三个,便异常热情地走过来。他并不着意看脚下的路,但脚心却好像长了眼似的,那些石子一步一步都落在他脚底,没有一脚踩空。 等他奔到近前,梁宣留心低头,看见他下摆上居然都没有沾到一丝溪水,不禁心下微感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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