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梁宣看到了缕缕的青烟。 青烟从身旁的香炉里冉冉升起,烧的香味清淡悠远,令人心安。枕头旁边,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前的绿竹被筛进来,安静温暖地洒在他的身上。窗前桌子上有一个鸟笼,躺在床上,可以听见笼子里一对小鸟亲密交颈酣眠咂嘴的声音。 不远的地方,一盆艳丽的天竺葵的另一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摇椅上,轻轻摇着,手拿一本书,看得入神。 而梁宣自己,脸上的野草似的胡子全被刮得一干二净,恢复了白净英俊的面容;头发也洗过理过,浑身上下更是干干净净舒坦极了,连衣服也给换了一身新的。 梁宣定了定神,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没有在做梦。他从床上立起身子来。 “如果我是你,一个昏迷了三天的人,刚醒来我就不会乱动的,小伙子。”老人出口,远远望着他。 梁宣道:“老前辈,多谢您救命之恩,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从远处走过来,给他递来一杯水:“这里正是寒舍。你放心,你还没有出山谷。” 梁宣一头栽倒在枕头上,虽然没有出山,不过好在他活了下来。他闭了闭眼,嘴唇轻轻颤抖着。眼眶中热热的,几乎有种大难不死后泫然欲泣的冲动。 耳畔老人道:“老头子在这山谷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从瀑布里出来,倒也真是稀奇,嘿!”他顿一顿,问道:“年轻人,你是遇到了什么?怎么会从那种地方钻出来?” 梁宣闭着眼,思想一番,将自己跌落山崖,巧遇白猿,又进了山洞,侥幸存活到如何发现溶洞从而找到暗河的经过说了一遍。老人始终注视着他。当说到白猿为了救自己舍身而死的时候,梁宣几次停顿,难免伤心。但是他把自己跌落山崖的原因说成是“不慎滑倒”:他并不想将归鹤暗算的事情说出去,尤其在不明这老者身份的情况下。 老人听他说完,道:“舍身崖自古跳崖舍身者无数,才有了这么个名字,没想到如今一个不慎跌落悬崖的人,居然能存活,也是奇迹了。”他说着,转身走到另一边,从墙上取下一把剑,递给梁宣。 梁宣愣了一下,这把剑剑身修长,古朴厚重,年岁甚久,但是仍旧光亮如新。“这……这是……” 老者望着他,目色沉沉地道:“这是从你身上找到的。怎么,你不认得了么?” 梁宣一呆之下,仔细辨认,这才发现了那剑身之上蟠曲的龙,当即恍然大悟。想不到山洞之中看来破败锈蚀不堪的剑,经过打磨擦光,竟果然是一把古朴精美的宝剑。 他伸手接过了剑,那老者又忽然淡淡问道:“这剑是你的?” 梁宣抬眼望着他,微微摇头。 老者似乎并不惊讶:“你是泰山派的弟子么?” 梁宣又点头,道:“能否请教老先生您是?……” “哪里哪里,”老者淡淡一笑,摆着手说,一面回头将杯子放回桌上,向着另一边走去:“老头子只是一个隐居的闲人,除此之外别无他的,外面的事情早一概不知了。” 他说着,便从另一边门里进去了。“我先去做饭,你应该饿了。” “请问这里还是泰山里么?” 没有人回答他。 ※※※※※※ 梁宣在山里住了下来。老人不报姓名,也不多说话,只是做饭、看书、养花、喂鸟。梁宣能下床之后,便主动帮老人做饭砍柴,洗衣烧水。老人初时不肯,但是梁宣总要报答他救命之恩,也只得无法。后来梁宣连老人的花也帮忙浇了,却惹得老人大发雷霆。 “呀呀,这……这花是不能隔三差五浇水的,会涝死的!我说你小子,你到底懂不懂种花?不懂就不要插手嘛!” 梁宣只得吐舌头,连连道歉。可是心里却想:“连紫夜莲华我都种的开了花,还怕伺候不了你这些?” 不过他的伤势倒是在一点点恢复过来。老人似乎对行医看病颇有一套,给他每天吃药调养身体。他因为在山洞里住了这么多天,吃坏了肚肠,又饿了几天,加上在暗河里游了那么长时间,身子骨各方面都出了毛病。非得好好调养不可。 而这山谷里简直是人间仙境。四周是巍峨的青山,刚好将这小小的山谷围在当中。山谷里四面封闭,是以一年四季气候温和,总是春光明媚,百花常开。梁宣经常停下手中的活来,欣赏远处高山上的云雾,或者老人的花花草草。 他真的很会养花,每一盆总能旺旺盛盛的,热闹的开着。还有那一笼小鸟,娇小可爱,叫起来非常动听,可是梁宣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这种生活,梁宣就好像真的来到了世外桃源一样。他觉得,这种生活才是他一心想要的。 但是山外的世界却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心。 从梁宣跌落山崖那一天起,算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进阶试武大会不知道有没有开始?闻琴到底进了碧霞堂没有? 想到进阶大会,梁宣只有苦笑。那天,他还下定了决心,要参加进阶大会,以便试一试,好能进碧霞堂。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他险些丧命,几乎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能存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归鹤只怕还以为他早就成一堆白骨了吧? 而且这山谷里,也有些奇怪的地方。 一连过了半个月,梁宣都不知道老人的名字。老人也从来不问自己的名字。 老人看似普普通通,但是梁宣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而且他走路十分稳当,不留风声,这又表明他似乎是一个内家高手。 小房子里侧边走廊上,有一处画廊。廊子上画的并不是花鸟,却是一幅书法。书法倒也罢了,可是他却写得是一片武功心法。梁宣第一次读他,只读了几行便发现是心法。因为他绝不偷学武功,因此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过,每次走过走廊,也绝不斜视。 房子四周除了花草没有菜,老人也不种菜,但是每天都有新鲜的菜,还有酒肉供应上桌。这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的梁宣在门外货架子上发现了新鲜的蔬菜和酒。这些不是泰山派的货物,明显是来自山下。但是老人不可能下山,他从没见过老人去过比那瀑布更远的地方。老人说,那天,从瀑布边上的河滩里把一个浑身湿漉漉的野人拖回来,是自己这几年走得最长的路。 这一切一切,梁宣都想不通。 但是他仍然跟老人相处还算融洽。老人有时候跟他说说话,都是问的泰山派里的事情,或者他学武的事情。 当问到他的内功修习如何时,梁宣说自己才练到玉皇心法第一层。 老人直起身子看着他:“年轻人,你要讲实话。你的内息修为,至少可以到第四层。我说得对么?” 梁宣吃了一惊,他的确在山洞里按照石壁上的文字,修习了玉皇心法第四层,并且已经练得差不多。而这几日在山谷中,他也在悄悄修习第五层。 可是这老人是怎么知道的? “前辈您到底是何方高人?怎么对我泰山派如此了解?”梁宣忍不住问道。 老人微微一笑,却又把话题岔开了。 梁宣受老人启发,继续修炼玉皇心法第五层。但是却感觉特别难。 有一天,他又一个人独自练习,脑海中却不能安静下来。总是浮想山洞石壁上那一串文字。不料内息忽然倒行逆施,又变得狂乱不可止。气流在体内横冲直撞,梁宣几乎要支撑不住。他脸上起起伏伏,汗流浃背,却是一动不能动。 他又走火入魔了! 就在这时,只觉得一只手忽然搭上自己的肩膀。梁宣暗叫不好,大声道:“前辈,快躲开我,危险!”他怕老人像白猿和那小兵遭遇到的一样,被他紧紧吸住。 老人的手掌果然被他吸在身上。老人“咦”的一声,梁宣的走火入魔已经破掉,他抬头,看见老人眼中忽然亮起肃然的光芒,眉头蹙起,大声叱道:“你到底何人!” “前辈,你怎么了?” 老人腾地收起手掌,也是让梁宣大吃一惊:这老人居然能自己收回手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之事! 梁宣大喜道:“原来您不怕这个!”他正在欢喜,就见那老人的面色骤然转为黧黑,他抬起一掌来,表情肃然凌厉,居然对着自己的天灵盖就要拍下来! 梁宣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瞪大眼睛,望着老人,愣在那里,这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已经丧失躲避的先机,眼看着就要毙于老人的掌下! 但是那手掌却停留在梁宣天灵盖半寸之上。 老人缓缓收了手,梁宣这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额头上骤然冒出冷汗,向后退出几步,惊恐地望着他。“前辈……你……你……你为何要杀我?” 老人死死盯住他,似乎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个窟窿来。他脸上的神情从严肃转为凶狠,他逼近梁宣,一字一字道:“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跟魔门有什么关系?” “前辈,你……你在说什么呀?我怎的会是魔门中人?我是泰山派玉泉寺的弟子……”梁宣还没说完,只听老者怒吼一声,两掌自下而上运起,梁宣看出他要出手,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那老人飞起一掌,就打在自己身上。 梁宣直觉胸中气流大乱,四肢百骸好像被扯断了一般,一声惨叫,跌飞出去老远。口吐鲜血,然后就昏死在地。 老人怔怔望着昏倒的梁宣,犹自喘息不止。他苍老的眼睛睁得出奇的大,眼里的瞳仁都放大了一般,犹如黑夜里的鬼火。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这少年居然会那种邪功?那可是……那可是雪衣族的人才会的!那是血昆仑的人当年才有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喃喃不休地念着,头上冷汗直流。 老人望着梁宣的身子,那躯体似乎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摊倒在那里。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仿佛梁宣是一个妖魔。他闭上眼,眼前划过二十余年前,那个奔到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自己的心爱徒孙;那个面如死灰,鲜血满身的冷艳女子;那个身中邪功,瑟缩成干尸一般的大弟子;那个尚在襁褓,呱呱而泣的未足月婴儿…… 昆仑山之夜,如钩的弦月,大漠孤狼,如血的奇异花朵…… 他想起自己年幼之时,目睹大师兄冥毁神秘出征却一去不回…… 他想到了还是小孩时,太师叔给自己讲的雪衣岛的传说…… 他又想到了那个泰山派的秘密,那个自数百年前林朝宗掌门暴毙之后,一代又一代掌门口耳相传,却又守口如瓶的秘密。 前尘往事,一一划过,老人紧紧闭着双眼,额上刀刻一般的皱纹似乎骤然间增多了,如千沟万壑条条缕缕,又忽地被填平;但都如伤痕累累的土地,在微微颤栗。 梁宣哪里知道,这老人,就是谢微云的师父,泰山派前第十五代掌门人,号称一代剑宗的冥缺。 冥缺思想半晌,目光低转,瞥见角落里晕倒的梁宣,他忽然苦笑,身子软了下来,低声道:“我做了什么?这孩子明明是善良的!他内功虽好,但是并没有用内力抵挡我半分……” 他说完,几步跑上前去,搭上梁宣的手腕,细细把脉。终于放松一口气。 “幸好无事,幸好无事……老天,莫要再让一个善良的正道子弟堕入魔道啊!”他说着,背起梁宣,缓缓朝门外走去。 ※※※※※ “年轻人,莫怪我老头子多嘴,如今问你些事情,你定要老老实实回答,切不可隐瞒。知道么?” “好。” “这把剑……你到底从何处得来?真的是从山洞中?” “不错。” “你在山洞中见了什么?” 梁宣抬眼看着冥缺老人。他还不知道眼前此人的身份,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对他讲么?他有些犹豫。 冥缺见他如此踌躇,忽然冷笑道:“也罢。你既然信不过老头子,那么不说就是了。你是担心我害你,还是怕我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出去?小伙子,我告诉你,我若是要取你性命,便不会伤了你又救你。” 梁宣心道:“你伤了人,却还振振有词,反倒让人觉得我理亏似的。”但是他转念又想:“这老人终究也救了我两次性命;若是没有他收留,只怕如今自己还不知身在何处。我又何苦瞒他?” “那……那山洞之中,有一个人。”梁宣低声说道。 冥缺不动声色,手指轻轻扣了一下桌面。“哦?是什么人?” “我不晓得。”梁宣摇摇头,“那是一位武林前辈,但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具骸骨。只怕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这把剑,”他将系在腰间的古剑拿起来,道:“这把剑,只怕便是那前辈的。”他又将白猿相救,与白猿在洞中相处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说到白猿为救他身死,又不免动了感情,语声哽咽。 冥缺一直在他旁边静默不语,听完这一番讲述之后,忽然又道:“你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是玉泉寺的人,自然是学的泰山派的……” “我并不是说泰山派的。我说其他的。” 梁宣望着冥缺老人。老人的目光淡然,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脸上一红,心中噗通跳了起来。 喉头滚了滚,梁宣道:“我……我是学了些其他功夫……” 老人的手扣着桌面,忽然停住了。 “那是逍遥门云中雁的轻功,还有血昆仑惑心娘子的踏月辞云步轻功的心法。” “你说血昆仑?恩……惑心娘子么?并不是她……”老人喃喃道,他看定梁宣,面上表情平淡,忽然又问道:“那位洞中的前辈,你——跟他学了么?” 梁宣沉默了。 老人微笑道:“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是不可以骗我。” “那……那前辈在山洞之中,刻了些字在石壁上。我……我看了一些,上面有些武功的心法,便依着练了练。”梁宣红着脸道。 “你可还记得石壁上除了心法,还刻了其他的什么不曾?” 梁宣忽然想起来似的,激动地道:“是了。那前辈好像跟血昆仑圣女雪林月有些关系。” “你知道雪林月?” 梁宣点头道:“那人在石壁上刻了些文字,大意是感慨世事,我只记得上面有‘噬功’什么的字样,那可不就是‘噬功大法’么?掌门说过,这等功夫,是二十年前血昆仑圣女雪林月的独门绝技。” 冥缺听完他这话,缓缓闭上双眼,白眉蹙起,额前的皱纹层层堆叠,忽然自嘲般的笑了,口中喃喃低语道:“罪孽,这都是罪孽,呵……” 梁宣越看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敢问前辈,也知道雪林月么?前辈您是不是我们泰山派的故人?” “泰山派?”冥缺忽然转头望向他,眼光空洞迷离。他脸上的神情渐渐郑重起来,目光也终于聚焦在梁宣身上。“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姓梁,单名一个‘宣’字。”梁宣恭敬地道。不知为什么,他从心里就感觉到,这老人正是泰山派中的故人或者前辈。因此在称呼上先就变得尊重了许多。 “梁宣……”冥缺低声念了几句,复又看着他,神色之中有些隐隐的担忧。“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岁。”梁宣老老实实答道。心中奇怪:这老前辈打听他年纪做什么? “二十岁……”冥缺自言自语,“奇怪,怎么会是二十岁?那应该不是……应该不是……”他继续盯着梁宣,眼中越发犹疑。 梁宣颇觉奇怪:“您说不是什么?” 冥缺不答,反问道:“梁宣,你肯不肯答应我一件事?” 梁宣道:“前辈只管说就是。弟子无有不从。前辈对弟子有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老人摆手道:“什么救命之恩的咱们皆不论;我虽救了你性命,但是也曾伤你性命,算是扯平。你定然会在心中责怪我,为何那日对你下狠手;这其中缘由,我不愿讲,你也不要问,总之……”他顿一顿,似乎在思量该如何对梁宣讲。“总之对你没什么好处。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看着梁宣的眼睛,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一字一字道:“今日你对我讲的事情,包括你在山洞中所见,包括你遇到的那位武林前辈的遗骸,你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 梁宣望着老人,他那脸色郑重之极,梁宣自己不由得也是肃然。 老人继续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为了你好,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便是你师父荒剑离,你的掌门师叔谢微云,也不可对他们讲。听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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