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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夜,弯弯的孤月零丁地垂在天顶,剩周围几粒疏星。  梁宣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城门外的高丘上,忽而觉得周身如置冰窖,忽而又如同碳烤。冷冷热热,但是他都觉察不到什么痛楚罢了。  人被抛在这样一个土丘之上,四面无援,简直是与尸体无异。有一种感觉叫行尸走肉,梁宣如今的情形,大概也不外如是了。  他有一种等死的期望,就这样躺着:不动,不吃,不喝,不说,等着阎罗王派来的黑白无常来领了他的灵魂去,到时候一切都清净了。地狱里面也是有轮回之苦的,不过他喝了孟婆汤,忘了今生痛,就可以转世投胎,那再也不用记得这辈子这些不幸了吧?  梁宣的眼睑微微动了动,呼吸平复了下来,安心等待那个漫长而又似乎随时可至的时刻到来。    耳畔忽然由远而近传来一个老汉醉醺醺的声音。声音是从城门口那边过来的。  早些时候,梁宣听到那里有一阵鼾声,现在起风了,那喝醉的老汉似乎是被吹醒了。他嘴里嘟嘟囔囔了几句,随即是一阵收拾瓶瓶罐罐的声音。  梁宣听到那老汉起身了。他颤颤巍巍走了一阵,居然走到了高丘之下。    老汉忽然停住了,往高丘之上望了望,这才发现上面居然还躺着一个人。老汉微微嘟起嘴,喃喃笑道:“又是一个!不知是谁家,整日往这里扔死人,怎么说也得入土为安才是啊……”  他几步就上了高丘,伸手一探梁宣的鼻息,这才发现不是死尸。老汉愣了一下,微不可见的自嘲一笑,低声道:“世道不可期,倒把个醉汉浑当做死人,嘿嘿!咱们两个醉汉醉在一处,却也全活儿!”  他忽然一屁股蹲下来,将一个酒葫芦颤颤巍巍塞到梁宣脸边,笑道:“来来,与你喝一口!再醉他个一年半载又何妨?”强行灌了梁宣一口。  梁宣并没有完全晕厥过去,还处于半醉半醒的沉迷之中。那酒甚厉,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老汉又大笑数声,梁宣心中恼怒,也不想理会他,只是死沉沉躺在那里。  老汉斜倚在旁边土堆上笑了一阵,忽然将头一歪,就此睡了过去。不一会儿,那老汉就又打起了鼾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的从荒坡之下,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这声音虽然放得很轻,但是凭着梁宣如今的内功修为,已经可以分辨得出来。  这来人的武功非同小可。  一个鬼气森森的人影披着月光,从远处悄然而来。惨白的月色下,只见他一顶黑帽遮头,两鬓如霜,须发皆白。来人也是个六七十岁上下的老叟,他朝着梁宣和老汉躺着的所在越走越近,脚步却逐渐放缓。  老叟走到老汉身前站着,似乎一动不动,只有风吹动着他的黑色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腕。而那醉倒的老汉似乎并未察觉,想是熟睡多时。    老叟忽然攥紧手掌,又缓缓松开,梁宣似乎听到了骨节铮铮作响的细碎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老叟缓缓抬起右臂,紧接着右掌一挥,几声细响,一排银针齐齐射到了醉汉的腿上。  但是醉汉似乎仍未发觉,梁宣只听见银针响动,但是除此之外就是鼾声,心中奇怪。他已经觉察到来人近在眼前。  正在疑问之中,忽听得耳畔又传来响动,这次声音非常近,听来竟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梁宣一片迷茫,心中微微一惊,小臂急颤,正要挥臂挡的瞬间,心中忽然一转:“左右我已是不想活的,又自救作甚?”这么一想之间,便要放弃防卫求死!  谁知旁边醉倒的老汉忽然翻了个身,伸出胳膊一挥,恰好将那一排银针尽数挡了开去。    老汉咂了咂嘴,缓缓坐起,喃喃道:“奶奶的,睡个觉也不让老夫睡利索……”  他两手悠闲地撑在地上,像是坐着闲看般,瞅了瞅对面的白发老叟。“嘿,我说老胡子,你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祸害人么?怎么不在你的逍遥谷呆着?”  老叟一笑:“想不到当年的剑秋少侠还记得老夫!昆仑山一别,三十余年,剑秋兄别来无恙否?”  老汉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手上的尘土,道:“就是死了,也还记得你老胡子这嘴脸。银汉童子,想不到三十年了你居然还是这样子。”老汉边走边说,老叟也背着手冷眼随着他走。  ——那老叟,正是逍遥门的四大护法之一的银汉童子。    梁宣听得他们渐渐走远,心中想道:“这醉汉说话声音有些熟悉,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银汉童子分明是逍遥谷的人,怎么竟然敢到我泰山派脚下?他与这老汉又有何恩怨?”  转念一想,又苦笑不已:“梁宣啊梁宣,你如今已然不是泰山派的人了,这些又与你何干?”  但是一想到银汉童子和逍遥谷,他心中便不能平静了。最初绝望求死的念头不知不觉竟然被抛诸脑后。他忍不住翻身爬起来,伏在土丘之上,遥遥望去,这才发现那银汉童子居然就是自己黄昏时候所见的那骑在骆驼之上的老者。  他那时候一直在跟卖包子的打听邱伯这个人,这样想来,这老者便是邱伯了。  但是这邱伯,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  他越想越觉奇怪,于是更加谨慎,伏在土丘后面,侧耳倾听起来。    只听老汉忽然大笑道:“当真可笑!你逍遥门伤了人,却来找我一个农夫讨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姓邱的跟泰山派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可不要诬赖好人。”  银汉童子只是冷笑不语。老汉歪头看了看他,道:“你既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那我也没工夫跟你耗,老头子先行一步。”  老汉迈开脚步来,银汉童子却忽然移到他身前,伸手挡住去路。老汉转变方向,银汉童子的身形也随之转变,如电如泥,拂拭不去。  老汉大怒,伸臂一推,用上了足力,银汉童子为之向后一退。    老汉大骂道:“好狗不挡道!有话说有屁放!平白挡着人作甚?”  “剑秋……,不,邱兄若是不把事情说清楚,那我银汉童子今日便偏要缠着邱兄,不顾当日昆仑情谊了。”  老汉瞪着他道:“你要问什么?”  “泰山顶上进阶大会一事,邱兄到底知不知?”  老汉不耐烦地道:“你老是‘进阶大会、进阶大会’的,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情?老头子三十多年没有上过玉皇顶了,能知道啥?”  银汉童子微微一笑,道:“泰山派弟子被同门之人所伤,你可知么?”  “同门比武,擦枪走火、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又有何奇怪?”  “怪就怪在伤同门之人那人所用武功,不是泰山派的。”  “带艺投师,有何奇怪?”  “怪就怪在此艺非同小可。”  “到底是什么?”老汉抬头问道。    银汉童子双眼微眯,呼出一口气,口中吐出四个字:“噬功大法!”  老汉身子略晃了晃:“你说什么?”声音已  然有些颤抖。  “用别门武功伤害同门那人,用的正是噬功大法。如你我所知,此功除了我圣门门主逍遥侯,江湖上无人再会。除非……除非当年血昆仑……”  “不可能!”老汉不等他说完就大喊道。他指着银汉童子道:“银汉童子,我看在当年昆仑山同行一场的情面上,敬你三分,你不要得寸进尺,她……她已经去了……多年,当年的事情,再也休提!”  梁宣听到老汉提起口中的那个“她”时,语气甚是凄楚怆然,似乎有着深深的隐痛。    银汉童子笑道:“老夫并没有要旧事重提,只是想问一下噬功大法如今重现泰山绝顶,邱兄是否难逃干系?凭着邱兄和噬功大法的渊源,掌握这门奇功并无稀奇,将它传给自己泰山派后辈更是情有可原吧?”  老汉苦笑摇头,道:“说到底,你终究是以为我也会那等邪功,现在只怕是来与我索要噬功大法的心法吧?”  银汉童子面色忽然冷了下来,眼神中透着凶狠。那老汉继续笑道:“多年来你被逍遥侯所压制,我知道你一直心有不甘!……也是,论武功论人品,你哪一点不如他?只是因为这一门功夫上落了下风。如今噬功大法重现江湖,想必你是按耐不住,所以来我这里问个究竟,想要偷学这门邪功?”    银汉童子面色铁青,一直盯着老汉,忽然狂笑道:“不错!我就是想要学那邪功!我也知道你必然会!逍遥侯如今整日守在地府之中,闭门不出,绝无可能将噬功大法外泄!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底细,噬功大法除了圣女和门主,世间也还有第三人习得,我多年前就曾见识到……”    他说着,眼前忽然幻化出多年前,在东海之滨客栈的那个雨夜,那个其貌不扬的文弱书生……    银汉童子喉头一滚,喝道:“我不想问你们之间有何干系,只是今日快快将噬功大法的口诀心法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老汉笑道:“你先让我服了你,我再跟你说有没有噬功大法的心法。”  “你还是先把我的银针逼出来再说吧!”银汉童子喝道,随即又是几声细响,银针飞出,老汉脚下一转,画了个圈绕开去。一面往大腿上一拍,那腿上方才一溜儿的银针竟都被逼了出来。    银汉童子以掌风运转银针,将银针吸引而起,又朝着老汉扑过去。老汉竟然将腰带从腰间抽出来,凭空抖了一下,嚯嚯嚯风声响起,用一条破破烂烂的腰带将银针都卷了起来,但是随即银汉童子的双掌就迎面拍上去。  只听呲啦一声,腰带断作几截,簌簌落下如雪片,同时银针也纷纷四散开。这些雪片似的银针、布片从空中乱舞,飞快地形成了一个图形。    梁宣心中一颤,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定定看着。  这图形!……这图形,这掌法,他曾经见过的!  那是在幼年时,客店里那场恶战,他依稀记得这一个图形!  这是一个太极的图形,黑白两条鱼缠咬在一起,兀自转动不已。  记忆一旦触发,他就零零碎碎想起了那场恶战的点滴情景,原来这银汉童子就是那天的黑衣老者!    他这样想着,心中大骇,竟然不自觉地朝着银汉童子和老汉所在的方向缓缓走去。    ※※※※※    老汉叫道:“河汉玉虚掌!”他情知这掌法的威力,于是凝神対掌接招,只见太极图案之下,又有一个佛手形象出现,隐隐放出黄色的微光。  银汉童子点头道:“你们玉泉寺的‘千手千佛印’却也不错!想不到老东西还想着这一招!”  老汉不答话,转眼间那佛手忽然扩大,从佛手后伸展出无数手掌,犹如千手观音。    太极图案忽大忽小,旋转越来越快,渐渐将那佛手都扩展在里面。佛手的数量果然在缩小。梁宣看得心焦,暗道不好,这老汉显然是落在下风。两人对掌多时,依然难解难分。  他见那老汉面善,方才又跟自己躺在一处多时,因此心理上倾向于他。而且这银汉童子是逍遥门中人,二十年前客栈一役还跟自己家人有过大仇,他自然对他没好印象。因此见了老汉处下风,十分担心。    老汉忽然笑道:“老胡子,撤手吧,今日你伤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三十年前咱们就是平手,三十年后,还是……”他正说着,脸上微笑的表情忽然消失,变作惨白一片,鼓起腮帮,随即大叫了一声,骂道:“他娘的老胡子!你好歹毒的心肠!你……”    老汉说着,身形不稳,佛手形象顿时乱作一团,几乎要消失,那银汉童子便得意狂笑起来;梁宣大惊,心想这银汉童子果然阴毒,竟然在掌力之中喂毒!  他叫了一声:“前辈!”就扑了上去!  他一把将老汉推开,顿时觉得两人掌风相接处一股极大的劲力扑过来,几乎当胸贯穿,疼痛难忍。  梁宣强忍住疼痛,但是对面银汉童子掌力却来不及收回!    银汉童子骂了一句“臭小子,找死么?”河汉玉虚掌立即打在梁宣的胸口。  梁宣胸口气息乱入,一股寒气刺骨的感觉几乎贯穿全身,他忍不住吼了一声,下意识地去用手拍下去,只觉得浑身陡然一轻,几乎要飘起来,内息竟然好像空了一般,丹田如空庐!  梁宣用手一撑,正好撑在了银汉童子的左肋。    银汉童子的内息源源不断又流将过来,银汉童子脸色大变!  而梁宣又觉得体内充沛异常,时而通泰舒坦,时而撕裂痛不欲生,但是他自己根本无法控制。银汉童子想要收掌,却收不回来,梁宣伸出的一只手也无法移动。  银汉童子的皮肤如波涛翻涌,内息似水一样缓缓从体内一点一滴抽干,而另一边,那老汉跌倒在地上,微微呻`吟,显然受了伤,无法过来将两人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银汉童子拼尽全身力气叫道:“噬……功……大法!荒剑秋!你骗得我好苦,原来早埋伏了好手等在此取我性命!”    梁宣拼命摇头,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此时月亮恰好从阴云中走出,月色洒落,照到银汉童子的脸上,只见他本来干瘦的脸上狰狞扭曲,白发散乱,根根直竖,帽子早已不见:他整个人竟然如同僵尸一般,身形在越缩越小!    他又挣扎了几下,很快梁宣就感到涌向自己的内息渐渐归于无!  银汉童子再也不挣扎了,他整个人如同被榨干了一般,贴在梁宣胸膛上的手掌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它松开来,然后银汉童子的尸身就落了下去。    梁宣浑身忽冷忽热,热时似火,冷时如冰。他双腿发软,抚着自己的胸口,兀自惴惴,惊恐地向后倒退,望见地上银汉童子的尸身——那已经与一具干尸无异。  梁宣转过身,看见老汉同样惊恐地指着自己,眼睛里还有难以置信的震撼、惶遽,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猛兽。  这就是噬功大法的威力么?把人活活吸干?  梁宣心中大骇,他仍然望着老汉的眼睛,但是紧接着,一股无可遏制的寒气从丹田升起,梁宣两耳一阵轰鸣,然后就轻飘飘浑身无力,他仍然看见老汉那惊悚的眼神望着自己!……    ※※※※※    邱伯早早摆好了筵席,他今天的饭菜甚是丰盛。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最诱人的是还有一坛陈年老酒,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他只是摆开了这一切,然后自己一个人自顾自地面对着美食小酌酣饮。  这样的事情,梁宣已经看到几天了。  这个老汉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那日城门观斗,梁宣无意之中用噬功大法吸噬了银汉童子全身的功力,银汉童子脱功毙命。而梁宣也忽然因为感到体内奇寒无比,一时昏倒。  老汉将他带回自己家中,梁宣昏迷了两日,才悠悠醒来。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梁宣被安置在一间简陋的屋子内,躺在铺着草席的土炕上。他浑身无力,时时都有要晕过去的冲动,但是又总能清醒。体内那股寒气一直步步紧逼,他觉得浑身都要冻僵了。一动不能动。    一直到中午,他才看到那老汉回来。  这老汉,他一直听村人叫他邱伯。他记得,数年前跟随紫琳下山买酒,就是买的这老汉的。那时候他以为,这老汉只是个普通百姓。  可是普通百姓怎么会认得银汉童子这样的大魔头?  他还记得那晚,银汉童子叫他“荒剑秋”,这个名字跟自己的师父太像了。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师父以上还有个师伯,难道……    ※※※※※    梁宣见到邱伯的时候,就是这样想。脑海中思绪万千。  邱伯见他醒了,点点头,便说要看他脉象,但是梁宣很快地警惕起来,身子微动,想要挣扎着后退,但是却痛得哎哟一声叫出来。  邱伯不再向前,问道:“你怕我?”  “你到底是谁?怎么……怎么会认识银汉童子?他是逍遥谷的恶人……”  邱伯一笑,将门掩上,从背上卸下酒罐,又把背着的包袱打开,是一只烧鸡。他一边悉心剥着烧鸡,一边道:“所以呢?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逍遥谷的?”梁宣声音提高上来。  “小子!想不到你已经被赶出泰山了,居然还挂着名门正派的旗号不放,是逍遥谷的如何?不是又如何?”邱伯递过一根鸡腿过来。    梁宣体内真气翻涌,鸡腿油腻的气味让他恶心。他本待张口,但是胸口一时气闷,竟然又栽倒下去。  “你伤还没好?”邱伯走上来,要为他看伤。梁宣用尽力气喊了句“放开!”,但是邱伯不为所动。他的手向前拉起梁宣的手腕,梁宣要抽回,但是力气太小,被他牢牢捏住。  “你这善恶不明的人!凡是跟逍遥谷有一丝瓜葛的,休要碰我!”梁宣叫道,他想起银汉童子仿佛跟这老汉还很相熟,三十年前似乎在昆仑山一起共事。    这老汉到底是谁?难道是血昆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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