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明月夜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远处二十四桥畔的歌楼上，隐隐传来阵阵轻歌曼舞的丝竹声。梁宣虽然没有喝酒，但是也被这和暖的夜风和妖冶的勾栏瓦舍催的几欲醉去。　　所谓“夜市千灯照碧云”，当真非虚。扬州的夜晚，千门万户，幢幢灯火，如同白昼，甚至比白昼还要壮观。　　此刻，他往窗外探身望去，但见楼下瘦西湖碧波千顷，如明镜开奁，波光点点尽是花灯。歌伎和青年公子在湖上荡舟嬉戏，巧笑涟涟，远处亭台楼阁俱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扬州城千家万户似乎都化为一片金海。　　天上有一轮月亮，圆圆似团扇；湖里也有一轮月亮，粼粼如霜雪。真是相看两不厌。　　　　揽月楼中，人声鼎沸，梁宣在的这一层是喝茶的居多，但是依然能听到上面一层，赌牌的赌徒们吆喝狂叫的喧嚣声。他无奈地叹一口气，起身准备上去寻治平。　　本来说下午在揽月楼吃过饭，就要回旅店的。谁知治平一拖再拖，硬是等到了晚上。在揽月楼呆到了这般光景，治平还忍不住跑去楼上参与赌牌。　　以前，这种事情只有修齐最热衷，想不到如今出了泰山，治平也这样。梁宣想起来，从前在玉泉寺的时候，治平总是能赢修齐师哥的。　　　　“千金厅”里遍布的都是豪赌之士，这里有小赌怡情的赌客，也有大赌伤身、舍命赔家的赌痴。每天夜里，扬州城及附近的赌徒都齐集揽月楼的“千金厅”，这个厅的名字就印证了它的特殊用途：一掷千金。　　梁宣一走进这里，就觉得乌烟瘴气，但觉满眼人头攒动，空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烟气。他穿过人群，好半天才凭借耳力辨认出治平的所在。　　　　“该走了吧？你还没赌够？”　　“别急啊，我今天的运气才刚开始呢。我要把之前输的都赚回来。”　　梁宣蹙着眉头站在他旁边，耐着心等了一会儿。又看看他出的牌，搭眼儿一瞧桌上的牌局。出牌人的手下一枚骰子正在滴溜溜旋转。梁宣定神注视了一会儿那骰子，随即飞快地附耳对治平道：“别赌了，这一次是个六点，你输了。”　　“你怎么知道？”治平刚问出口，后面就有人报数了。　　“一四俩小，六点。大。”　　“神了啊？怎么看出的？”治平转头惊讶地问道。　　“我能看出骰子快要停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情况。靠眼力即可。”　　　　梁宣随即指导治平赢了几次，他依靠耳力听出骰子在杯子中的旋转情况，让治平惊讶又佩服，还有点嫉妒：“我真的不服气，想不到武功好了，连赌博的技术都提升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练功。”　　旁边有一人，见治平赢了这么多钱，分外眼红，不禁道：“我说，你们俩小子是不是出老千啊？”　　他这一说，顿时有人跟着附和。赌徒们本来嫉妒，有的都能说成没的，看着治平手中的银子，纷纷上了脸色。治平连声否定，梁宣却早已做好随时撤手的准备。　　　　“人家赢得多就是出老千，怎么没见你出老千也能赢？”人群后，突然有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众人一齐都往说话处看，不禁轻声“噫”了出来。　　只见一个墨眉星目的年轻公子款款走来，他头束抹额，身穿锦袍，腰悬一把佩剑，颇有潇洒风流之气。刹那间仿佛背后有亮光照射而出，让这年轻公子显得恍若仙人，众人都看得呆了。席上围观之人全都没了声音，连周围的人也看得屏息。　　　　很快就有一个管事从后面小碎步跟上来，恭声问道：“是吴江的连`城公子么？我们老板久候多时，您不远前来，还请到楼下雅间……”　　公子伸出一只手来，淡淡一笑：“不急。你先下去。”　　“这……”　　“连`城公子，一诺连`城，你不知么？”　　众人议论纷纷，原来这年轻的美少年居然就是名镇吴江的名士连`城公子，据说此人家财万贯，没想到竟奢华富贵至此！　　　　连`城公子朝着梁宣这桌走来，朝众人环视一圈，忽然道：“方才是谁说出老千？”　　有个人果然吓得嘴唇哆嗦，不敢说话。连`城公子微笑不语，对陪侍道：“下注。”　　众人又是一惊！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连`城公子号称风雅，居然也会赌博么？　　连`城公子脸上却只是不变的笑，他看向治平，忽然好奇地问道：“方才这桌上，一直赢的是这位小兄？”　　“是、是的……不知公子有何指教？”治平也紧张地哆嗦了起来。　　“无他。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我来与公子赌一场如何？”　　治平呆在那里不敢说话。　　“小兄不必担心。若是输了，在下必不会要求小兄赔钱。只是玩玩开心。这桌上的每一个人也都可玩一玩。”他环视四周人，随即又微微笑道：“不过除了这小兄，其他的在下可不敢保证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怎的，大名鼎鼎的连`城公子说要赌博，他们竟然觉得无法拒绝！　　只是不知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如何中了连`城的意，竟然不要他赔钱？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不想赌了。公子自己尽兴即可。”梁宣冷冷道，随即拉着治平就走。　　治平却站着不想走：“你干嘛？”　　“这人来路不明，总觉有些古怪，不如早退为好。”　　治平将梁宣的手拿开，不以为然地道：“大惊小怪。看一看热闹也是好的啊，左右又不用咱们掏钱，这可是发财致富的良机啊，你居然想要走？”　　“你……”梁宣无奈地看着治平又重回赌场，自己只能干瞪眼着急。　　　　※※※※※※※　　　　“又赢了！哎呀……”　　“怎么可能……”　　“真是神了！”　　赌桌之上，再次掀起一片惊叹之声。　　这已经是连`城公子连赢的第十把了。他从坐到这赌桌之上，就一直没有输过。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最后的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倒向他，身边的银子已经堆积成了小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但是连`城公子依然淡定地坐在原处，稳如泰山。　　　　“这到底怎么回事？乖乖，太神了吧？”治平不敢置信地摇头感叹，碰了下梁宣：“你怎么看？你的千里眼顺风耳也瞧不出什么吧？”　　梁宣却蹙着眉头，定定盯着那连`城公子不语。　　“人家可没出老千……”治平嘟囔道，随即端起碗来，叫得口干舌燥的他准备喝水。　　连`城公子突然伸出一只手，示意大家平静下来，对那招待吩咐道：“劳烦请把这些钱，都转给对面喝水的那位小兄。”　　治平一口水几乎喷了出来，沿着嘴角哗啦啦往下流。众人一听此话也如同炸了锅，纷纷议论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啊？”　　“怎么不给我？”　　“运气好呗！……”　　治平两眼瞪得如同鸡蛋大小，微张着嘴，哆哆嗦嗦，指着连`城公子，说不出话来。　　梁宣也是颇为吃惊，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对治平送出这种大礼，难道这人跟治平是朋友？　　连`城公子继续对着治平微笑，示意招待用包裹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都包起来。招待小心翼翼地包扎，银子哗哗地响，听在这些赌徒的耳朵里，简直是心中瘙痒难耐。　　　　治平正要站起来，酝酿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恩致辞，身后忽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给我抓住他！什么狗屁的连`城公子！这个冒牌货！我们都被骗了！”　　众人又一片哗然，整个千金厅顿时如同煮沸的开水一时倾倒，全都围了过来。　　那年轻公子蹙起双眉，机警地转过头，道：“你们在说什么？”眼角却在留意那装银子的招待。　　白日里见过的那个管事穿过人群走上来，指着公子，颤声道：“骗子！还在装？大家都别被他蒙骗了，这家伙将连`城公子掉了包，真的连`城公子如今在驿馆，被五花大绑倒吊在茅厕之上！这人……这人就是来骗钱的！”　　　　年轻公子依然坐立不动。微笑着听着众人议论开来。　　“早就看出他不对了……”　　“连.城公子我见过，哪里有这么年轻？……”　　“也没有这么白……”　　不知是谁，猛然尖声叫了一句：“他出老千！大家快把自己的钱抢回来！”　　这一句“出老千”一喊，真是喊到了那些人的心坎里，谁都不想计较到底有没有出老千，一窝蜂涌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年轻公子忽然身子一歪，一个腾挪就飞身而起，转眼就跃到了另一边的桌子上。　　　　梁宣心中了然：“这位公子果然是有功夫的。”他方才之所以听不出骰子的旋转，就是因为这公子用内力控制了骰子，让骰子运行不规则，说起来，他还真的是出了老千，这个赃栽得一点不冤。　　那公子立在桌子上，后背已经背了一大包的银子。他大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都是些笨蛋！被本公子戏弄了半天才发觉上当，真是好笑！”　　“混蛋！小白脸给我下来！”　　“还我银子！”底下人纷纷要爬上桌子，一边呐喊着。　　年轻公子左一脚右一脚，将那些赌徒全都踢飞了，身手甚是干净利落。梁宣和治平看得目瞪口呆，赶紧往前去，想看得更清楚。　　　　这时候，附近有几个胆大的赌徒，跳到另一张桌子上，正纵身往这里跃过来。年轻公子早有察觉，侧身一躲，那人扑了个空，公子又送上一脚，踢得那人扑了个狗吃`屎。这公子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甚是爽朗畅快。　　“大家一起上啊！”　　围着年轻公子的人一齐涌上去，为了银子都拼了命.梁宣摇头道：“这下子，只怕银子要丢了。”他以为这么多人一起上，就是天王老子、武林高手在此，只怕一时之间也难以招架，更何况这公子还背着一大包银子这么一个拖油瓶？　　　　蓦地里一道碧光闪过，众人“哎哟”一声，七八人应声倒地，如杀猪般嚎叫起来。梁宣抬头一看，只见那公子背着包袱，手中已经将剑拔`出来，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众赌徒，见了那剑，别说挨一下，连稍微靠近点的都吃痛逃开了，剑气锋利至此！　　　　治平不禁赞叹道：“好快的剑！”　　梁宣却心中大震，往前走几步，目光定定瞧着那长剑，只觉得两耳翁然，心中大呼：“碧水剑！”　　这年轻公子怎么会有碧水剑？碧水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年轻公子手中持握的长剑，碧光粼粼，剑气逼人，剑声隐隐，正是刚刚失落的碧水剑！　　　　※※※※※　　　　公子持着碧水剑吓退了众人，更加势不可挡，梁宣急于要确认碧水剑，也急忙迫近。公子提剑运气，向下一劈，脚下的桌子应声碎成两半，众人大惊失色；那公子从这一桌子飞身跃到另一张，一样又是一剑，又一张桌子裂开……他就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千金厅的几十张桌子上跳来跳去，竟然将千金厅中的桌子砍倒一大半！众人没有一个能奈何得了他，反而对碧水剑避之不及。　　　　年轻公子提着剑又在柱子上四处划，玩得不亦乐乎。旁边那管事吓得屁滚尿流，跪倒在地，慌慌张张道：“大侠……大侠手下留情啊！我们……我们这些桌子……这柱子，跟您可没半点冤仇啊！”　　　　那公子冷笑一声，道：“哼，废话这么多？先给你留个记号！”飞身而起，众人只见一个红色身影从管事身前飞快闪过，管事一声惊呼，便晕倒在地。再看时，只见他脸上已经用剑被划了一个花，真是惨不忍睹。　　说话间，年轻公子已经跃到窗前，晚风吹动他的红色衣袍，猎猎有声，他一手倒提着碧水剑，另一手扶在窗棂，背后是一大包银子。　　　　梁宣、治平和众人追到窗边，那公子笑道：“爷爷我今日玩得尽兴，先去了！这揽月楼……”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狼藉的千金厅，得意而轻蔑地笑了：“嘿嘿，原来也不过如此！”说完这话，他忽然看住梁宣，叫道：“梁兄，答谢你的银子！”随即就从后掏出包裹，往空中掷出去。　　众人眼睁睁瞧着那装银子的包裹从空中扔过来，恰好落在梁宣手上。再一转眼，那公子已经消失在窗边。　　　　梁宣和治平挤到窗边，远远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如一朵红云在黑夜中随风飘落下去。那身影堪堪落到瘦西湖上，恰好落到处是一艘快船，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那船载着人，很快便往湖对岸去了。　　梁宣和治平彼此面面相觑，治平忽然叫道：“我想起来了！他……他就是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小乞丐！”　　正在吃惊，只听身后传来人声：“还我银子！大家抢啊！”　　一大群人都冲着梁宣和治平而来。　　治平大叫“不好”，跟梁宣对望一眼，随即一齐从窗口一跃而下。　　　　那千金厅在揽月楼高处，往下跃并非易事。梁宣轻功好,自然不是问题，可是治平就不一样了,吓得大叫，喊道：“啊哟，太高了，阿宣抱住我！”　　梁宣刚要伸胳膊，但是已经太晚，下落很快，转眼已经落到地上。治平痛得哎哟直叫，梁宣赶忙回头去看，只见治平抱着那银子包袱，蹲到地上。原来方才多亏了这包袱的缓冲，才让治平免于受伤。　　　　“我的妈呀，现在太后悔当初在玉泉寺没有好好学轻功了。师父！我对不起您老人家！”治平垂头丧气的地道。　　梁宣却记挂着碧水剑，朝湖上望去，那公子的小船已经不见了踪影。随即道：“咱们得快找到那公子。”　　“找他干嘛？钱都给咱们了，还要见送礼的人吗？”治平一边站起来一边扶了扶腰，痛得还喊疼。他刚说完，楼上又传来人声，那些人居然在往楼下赶，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梁宣和治平对望一眼，心中大呼不好，又见对面路上行人众多，恐怕难以甩开追踪者；治平忽然指了指湖边：“上船！”那里正好停着一艘船。　　　　两人当即拔开步就朝湖边跑，治平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包袱；跳到船上，也不管是谁家的，立即解开缆绳。　　小船悠悠地荡开了，却一动不动。治平急得大叫，一边跺脚一边用桨划船：“快走啊，怎么这么慢！”但是他一跺脚，这船更加不稳了，晃晃悠悠眼看就要翻，梁宣连忙稳住，急道：“你不要乱动，再动船就沉了！”当即催动内力，足上使出十成的内力，向前驱赶。　　小船轰然而动，很快就朝前飞窜出去。　　治平一下子跌倒在船里，眼看着小船竟然没有用桨就在湖中飞速行驶，简直是目瞪口呆。他哪里知道梁宣目前的内力深厚到了什么程度，也没有想到驱动这船，梁宣可是牟足了气力。　　　　“天哪！阿宣，我太崇拜你了，这都可以？”治平扶着船舷，望着远处赞叹不已。那岸上忽又窜出来一个渔翁，对着梁宣和治平大喊大叫，咿咿呀呀说着扬州话，依稀分辨出“我的船！你们凭什么抢我的船！”　　治平哈哈大笑，伏在船头，大声喊道：“贵船先借用一会儿！您老儿到对面来领船吧！”小船越行越快，那跳脚的渔翁、湖岸和揽月楼都在越来越远，船尾冒出长长的水花，一直绵延向远方。　　梁宣眼往远处方向，忽然大声道：“我看到那……那年轻公子了！他就前面呢！”他指着远方的二十四桥。　　“你怎么还在找他啊？还真是知恩图报呢。”治平笑道，一边打开包裹，想要数一数银子。　　　　果然，远处一个小小的红点若隐若现。在璀璨的灯火中，梁宣看到那公子独立船头，红衣飘舞，飒然欲飞。他还对着自己这边，大声喊道：“梁兄！小弟在这里，你们要再快一点！”　　梁宣心中焦急，仿佛看到碧水剑就在自己眼前一样。他一定要将来龙去脉弄清楚，看看碧水剑为何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身上。他脚下真气汇聚，船速加快。小船剧烈的颤抖起来，在水中歪歪扭扭；吃水也越来越深，水花都流到了船里。　　治平按住船舷，叫道：“太快了！急什么？慢一点！”　　“不行，他……他好像转方向了？怎的看不到了？”　　　　朦胧的灯影夜色里，远处那小船一转，消失在小洲烟柳的暗影中；梁宣心中一急，也催动船转弯，谁想到船一转，治平反而没有反应过来，身子顿时向前扑去。一声惊呼，治平已经落入了水中。　　“救我！我……我不会水！”治平大喊道，但是整个人已经没入了水中。　　梁宣大惊，慌忙停下船，但是船已经窜出去老远，船上空空如也，不见治平踪影。水中看去，远处还有些水花团团转。梁宣心中忽然暗叫不好：“他背上背了银子！那包袱那么重，定然是沉入水中浮不上来了！”　　　　梁宣当即纵身跃入水中，朝那水花翻涌处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