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之夜。 今夜晴好,明月如轮,滚滚东来,爬上天际。她穿过层层的云翳,将柔和的光普照大地,照着这世间每一个花前月下,分离和相聚的人。 雁留声已经收拾好行装,整理了衣冠,还偷偷拿出镜子来画了画眉毛,对镜子左右端详许久。他正在梳妆打扮,已经有人在门口敲门了。 “雁子,还没好么?” 雁留声将门打开,治平倚着门框,怀疑地盯着他。“你在干嘛呢?” “什么?” 治平上下端详,又用鼻子仔细嗅了嗅:“鬼鬼祟祟的……你用了香么?真好闻……” 雁留声脸一沉,将他推开:“别胡闹。梁兄呢?”他往外面瞧了瞧。 “还没回来呢。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能去哪儿啊?方才你就说他出去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谁知道?这大晚上的,他平时都不爱出门,偏偏今天晚上失踪了。你到底跟他说过没有啊?”治平将头上的帽子整理了整理,扭头问他。 雁留声想起那夜,梁宣满口答应的场景。前天,他们约好要在十五去喝酒,就当答谢梁宣的镖下救命之恩。当时答应得满满的,怎么这会儿不见人? 两人走到客栈门口,雁留声还将门口迎客的活计叫到一边:“等会儿某某某来了,若是找我们,你就说去了城南的德兴阁,叫他去那儿找我们。” 治平跟雁留声走在人声吵扰的大街上,乐道:“到底有什么好酒好菜?快透给我听听!” 雁留声得意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请客,自然不会亏待二位大哥。” ※※※※※ 金陵城南。 德兴门外。 几枝垂柳在晚风中轻摆腰肢,款款婀娜,风情无限。柳树间,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了枝头,像一把圆圆的梳子细细梳理着杨柳的枝枝叶叶。 树下,一个婀娜的身影静静独立。她的衣襟在晚风中轻摇。 ※※※※※ 梁宣眼前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几乎以为是一场梦。 四年的等待。到底有多长?今夜他才圆梦。 眼前此人,此景,正是多少次午夜梦回,唏嘘感叹而渴求不得的。但是现在,就在他眼前实实在在呈现。 可是他的心情,却没有之前设想的那么激动。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让他的热情变得不如从前汹涌了? 远处的人影转过身,正好看见他站在这边。 两个人,月光下,两两相望,一时之间忽然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闻琴喊了一声:“宣哥!怎的不过来?”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悠悠飘向苍穹。 梁宣心里猛然颤栗起来,他几步快走,继而变为奔跑,转眼间已经站在闻琴的眼前。他又马上立住了。 闻琴的眉眼,微笑,悉如昨日,甚至更加清丽动人。 一如他设想的那般。 犹恐相逢是梦中。 “咱们……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好么?”梁宣张口,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几乎觉得嘴巴不是自己的了。他搭眼往地上一瞧,柳树下面哪里有位子? “咱们到别处去……” “不,就这儿吧……”闻琴拉住他的胳膊,他看到她有些微微的气喘,脸低着,似乎有些红。梁宣自己也开始心跳起来。 原来,那种感觉还没有消失。只是时间太久,有些陌生了吧? 梁宣倚在柳树下,这柳树多年长成,合抱几人,但是树身之上,仍然粗糙不平,只怕倚上去会颇为不适。 闻琴向自己这边慢慢靠过来,梁宣赶紧腾出位置,有些紧张的道:“这样站着,不是很舒服,你……”他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个身子软软地扑倒在自己肩膀上。 闻琴默默地,几乎是忽然之间,撞在他怀里。 她什么话也没有。 梁宣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感觉到闻琴的脸贴在自己胸膛上。他能闻到她身上幽微的芳香,她头发上淡淡传来一股令人心动的气息。 梁宣手轻轻颤抖着,缓缓抬起来,抚在闻琴的肩膀上。感觉到那实实在在的触感之后,他喉头禁不住一滚。 仰头看去,只看见杨柳的枝条低低地垂下来,好像情人依恋的双手,又好像离别的泪珠。 侧方的天空上,明月在枝叶间静静挂着。斜对面,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家酒楼,正是毗邻德兴门的有名酒楼,德兴阁。 ※※※※※ 德兴阁上。 窗口之外,人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治平往窗外望了望,道:“瞧,这么多人!今夜十五啊,大家肯定都出去游玩。我想阿宣肯定也跑出去透透风了,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吧?”他面对着雁留声尴尬地笑了笑。 雁留声也朝窗外看去,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情。酒楼上这些人都已开始吃喝,只有他们这一桌,饭菜都还没动。 再不动,只怕便有些凉了。 “什么啊,出去透风也不能不回来吧?”雁留声埋怨道。 治平嘿嘿一笑,拿起酒来,小小抿了一口:“阿宣他以前十五就常常在夜里出去的。我们都习惯了。” 雁留声奇道:“他这么个呆子,能出去做什么呢?还是在十五……” “约会呗!还能干嘛。” “约会?”雁留声身子前倾,“跟谁约会?男的女的?” 治平点了点他的脑袋,有些嘲讽地道:“你平时看起来聪明绝顶,怎的今夜这么傻?一个男的,去约会肯定是见一个姑娘啦!” 雁留声不语。 “那时候在泰山,每到十五,阿宣就会一个人出去。到桃花峪……你知道桃花峪么?那儿离着玉泉寺挺远呢。他跟闻琴师妹就在那儿见面。……阿宣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其实我们怎么会不清楚?大家又不是傻子。这样子一直有三四年呢,都是逢月圆必去。” “逢月圆必去?” “那是自然!有一次,我记得那天十五正好赶上下雨,没有月亮了。阿宣那几天又生了场病,他还说胡话,挣扎着就要去。我们几个人都把他摁在床上,这才罢手了……后来,闻琴师妹居然来了,在玉泉寺照顾了他整整一夜。啧啧……这一对儿,真是让人唏嘘啊。” 雁留声一直默默听着,却并不发言。忽然清了清嗓子,拿起筷子,道:“平哥,我们吃饭吧。” “不等阿宣了么?” “……也许他不久会来的。” 治平点点头,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治平却总觉得雁留声有些黯然,并不开心。他便想办法来热闹气氛。 忽然拍了拍手,笑道:“其实阿宣这小子也挺懂风情的,虽然有时候傻乎乎的。……十五月圆,花前月下,想想都激动!雁子,你看,但凡是个正常男人,看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的光景,谁能不心动?若是等在那里的是个美女……” “你能不能喝酒?”雁留声拍了下桌子,没好气地道。他喝了一口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放在桌上。只听啪的一声,那酒杯都震得响了起来。 治平的话咽在嘴边。他不知道雁留声又是哪里不对了。总之此人性情变化快,他也不是第一天才了解。 他拿起酒杯,跟雁留声干了杯酒,往窗外瞧了瞧。 那边正好有柳树,树下还倚着两个男女。 “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那边就有俩约会呢……” 雁留声和治平都转头望向楼下,但是等到他们认出那树下是谁来之后,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治平的脸刷的红了。 雁留声的脸刷的白了。 “天哪,真、真、真的在约会啊……”治平惊讶地道。 雁留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远处那两人,闻琴正偎依在梁宣肩头,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 “你说……你说他们在说些什么啊?”雁留声手撑下巴,小心翼翼的问道。 “说些什么?”治平嘻嘻一笑,往窗外努了努嘴,道:“都这个样子了,你说还能说些什么?哈哈!” 雁留声怔怔望着窗外,脸色越来越白。 “哎哟,人家卿卿我我,咱们两个单身汉就别在这儿看啦!”治平摇头笑道,拍了拍雁留声的肩膀,“来,喝酒!” 雁留声也端起酒壶来,满满地用大碗倒了个满。“说得对!人家约会,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他端起那只碗来,“我干了……” “你……这些都要喝光么?”治平话刚说出口,雁留声的酒已经一饮而尽。惊得他治平呆若木鸡。 “为什么不?花了银子难道都白送人么?”雁留声有些气愤地道,将碗重重放在桌上,擦了擦嘴角的酒。 治平定睛一瞧,他七弟方才苍白的小脸上,此刻已经染上了潮红。这么英俊的小生,双颊微红,竟然多了一种粉面娇羞的意味。治平看得神情恍惚,半晌,从醉意中暂时清醒过来,却见雁留声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 “七弟,你……你不要喝了吧?我看你有些醉了。” “谁说的?”雁留声翻眼瞧他,气得发抖,指着周围的酒:“咱们买这么些酒,可不能浪费了。今夜出来……”他忽然笑了,“就是不醉不归的,正好喝他个尽兴!” ※※※※※ 两人喝了一会儿,雁留声脸上越来越红。还打起了嗝儿。治平瞧他那样子,有些担心自己今夜该不会要再次背着个醉汉回家了吧? 陡然间,雁留声伏在桌上,忽然像睡着了似的。好久不动。治平叫了叫他,好半天,他又猛然立起身子。 “七弟,咱们回吧?”治平小心翼翼地道。 雁留声瞧着他,却忽然用手指着他,俏脸红妆素裹,叱道:“小子!敢跟我斗?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娘我都是在哪儿混的?跟我玩心计?勾心斗角、鸡毛蒜皮,以为能瞒过我么?”他打了个嗝儿,忽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往治平这边倾过来。 治平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他身子往后直了直,苦笑道:“是是是!您老儿这么厉害,我哪儿敢跟您斗啊!您活脱脱一个小诸葛儿啊……” 雁留声撅了撅嘴,冷哼一声道:“敢耍我?我……”他忽然住了嘴,红着脸盯了治平一会儿,忽然又一屁股坐下来,“呼喇”一声又伏在了桌子上。 治平小心翼翼站起来,心想这醉汉,醉倒了比梁宣还难伺候,他还不如溜之大吉,让梁宣来招呼他。 没走几步,雁留声又忽然坐起来,却对着治平嘻嘻笑了:“平哥,你去哪儿呀?” “没……没去哪儿,我刚……刚解了个手回来。”治平嘻嘻笑道。其实他心里直想哭。 雁留声打了个嗝儿,用手撑着桌子,晃晃悠悠站起来,道:“我也去解……解个手,平哥你……你慢慢喝。” “七弟!要不要我扶你?” “闭嘴!”雁留声又突然喝道,然后又是一笑,转过身,竟然袅袅娜娜地去了。一路还跟过往的行客抛媚眼,好像□□一般。 治平掩住额头,觉得自己真是惹上了两个灾星。他脑海中浮现出雁留声方才发酒疯的场景,感到一阵压力。那些话也从耳边响起来。 等等!…… 治平猛地抬起头来,望着雁留声远去的方向,他的脸陡然涨红了。 他方才口口声声说……说“老娘”,他…… 他是个女的!? ※※※※※ 雁留声从楼上下来,脸依然是红的,但是眼神却很快恢复了清明。他站了一刻,默默走下楼,到了门口,又悄无声息地从后门出去,沿着墙角走到那些柳树之下。 远处,梁宣和闻琴就在几棵柳树之外,正窃窃私语。 他迈开步子,悄悄走了过去。 ※※※※※ “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人有些古怪,他的武功家数,分明是我们泰山派的。但是却跟逍遥门的人在一起。”梁宣跟闻琴说起了路上遇到的那名面具人怪客。虽然他已经隐约猜到那人的身份,但是他还不想立即对闻琴说。 闻琴俯下身子,去地上采什么东西。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色野花。 “琴儿,你说逍遥门到底打得什么主意?难道昆仑山那边,他们有什么图谋么?” 闻琴一边摆弄那野花,一边道:“那人一定是我们泰山派的。我早就觉得泰山派是出了什么叛徒。宣哥,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入派之时,沙河帮的少帮主中了傲徕峰的苍云掌么?” “是的。当时那人胸口莫名出现了逍遥云。” 闻琴冷笑道:“现在想来,那逍遥云只怕不是假的,而是真的。有心之人要将计就计,我们都被蒙在鼓里。泰山派早就出了一个大叛徒,且此人位分很高。”她看着梁宣,一字一字道:“并且,我猜测掌门应该也知道这人的身份,恐怕只是按兵不动而已。” 梁宣十分惊讶,他早已知道泰山派的叛徒就是敖天。并且谢微云的确知道此事,也是在假装不知,其用意就是防止打草惊蛇。 但是这些,闻琴竟然仅仅靠猜测就已知道了。 “再说那碧水剑,丢失的甚是蹊跷。钥匙只有我和掌门有。而我是绝对不会丢失钥匙的,这根本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钥匙是从掌门那里偷来的……” “可是要想从掌门那里偷来碧水剑,岂是易事?” 闻琴低头,用手拿着那野花,拨弄着地上的泥土。“你说的不错。掌门武功高深莫测,当今武林大概只有逍遥侯和血昆仑的摩罗尊者能与之相匹敌,要想赢过掌门、拿到钥匙几乎是不可能。……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她抬起头来,眼里泛出亮晶晶的神采,“那就是掌门故意放走钥匙,让出碧水剑给逍遥侯。” “这怎么可能?掌门为何要帮逍遥侯?” 闻琴淡淡一笑:“若要取之,必先予之。逍遥侯苦心孤诣要得到碧水青云双剑,到底有何图谋?不得而知。我想掌门就是想要试出逍遥侯的本意。” “逍遥侯本意?”梁宣念道,逍遥侯有什么阴谋?不外乎称霸武林,铲除正道,还能有什么阴谋! “再说我们一路过来,去到的那些逍遥门的据点。东海坛的几个洞、台,虽然在紧锣密鼓地准备逍遥谷的会盟,可是却另有消息传说有神秘队伍去昆仑山。你方才说到跟师父夜探总坛的地宫,也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么此事几乎便可以坐实了。如今鼎剑台会盟在即,逍遥门的人却突然要去昆仑山。这确实可疑。我怀疑,鼎剑台会盟,有可能会是一场骗局……” “骗局?你是说碧水剑不在逍遥谷?” 闻琴微微一笑:“宣哥,你想想,如果碧水、青云剑都在逍遥谷,如今天下人已经知道,那么逍遥侯岂不是暴露在众人面前?所以,碧水剑很有可能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但是到底在何处,我目前也不知道。这背后,逍遥侯到底有何打算,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碧水剑去了别的地方? 梁宣头脑中陡然闪过一个画面:雁留声拿着碧水剑在揽月楼出尽风头…… 但是,那是高仿的碧水剑。 但话又说回来,那把剑真的是后来雁留声给他看的那把剑么? 此事还关系到梁宣心中的那个计策。而这,他还不想对任何其他人说。 当然,包括闻琴在内,他也要一并隐瞒。 闻琴又道:“况且,碧水青云剑背后有什么武功秘笈,这样老套的消息,我也是从未听说过!我们李家掌管双剑多年,从来未曾听说过碧水青云剑与什么武林秘籍有关。” 梁宣点点头:“这消息一听便知是假。显然是逍遥侯有意放出来,蛊惑那些有心之人,来逍遥谷。至于到了逍遥谷要如何,现在真是难以预测。” 他们彼此望了望,都感到前路茫茫,不知有什么艰险阴谋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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