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忽然握住闻琴的手,柔声道:“琴儿,你怕么?” “我?我怕什么?”闻琴正色道,“我怕的只是不能手刃仇人,为我李家报仇;我怕的只是不能夺回我们的祖传宝剑,令剑侠名声蒙羞;我怕的,只是邪恶战胜了正道,魔教祸害武林,人心惶惶。” 梁宣看着闻琴那坚定的神情,觉得他的琴儿,这四年来的确是改变了很多。 “只是可恨,我如今能力还不够,不像你……”闻琴苦涩一笑,“连云中雁那样的二流人物,也不能亲自斩之。” “……云中雁轻功卓绝,应该也算一流高手了吧。”梁宣不无感叹地道。 闻琴惊讶地看向他:“他?他算什么一流高手?我说的是一流人物,就应该像我们掌门谢微云、像我们的先辈林朝宗、李愤,或者说句不该说的话,像当今逍遥侯、摩罗尊者这样的,才算是一流人物。” 梁宣没有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手中拈着一段柳枝。 “你叹什么气?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梁宣无奈地笑了笑,用柳枝打了打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只是觉得……我的琴妹,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我竟然有些怕了……” 闻琴脸果然红了,转过身去,啐道:“呸!什么怕,你要是连我也怕,那才真是笑死人了。” 梁宣笑道:“那你可错了,我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就是怕你一个人。” “你怕我什么?”闻琴忽然转过身来,问道。 梁宣看着她,只是笑,手中胡乱编着。闻琴哼了一声,忽然将那东西夺过来,一看,却是个柳条编成的小兔子。她的心忽然就软了。 想起以前在渔仙镇的日子,他经常编这些给她。 那一段轻松的时光,好像隔世一般。遥远得不可思议。 “很久未动手,有些生了。”梁宣尴尬地笑道。 闻琴红着脸,咬着嘴唇,小声道:“哪里?我觉得很喜欢。宣哥,我还是最喜欢你编的这些小玩意儿……”她心思转了转,声音越来越低,“其实,比起这些小玩意儿,我更喜欢宣哥你……”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但是梁宣却叫了一声:“什么人在那儿?” 闻琴吃了一惊,脸上的红很快退了下来,她看见梁宣从地上坐起来,往那边走了走。 但是哪里有人?只是柳树树枝晃了晃。怕是风吹的,或者鸟在树枝上飞走了。 “宣哥,并没有什么人吧。” 梁宣疑惑地走回来,他方才明明看到有人的,而且,那身影还很是熟悉……看着有点像…… 梁宣心中一跳,瞪大双眼:他这才忽然想起,自己竟忘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他立即紧张起来,走到闻琴面前,张张口,却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宣哥,你……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闻琴见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是有什么心里话要对她讲,已经有些脸红了。 梁宣支支吾吾地道:“是。……琴儿,我我……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 “你……你有什么事,就说罢,我听着呢。”闻琴红着脸道。 梁宣把心一横,闭了闭眼,道:“我可以先行一步么?就不送你了?” ※※※※※ 闻琴整个人都愣在那里,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惊愕。 她的宣哥,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你到底有什么……什么急事?”闻琴艰难地道。 梁宣擦了擦头上的汗,往身上抹了下,尴尬地道:“我……我忘了一件事情,我今夜原本约了一个人,结果为了赴你的约会,竟将这件事情全然忘了!如今……如今只怕那位朋友已经等急了……” 他冷汗直冒,抬头看看那明月,早就快要西沉了…… 他跟闻琴已经谈了好久了! “是……是很要紧的朋友么?”闻琴小心翼翼地问道。 梁宣着急着道:“就是我那义弟,你见过的,昨夜将云中雁吓走的那个……”他越想越急,心中只想着七弟不要等急了吧? “我不能再耽搁了,他性子比较小,容易生气,那样我就惨了……”梁宣哭丧着脸,拍了拍闻琴的肩膀,一面往后倒退,道:“我先行一步!咱们明日再见!” 闻琴点点头,看着他离自己而去。 梁宣已经走出去很远,听到闻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宣哥,以后的十五,咱们还照常见面行吗?” “听你的!” ※※※※※ 治平正一个人在喝酒。一边看楼上的人唱曲解闷。 这时候才看见雁留声,脚步沉稳,从楼上上来了。他脸上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了,有些泛白。只是似乎有什么心事,正在沉沉思索。 雁留声走到他面前,却还在出神。 “你去了哪儿?解个手花这么长时间,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呢。”治平还记得被自己无意中撞破的他的秘密,尽量保持平静地道。 但是雁留声发了一会儿呆,并没有看出他的异常。治平又见他身上有些灰尘,似乎出去过,不禁又道:“你去哪儿上的茅厕?怎的身上落了这么多柳叶?” 他起身去拍打雁留声身上的叶子,但是手刚伸出来,便又想起方才那件秘密来,立住不动了。 雁留声道:“平哥,你现在这儿慢慢吃吧,我有事先行一步。另外,梁兄若是来了,不可告诉他我也来了,就说我忽然不适,卧床在家。你一个人来的。” “为什么啊?” “别问了。”雁留声说着就走。 “哎!等一下!你一人走了,舍我在这儿有什么意思?”治平口里还喊着花生。“不行我也走!这顿饭吃得……” “你就在这儿……”雁留声回头,做出要挟的架势,“咱们可是花了银子的,你得吃回来不可。不然太赔钱了!这些酒、菜,全都不能剩啊……”他一一指点着。 “雁子,你!”治平再追出去,雁留声已经下楼了。 治平看着他的身影转眼间又消失在楼梯拐角,不禁气愤愤地坐下来,自言自语道:“女人?就是麻烦!……” ※※※※※ 梁宣急匆匆赶回到客栈,推开自己卧房的门,果然见空空如也,治平已经去赴宴了。他又敲了敲雁留声的房门,好久都没人来开。打开看时,也是空无一人。 “看来真的去了。”梁宣暗叫不好。他走到客栈门口,一打听,那看门的果然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德兴阁。” 梁宣不听便罢,一听之下,顿时满脸羞红。原来他们不远不近正好就去了德兴阁!那他跟闻琴约会,有没有被他们看到呢? 他又快马加鞭,连轻功都施展开来,原路折回德兴阁。上到二楼上,果然见治平一脸郁闷地坐在那里。 治平一看见他,两眼瞪得如怒牛,噌地一声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梁宣刚走过去,治平当头就是一下。 “你打我干嘛?” 治平用筷子指着他,愤声道:“你还知道来?怎么不去忙你的‘花前月下’?” “我……我把这事情忘了!七弟呢?解手去了?” “哼……”治平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怎么了?真的被我气走了?”梁宣紧张地问。 治平将筷子含在嘴里,一会儿拿出来,摇头道:“算你幸运。七弟他老人家今夜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因此只我一个人在这儿。” “那你怎么来了,为何不去照顾他?” “我来喝酒啊!”治平怒道。 “喝酒重要还是兄弟重要?”梁宣针锋相对。他心里倒是放了个心,幸好七弟今日没来。 治平张口想说话,心想老子两边说谎话,真是不容易。还得白受你的脸色,你居然还敢吼我? 但是他又想起雁留声叮嘱过自己,不得外泄秘密的话。因此话到嘴边又噎住了。不得不憋了个脸通红。 “快跟我回去。”梁宣没好气地道。 “酒还没喝完呢。” 梁宣瞪了他一眼。 “你瞪我干嘛?” “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梁宣隐隐怒道。 “……我还得把银子吃回来,七弟吩咐的。” “好好好,你在这儿心疼你的银子算了。”梁宣说罢,头也不回地下楼而去。 治平追到楼梯,见这家伙居然用上了轻功。他自言自语的走回来,拍着脑门: “奇了怪了,除了闻琴师妹,这家伙什么时候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了。” ※※※※※ 明月西沉。 雁留声脚步沉稳,落地无声。她从德兴阁出来,随即绕道到一处矮巷子里。脚下使出轻功,一跃而起,高高的围墙很轻松便跃了过去。 围墙之外,正是玄武湖的南端。 望月亭矗立湖边。亭中一人。独立。正仰头望月。 雁留声脚步轻快,转眼登上了亭子。见那人还在痴痴仰望,自己也禁不住抬头去看。 那一轮圆圆的明月,今夜已经照了无数个时辰,照了无数对男女。 她想起梁宣和闻琴,忽然眉头一蹙,腮边火辣辣地有一种灼热感。口中道:“看什么看?一个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那望月之人听见她的声音,慌忙半蹲下身行礼:“雪舞见过宫主。” 雁留声摆摆手,颇不耐烦地道:“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你不是好端端跟着银汉童子?怎么又回来了……你们这些人,真是烦的紧哪。” “宫主恕罪。是童子他担心……” “担心我的安危是吧?”雁留声截住雪舞的话,飞快地道,“每次都是这样的话,能不能换个样儿呢?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雪舞抬头悄悄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宫主,您喝酒了……” “是。姐姐你快说,到底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昆仑那边出事了?” “没有。童子只是说,那梁姓少年武功了得,怕宫主对付不了他。请宫主早作定夺,此人不可力除,只能智取。” 雁留声目光低转,却沉默了。她转头望向那天空。明月朗照,但觉半身都冷了。 不可力除,只能智取? “……知道了。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 雁留声站起身来,估摸了一下时辰,道:“我现在便要走了,你立即回银汉童子身边,好好待在他那里。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他。这次可不准再回来了?”她顿了一顿,对雪舞微微一笑。 雪舞感觉到她话中的暖意,有些惊讶。 雁留声又想到什么,叮嘱道:“云中雁逃了,银汉童子可知?告诉他。东海坛的坛主擅自离开,想要抽身,这可不是小过错。找到他。”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一种威严。 雪舞点点头:“属下知晓。” 雁留声背着手,展开轻功,从望月亭飞了出去。她落到高墙之上,正要跃下,却又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那圆圆的明月。 月光如水,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的脸也仿佛清透如水,清冷美妙、不可方物。 雁留声眼神怔忡,口中喃喃念着一个名字:“李闻琴……”她忽然自言自语:“你果然,有点厉害。不过,他真的那么喜欢你么?……” ※※※※※※※ 夜色温柔。 梁宣急匆匆用着轻功,踩着屋檐行走跳跃。 他最恨言而无信,也最恨不讲义气之人,想不到今夜一个人竟然都占全了。不过幸好雁留声没有去,若是真的去了,被他放了鸽子,那他才真的要得罪“重要人物”了。 这个人物,事关他的大计,他可得千万好生伺候。 梁宣正在屋檐上行走,马上就要到客栈了。却忽见脚下大街上,一个人影行色匆匆,正在赶路。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雁留声。 “七弟!”梁宣喊了一声,就从房顶上跃了下来。 雁留声看到他,小脸竟然煞白,惊讶地望着他,指了指房顶:“梁兄你怎么从那儿跳下来了?” “我急着赶路,今夜把你的约会之期给忘了,很是过意不去。但是听治平说你病了,怎么这会儿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雁留声“哦”了一声,忽然咳嗽了一下,道:“是。我出去抓药呢,刚回来。” 梁宣看看她,两手空空如也。“药呢?” “呃……药铺关门了。我就回来了。” “这么早就关门了?” 雁留声望了望他,然后低头,闷声问道:“已经很晚了。梁兄你还不知道吧?” 梁宣一怔:“是啊。我竟不知道……已经这样晚了。” 雁留声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道:“梁兄今夜出去了么?” “啊?哦,……是的。”梁宣不知怎的,竟然觉得有些难为情。 “是去干什么呢?” “呃……那个……就是这附近转了转。”梁宣在雁留声身后走着,脸悄悄地红了 。 “是吗?”雁留声淡淡道。却并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了一下。 “我去买药吧?我再四处看看。你等着。” 雁留声刚想喊他回来,可是梁宣已经施展轻功走开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的人影,轻松似的吐了一口长气。但却又有点惆怅似的,嘴角浮出一丝无奈的笑。 “他表面看来是真的体贴。可实际上却是虚情假意。”雁留声暗自想道。心中竟涌起一股酸涩的潮水。她闭了闭眼,让那些涨潮的水强行退了回去。 易动情和柔弱是女人的天性。但戴上面具,她又是那个冷漠坚强的雁留声,将所有这些统统挡在面具之外。 ※※※※※ 逍遥谷。 元牝宫中。 黄昏。天空还飘着缠绵的暮雨。这场雨,已经持续数日。 如今,雨势减小,似乎有停止的样子。 元牝宫中,寝殿唯一值勤的宫人,缓缓拉开了窗口的帘幕。 逍遥谷中的暮色透了进来。 寝殿中十分安静。宫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人,逍遥门第一圣使宗元,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热闹。 他最爱做的事情,便是一个人独自守着寝殿中高高的座位。 这位入门已有七八年的圣使,无论在寝殿还是在大殿,都有一把高高的座位。层层的台阶从那座位上绵延下来,看上去很像一个皇帝的宝座。 这里的一切,无论是豪华的陈设,还是大殿的窅寂,抑或高高在上的宝座,都像极了逍遥侯所在的逍遥殿。 虽然,逍遥殿中经常是没有人。 然而此刻,元牝宫寝殿中,却有两个人,正对窗而立,喁喁闲谈。 雁云清头戴银冠,足登玉履,腰佩翠带,手中持着一柄又细又长的宝剑。他的身边,“玉血书生”金风仍然是一身书生装扮,只是身上穿着一件金丝外罩衫,翩然垂下;金风的目光,随着雁云清手中的剑,反复游移。 长剑发出幽微的光,在暮色烟雨中,是一种青黄和浅碧交融的色泽。 金风笑道:“这碧水剑,也须配在圣使这样的人手中,方才显出其不凡。”他声音和缓,隐隐透着一丝恭谨。 八年来,圣使宗元一跃而位居佳期宫主、银汉童子乃至金风、玉露之上,只对一人俯首。八年的屈居人下,他金风竟然不自觉地养成了阿谀的嗜好。 怎能不阿谀? 面前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门主逍遥侯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门中大小事务,如今俱在宗元圣使的掌管之中。 更何况,他已练成《玄牝心经》。那是本门至高无上的绝技。 金风与玉露勤勤恳恳数十年,都未曾得到提拔,终与《玄牝心经》缘悭一面。而此人,仅靠一把青云剑,一人身家性命,便得到了门主的青睐。 而他能在八年之内便将《玄牝心经》之上的武功尽数练成,也算得上是一个天才了。 不过…… 金风嘴角泛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他的目光随着雁云清手中的长剑转移。 长剑探向窗外。拨开窗前的帘,外面丝丝的细雨便洒了进来。打在剑身,点点作响。将原本灼人的色泽掩盖了过去。 “不过可惜,宝剑仿造得再像,也始终是一件赝品。……又有何用?”雁云清冷笑道,抽回长剑,用袍袖擦拭着上面的雨水,以免这剑受到雨水侵蚀,消融了表面的光泽。 真正的碧水剑,光泽天然,何惧风吹雨打? 金风点点头。不错,宝剑仿得再像,终是假的。正如一个人无论将自己打扮得多么像英雄,他终究非真正的王者。 雁云清学遍逍遥门绝顶武功,却单单不会那最致命的绝学。 噬功大法。 其实,何止是他?这逍遥谷中的每一个人,有谁不对那四个字,既垂涎又畏惧?但是这世间,只有门主一人会这功夫。所以叫绝学。 也许……只除了那少年? 金风想到多年前,追捕崔玉姬母女之时,偶然碰到的那神秘少年。他大概永远记得,那少年身体与他掌心相接时的感觉。 当时那一掌击打下去,自己浑身上下所感,与被噬功大法侵蚀,毫无二致。 他的感觉向来是准确的。 四年前,老银汉童子忽然暴毙泰山。虽然新任银汉童子长生对此封锁消息,三缄其口。 但金风曾经夜探银汉童子墓穴,在棺椁之下发现了银汉童子的尸骨。尸首腐烂不堪,却分明已经干瘪如干尸。像极了噬功大法吞噬后的人身。 这一秘密,金风一直从未对旁人说。不过他以为,噬功大法除了门主拥有,一定还尚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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