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长江上波涛起伏,粼粼的江面被雨滴点出簇簇的漩涡。连泊在码头边的船,也是左摇右晃,不能安生。 雁留声坐在伞下,两旁是逍遥门的一众侍从,早有人为她服侍周到。端茶递水,挡雨遮风,真是无微不至。然而她虽享尽尊荣,脸上却并不轻松。 海鲛婆罗在旁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只是这位尊贵的佳期宫主,迟迟未能决断。 她到底在思虑些什么? 雁留声手中反复抚摩着那长命锁,她的动作几乎与其父亲雁云清一模一样。她站起身,远望长江万里,无止无休,波涛汹涌,心中的思虑却也一如江水。 海鲛婆罗见宫主久久不语,心中却在担忧另一件事。 千面郎君去了这许久,为何还不见回还?难道真的如宫主所说,被那无名少年牵扯住了手脚? 那少年果真如此厉害么? 她哪里知道,千面郎君遇到的可不止一个梁宣,还有一个左昆仑的少年掌门:这两个人年纪虽轻,可却都不是寻常角色。 海鲛婆罗出口道:“宫主还在犹豫什么?以宫主和宗元使者的关系,他怎能薄待于你?”语气隐隐不满。亲生的女儿都不信任自己的生父,那她还能信谁? 雁留声眼望江面,忽然问道:“你们怎么如此确信,碧水剑真个就在我身上?” 海鲛婆罗笑道:“这个,您就得问宗元使者了。总之您对他老人家比我们这些人熟悉……”她顿了顿,又说道:“使者他老人家神机妙算,看来猜的不错呢。” 雁留声沉默不语,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神机妙算? 她的父亲,居然在跟自己女儿谈条件。他要她将碧水剑给他,两人联手,去对付逍遥侯。原来他已经在猜测,真正的碧水剑其实就在自己这里。 不是在逍遥谷,也不是在昆仑山。 他是很聪明的。雁留声心中明白。他是深陷这其中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切? 鼎剑台会盟,声势浩大,逍遥谷已经放出消息,吸引天下群雄来观碧水剑。若是逍遥侯真的想要这剑,那他便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将宝剑暴露在天下人的眼前;而他们不知的是,所谓的鼎剑大会,真正主持的那人,只不过是门主的替身而已。 宗元使就是门主的替身。当然知道,鼎剑台大会只是个笑话。 真正的碧水剑如今在何处?逍遥门中处处风传,有秘密的人前往昆仑山。连以寻剑为名打探底细的泰山派、梁宣这些人都知道了这消息。 那么真的碧水剑会是在昆仑山么? 能被知道的秘密,都不叫秘密。 雁留声冷冷一笑。 真正的碧水剑,全托付在她的身上。连梁宣也绝对想不到,她将它藏在什么地方。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梁宣是否真的知道她是谁。但是他毕竟还在怀疑。 尤其是他那个闻琴师妹,智计聪颖,心机深重,着实是个厉害角色。至于梁宣,她还可以对付得了。 他绝对想不到,日日寻找的碧水剑,其实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但是梁宣真的在怀疑她么? 雁留声心想:这不是一个可以怀疑的问题。因为她早就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她将自己心中忽然闪过的那小小的烦恼擦去,重新戴上面具。 他毕竟是自己的敌人,一个时刻都要小心应对的人。 但是父亲却提出要与她合作。他,想要碧水剑。 他要碧水剑做什么呢? ※※※※※ 雁留声叹息一声,问道:“宗元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海鲛婆罗只是低下头去,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宗元使者想要什么,谁知道? 这个进门高位、八年来步步攀升的人,他有的是狼子野心。谁都看得出,他正在一步一步吞噬逍遥侯在门中的权力,他一心想要登上那个宝座。只是缺了一样东西。 噬功大法。 没有这个,他就谈不上真正的威慑。只靠那玄牝心法,还有“一片冰心”、“归元散”之类的毒`药,还是远远不够的。 雁留声手扶着额头,在栏杆上站了一会儿。口中喃喃道:“他还不满足。他还不满足么?……他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忽然抬起头,问那海鲛婆罗道:“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冒的是叛教出逃的罪名,一旦被捉回逍遥谷,便要被火焚、枭首,连安魂坡也去不了!你们真的安心为他卖命?” 海鲛婆罗抬头,苦笑道:“宗元使者是我们的上司,我们不得不从。不过,若是事成,我们这些便成了新门主的旧人,得到的好处也更多。如今门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八年来日日不出宫门,常年深居地宫,谁知他老人家还活着没有?” 雁留声摇头苦笑:“他只会活得比常人更久,你放心便是。” 逍遥侯么? 从她入逍遥谷以来,二十年只隔着重重的帷帐看这个神秘的人。她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但是她只知道他的声音和身形…… 几乎从未变化过。还是二十年前那样。 难道此人竟能长生不死,有驻颜之术? 雁留声思绪回转,口中说道:“你们说的合作之事,非同小可。我须得再做考量,才能答应你……” 耳朵忽然轻轻翕动,雁留声心中一凛。她凝望远处岸上,眉心蹙起。迅速转过身,坐到座位上,口中道:“快,将我绑在这椅子上。” “什么?”海鲛婆罗疑惑地望着她。 雁留声苦涩一笑:“他要来了。” ※※※※※ 梁宣与贺兰明月使出轻功来,对千面郎君穷追不舍;千面郎君一路逃避躲闪,但是怎奈身后这两人武功着实厉害,甩他不脱! 本来雁留声是派他来处理了梁宣,但他一看梁宣武功不弱,只怕自己并不能敌,更何况还有一个左昆仑的少年掌门?于是且行且退,四处躲闪,竟然逃到了码头边上。 但是梁宣却早已看到自家船上分明有其他人,于是止住贺兰明月,向船上一指,两人当即一齐跃了上去。这才发现雁留声居然被他们五花大绑,坐在椅子上。 梁宣一见,心中便是一沉。拔剑喝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绑我家兄弟?” 海鲛婆罗喝道:“谁是你家兄弟?这明明是我们七公子。” 梁宣听了,却丝毫没有惊讶。他放下剑,看着雁留声,又眯眼瞧着那妇人,冷笑:“你们七公子?怎么,原来你们果然是一家人!” 贺兰明月颇为惊讶,小声道:“梁兄,你兄弟跟他们原来是一帮人么?” 梁宣漠然点点头,还没说话,就见雁留声大声说道:“梁兄!快来救我!我可不认识他们!” 梁宣却站在原地不动,定定望着雁留声,一字一字道:“七弟,你说你不认识他们?”他目光沉沉,显然有什么话隐而未发。 雁留声点头道:“梁兄,你竟不信我?” 梁宣冷笑:“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嗖嗖”几声,凌空飞来几枚暗器! 他心中冷笑,听风辨形,手指伸出,轻轻巧巧将那暗器捏在手心! 但觉触手滑腻,鼻端闻到一股鱼腥的味道。不禁皱起眉头来:这暗器居然是两枚鱼鳔! 发暗器的正是那妇人,她自恃鱼鳔凌厉,但这少年竟徒手就将自己的鱼鳔捏在手中,也不禁大吃一惊。知道这是一个厉害角色。沉下心,冷声道:“臭小子!我们洞庭青螺寨的七公子,你也敢劫?” 梁宣一听她说什么“洞庭青螺寨”,心中大奇:“怎么不是逍遥门么?” 他一直怀疑雁留声是逍遥门中的人,先前在码头见到了千面郎君,千面郎君正是逍遥门人;如今又在船上见到雁留声,那他定然是与千面郎君同门! ……但是怎么突然又冒出什么青螺寨? 只听雁留声愤声道:“呸呸呸!什么劫与不劫?这位梁公子是我的结拜兄弟,海大姑,你可不要冤枉好人!” 梁宣将鱼鳔掷在地上,对那妇人道:“你说你是洞庭青螺寨的?” 那妇人面色一寒,手掐在腰间,大声道:“奴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洞庭青螺寨海大姑是也!你这小子,强行留我们七公子是要做什么?” 梁宣声音已经有些迟疑:“这么说,你是来领……你们的七公子回去的?”当初雁留声与他们初识之时,的确说自己是青螺寨的人,在家行七。 雁留声道:“梁兄,这是我家中蛮人,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梁宣心中狐疑,盯着雁留声不语。忽听后面一声呼喊,回过头去,只见千面郎君已经飞身上了船,他身后挟持着一人,竟是治平! 千面郎君将治平挟持住,叫道:“小贼!还不快快离去?少在这里痴缠!” 梁宣本来就对他深恨,如今见他竟然还挟持了治平,怒从心来,哪里还考虑许多?扬起一剑便冲着千面郎君刺过去,千面郎君斜身闪过,脚步一转,却将治平扭到正面,拿他当盾牌用;梁宣急忙转剑,收起再斗,从下往上,一招“猴子观海”直冲千面郎君面门! 千面郎君身子退后,一个“凤点头”,身子沿着梁宣的龙吟剑堪堪侧过,但是龙吟剑甚是锋利,他的衣襟也让剑尖划破,簌簌的衣带一直扯了开去。 千面郎君手上用力,治平一声“哎哟”叫出来,原来是被他扼住了咽喉! 梁宣愤然,骂道“贼老怪!有本事放下我师哥单打独斗!”口中说着,躲过治平,一剑又刺上去,千面郎君随时拿治平要挟,梁宣忌惮伤到治平,竟然奈何他不得! 两人斗在一处之时,忽然听见雁留声在甲板上大声道:“你们都住手!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 梁宣“呸”了一声,大声道:“谁跟他是一家人?他可是逍遥门的魔教妖人!” 千面郎君冷笑了几声,口中哼哼,却不说话。挟持着治平跳到了船的舱顶之上。他刚刚站住,却突然大叫了一声,原来是治平竟然咬住他的手背! 千面郎君手背上鲜血直流,手一松脱,治平便推开他,趁机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治平已经跳进了涛涛的长江里! 梁宣叫了一声,就要往江水中跳,千面郎君从舱顶上一跃而下,手中已经抽出了一把蒲扇;梁宣一愣:他可从没见过千面郎君的兵器,想不到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把蒲扇! 眼见蒲扇来到,更不迟疑,举起龙吟剑便砍,龙吟剑砰地一声砍中那蒲扇,竟然一击不断! 梁宣心中一急,心道:“这龙吟剑毕竟不是碧水剑!可是贼老怪的破蒲扇竟如此强硬?” 他吃到苦头,剑头一转,转刺千面郎君下盘,千面郎君高高跃起,蒲扇在剑上顶了一下,但梁宣臂力甚大,早将蒲扇顶得飞起;此时空中忽然又飞出一刀,飞刀旋转着,只听得“咔嚓”一声,已经拦腰将那蒲扇切了过去; 飞刀横切的正是蒲扇最末端的扇柄位置,想不到此处竟是最脆,飞刀过去,蒲扇落地。 千面郎君闪身而起,恨恨看着二人:原来出飞刀的正是贺兰明月。 梁宣向贺兰明月望了一望,心中感激。 千面郎君“咦”了一声,大声道:“海老婆子呢?” 雁留声道:“她下去救人去了!” 千面郎君满脸惊诧,道:“您是怎么了,怎的居然要去救他们的人?” 梁宣赶到船舷边,果然见那海大姑此时身在江水中,只见她如同游鱼一般,在江中上蹿下跳,奇怪地是身子竟然滑不溜水,简直比鱼还要灵活。 他回头望了望雁留声,雁留声也正看着他,口中道:“这位梁公子,是我的结拜大哥。你们都弄错了,他并不是劫我来的。你放他们走,我自然会跟你回青螺寨。” 千面郎君奇道:“什么青螺寨?” 雁留声看着他的眼睛,道:“呀!是了,我竟忘记你还没有去过青螺寨,你跟海大姑成亲之后,便还没有回过娘家嘛!” 千面郎君眼珠一转,已经知道雁留声的意思,当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道:“是了是了!您终于要跟我们回去了么?真是让我们好找!” 梁宣回转身来,定定望着雁留声。他对他微微一笑,道:“梁兄,真对不住,连累平哥落水。其实都是一场误会罢了。” 梁宣刚要说话,只见身旁一个人冲水而出,那海大姑一身江水,旋转落地,身旁带着一个水一样的人。是治平。原来他落水不久,雁留声就命海大姑下水救人,是以并无大碍。 治平吐了一口江水,扶着船舷直喘气,颤颤巍巍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逍遥门的人!”一个声音叱道,随即便见一个人影翻身上了船,冬格尔单手持着一杆银枪,对着千面郎君喝道。 “师妹。不要妄动。”贺兰明月提醒道。 梁宣走到雁留声面前,目光如炬,一字一字道:“你说,你是青螺寨的人,那他也是么?”他指着千面郎君。 而雁留声并未说话。梁宣见他如此,冷笑一声,大声道:“七弟啊七弟,你还要瞒我多久?你饱读诗书,江湖上的人事比我精通,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千面郎君这恶贼可是逍遥门的人!” 他心想,雁留声怎么算也不会算计到,他年幼时曾落入过千面郎君之手,因此知道此人底细。 雁留声终于道:“不错。我确实知道他是逍遥门的。” “那你还有何话要说?”梁宣怒道。 其实他就猜到了事实。但是即使如此,当真相揭穿的这一刻,他仍然觉得痛心。 雁留声抬起头,幽幽地望着他,眼中居然隐隐有泪花闪烁。梁宣看见她似乎要哭,心中不自禁一软,口中的责备之语再也说不出。 只听雁留声低声道:“你何必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他是逍遥门中人,却还要来管我们青螺寨的事?” 梁宣不知如何回答。默然不语。心中暗道:“还能为何?因为你就是逍遥门中的人么!” 只听海大姑忽然道:“因为他是我丈夫,虽然是逍遥门中人,但娘家却也是在青螺寨。” 梁宣听到这话,抬头来问她道:“你说他是你丈夫?” “不错。” 梁宣又问千面郎君:“贼老怪,你何时也成了亲?” 千面郎君眼睛一转,笑道:“我如何就成不得亲?” 梁宣将剑收回包裹之中,淡淡笑道:“原来你并不是非男非女,却是一个男子。”他这句话含嘲带讽,讥笑千面郎君一直易容,忽男忽女,此刻竟然说自己成亲,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几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雁留声忽然道:“事已至此,我看我们也不必同行了。”他话音一滞,低声道:“梁兄……” 梁宣缓缓抬起头来,仍然目光沉沉望着他。 “梁兄,我便回我的洞庭君山,你便去你的逍遥谷罢。从此各不相欠。” 他目光凄楚望着梁宣,梁宣也目不斜视地望着他。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治平抹了抹嘴,小声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十八相送’也不是这么来的吧?” 梁宣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开口道:“七弟你说哪里话?我们既然已经结拜,那自然便没有中途分手的道理。那洞庭青螺寨么?我跟治平同你们去便是……” 他这一句说出来,雁留声果然面色诧异,他眉头一簇,又展开来。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再继续骗下去? 雁留声脸色微微有些泛白。他缓缓道:“梁兄可考虑清楚了?你那鼎剑台大会,可要紧之极,梁兄就如此放心?” 梁宣摇摇头,笑道:“比起鼎剑台大会,七弟你是我兄弟,这重要得多。自然是先送你回家,再去逍遥谷,料来也不迟。” 他紧紧盯着雁留声,仿佛要将他的一举一动一眼一色都抓在手心。但是雁留声并未叫他看出自己心中所想。她只是目光低转,微微有些气喘。 这个梁宣,到底还要演戏演到何时,你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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