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宣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浑身都好像僵住了一般，屁股也坐得生疼，怀中热热暖暖的，低眉一看，只见一双浓眉下跳脱的一对大眼睛，正翻上来瞧着自己。 梁宣当即松开了雁留声，自己坐起来，雁留声也从他怀里立起，斜眼瞧见梁宣，正忙着扣自己胸前的衣裳。而雁留声自己的衣裳，早就自行穿上了。 “昨天晚上，是你在为我疗伤？”雁留声问道。 梁宣唔了一声，脸变红：“我见你浑身冰冷，中了那‘一片冰心在玉壶’，不知还能不能活，只得……只得出此下策，你……你莫要多心……” “我知道。”雁留声截住他的话，低声道。她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裳。“多谢你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梁宣不敢看她，却不知道她也不敢看自己。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梁宣听到有动静，抬头一看，只见雁留声竟然拾起了碧水剑。 他以为她要还给自己，可谁知她竟然将它放在抹额之中，又重新戴了回去！ “你……”梁宣指着她，忍不住道。 雁留声回头望了望他，道：“你说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抹额。脸色一沉：“你想要碧水剑么？” 梁宣没想到她变脸如此之快，道：“那是自然。如今你还不肯把它给我么？” 雁留声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失望，又绝望，紧接着又转为冷漠：“原来你为我辛苦疗伤，说到底便是为了这碧水剑？” 梁宣沉沉注视着她，没有回答。伸出手，缓缓道：“碧水剑，你给不给我？” “你就那么想要这碧水剑？” 梁宣低下头不回答。 “你要拿回碧水剑，是为了给你的闻琴妹妹看吧？”雁留声冷冷问道。 梁宣抬头瞧了一瞧她，目光闪烁。他曾经答应闻琴，此次去洞庭，再见面之时，会给她一个惊喜。 那便是寻回碧水剑。 雁留声自嘲地笑了笑，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后面那一句，她说得似乎极为艰难。 “其实我……” “不必说了。”雁留声正色道。“你若是真的想要拿回碧水剑，那么便须答应我一件事。” 梁宣有些气愤：她居然还要跟他提条件？他昨夜刚刚救了她的命！ “这么快就开始谈条件了么？你变得还真快！昨夜是当做了一场梦么？” “你还没问我是什么事。” “你说。” “你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神农山庄。” 梁宣一奇：“你去神农山庄做什么？” “你以为昨夜便能治好我的病？”雁留声哂笑道。“我多谢你的一夜照顾，不过要治‘一片冰心’，自然要找天下最好的医生。神农山庄的庄主华如姬是天下第一神医，有她给我瞧病，可比你管用多了。” 梁宣听她的话越来越不是味儿，忍不住道：“你这话……” “我说话便是这样。不喜欢你可以不听。”雁留声截住他的话道。“我身中剧毒，自然要先为自己的小命考虑。想要碧水剑的话，跟我来。”她当先一步而去。 梁宣见她远去的身影，暗中摇了摇头：才只一夜的功夫，她便从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化身为生龙活虎的铁金刚了。 ※※※※※ 两人从谷中一路往下走，沿着潭水出去。那山谷外面便是条山溪，溪水往南注入洞庭湖。梁宣心想：“昨夜若是我单独一人跌落到这里，却也不至于便没了命。总还有活路可走。” 两人沿着君山岛的边缘一直走到码头，叫了船，往白马镇而去。 白马镇在洞庭湖东岸，不多时到了镇上，又马不停蹄，穿街过巷，来到神农山庄。 神农山庄在白马镇郊外，因神农医手华如姬在此，是以多有求医问药之人。两人一路过去，但见有许多人往回走，却少见同路者。那些迎面而来的人，不是断胳膊少腿，便是面黄肌瘦，病态满脸，显然是为求医而来。但他们却都往回走，一面议论纷纷，摇头叹气。 梁宣和雁留声对望一眼，彼此都感到奇怪。梁宣便拉了一人问了问，那人答道：“今日神医不接诊，将我们这些人都打发了来。” 梁宣奇道：“为何不接诊？” “听说是来了一位什么贵客，没心思看病啦。真是倒霉。唉！” 梁宣对雁留声道：“华如姬不看病，那你怎么办？” 雁留声却并不回答，脸上颇为凝重。 梁宣心想：“她中了那等剧毒，若是华如姬真的不医治，那可怎么办才好？”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两人已经来到神农山庄之外。 只见庄园之外，大门紧闭。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颇为冷落。两人走到门外，雁留声掀起门环来，连叩门板三声，顿一顿，又是三声，然后又是连叩四声。 不一会儿，果然有一个女童前来开门。那人见了雁留声便咧嘴一笑：“雁姐姐，你怎的又出去啦？” 雁留声和梁宣一听这话，彼此都有些吃惊：他们明明是才刚至此，何曾出去过？ “素问，你灵枢师姐呢？”雁留声沉声问道。 “灵枢师姐方才在里面陪姐姐呀，今日姐姐来此，师姐连诊金都不接了。”素问答道，转头见她身后还站着梁宣，又咦了一声：“这位叔叔是谁？方才怎的没见过？” 雁留声笑了一笑，道：“这是我的朋友。方才我出去便是接他进来的。好，你先走吧。我马上便进去找你师姐去。” 梁宣和雁留声进了门，梁宣道：“怎么灵枢姑娘果真是神农山庄的么？” “她若不是在这儿，我来此做什么？” “你不是来此找华如姬么？” “华如姬早在多年前便闭关不出，所有事务全都是灵枢一人顶起来的。早便告诉你了，你忘了？”雁留声声音有些急躁。 梁宣没有说话，他一直以为先前之事多数都是雁留声的骗局，原来很多竟真有其事。两人一路前行，雁留声对神农山庄非常熟悉，梁宣边走边问道：“好像有人冒充你进来，是什么人？” 雁留声冷笑道：“什么人？什么人你一会儿便知道了，兴许还是个熟人。” 她话刚说完，两人便已来到一草庐。但见茅草覆顶，颇为古旧。门前花圃成畦，水井旁轱辘闲搁。小院之内也是静悄悄无人。草庐后面是一处小山包，绿意满眼，掩映葱茏。 雁留声走近那草庐，便示意梁宣不要出声，两人放轻脚步，来至门前。见一绿衫女子，背门坐于黄杨凳之上。手中抱着一个簸箕，正低头挑拣着什么。 女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面容甚美。她见了雁留声和梁宣，有些惊讶，笑道：“小七，你怎么这么快就浇完花了？……梁公子什么时候也来了？”声音颇为熟悉。 雁留声脸上一寒：“我是刚刚才来的！何曾浇过什么花！” 女子非常惊讶，站起来，手中的簸箕跌落在地：“那……那方才那个是谁？” 雁留声连忙走过去，捂住她的嘴：“他有没有接近过你？或是有什么异样举动？” “没……没有。怎么了？那人是谁？” 雁留声放松似的呼出一口气，低声道：“看来还没来得及下手。” 梁宣和那女子越来越不理解。梁宣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位姑娘是……是谁？怎的声音如此熟悉？” 雁留声瞪了他一眼，根本不想跟他说话；那女子捂着嘴笑了，道：“梁公子，昨天才见过，今日便忘了？我是灵枢呀……” “你是灵枢？……”梁宣惊道，那个驼背老眼丑陋不堪的灵枢怎么变成了一个容貌绝色的美人？ 雁留声拉过他来，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灵枢，你让方才那人去了哪儿？” “他一进来，我以为他是……是你来着，便罚你去……去药王陵旁边浇七星海棠，谁让你昨天那么对我 ……”灵枢脸一红，说道。 雁留声点点头，道：“那便好。我这就过去。你们都在这里不要动。”她望了一眼梁宣和灵枢，便一个人从门口走出去。 没走几步，梁宣便叫住她：“你干什么？” “我去找那个人。” “我跟你同去。” 雁留声回过头来：“你留在这里。此地你不熟悉。你保护好灵枢。”她转身便走了。 梁宣和灵枢继续留在这儿，梁宣心中许多谜团难以解开，便问道：“灵枢姑娘，到底怎么回事？七弟要去找谁？” “我也不知。方才有一个人，跟小七一模一样，我以为就是小七，便叫他去浇七星海棠。因为她昨天实在欺我太甚！” “昨天什么事情，叫你如此生气？” 灵枢道：“昨天她……她竟将我从待嫁的闺阁里偷偷骗出来，将我赶回了神农山庄。”她说到这里，还抬眼看了看梁宣，脸颊上已经有些绯红。 梁宣了然，想道：“原来汪自通要将女儿嫁给我这件事，确实是真的；只是中间让雁留声掉了包。”他想到这里，对灵枢拱手道：“灵枢姑娘，这件事就算我梁宣对不住你。娶亲之事，我原是不知。姑娘大好一个女儿家，不要葬送在我这等俗人这里。” 灵枢摇摇头笑道：“我知道啦，有更好的在眼前，你自然瞧不上我啦。” 梁宣却满脸通红，心砰砰而跳。他没有说话，却知道灵枢这句话中“更好”的，自然是指雁留声，而不是李闻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见李闻琴。 想到此，他竟然觉得大窘。自从知道雁留声是女儿家这件事之后，梁宣再想起雁留声来，心中都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那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一般。再不能像从前一直以为她是男子时，那般随意对待。 只听灵枢又道：“小七就算被人易了容，不久也会被我识破的，那人似乎知道这点，去了好久，至今还没回来……” 梁宣嚯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你说易容？” 这两个字在他脑中一闪，他登时想起一个人来：千面郎君！ 他知道灵枢本来聪慧得紧，能叫她也分不出来的，那除非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易容高手，不是千面郎君是谁？ 但是千面郎君怎么会来找灵枢呢？难道他与灵枢认识么？ 梁宣心道：“千面郎君分明是听从雁留声的。那么雁留声方才若是去找他，便没有凶险。只是他们两个见面，难道会有什么图谋么？” 他一想到雁留声设计谋算自己，险些命丧洞房花烛夜，又落入山谷；若是那山谷下面不是潭水，那么他梁宣今日便不会好端端在这里了！此人心机深重，决不可轻易对待。 梁宣想到这里，心念转动，陡然间领悟到一事，不由得惊恐万分。他“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灵枢问道：“梁公子，你怎么了，可是担心我表妹么？” “表妹？她真是你表妹？” 灵枢点头道：“我爹爹是她的舅舅。“ 梁宣心想：“原来这件事情她也没有骗我。恩，是了，她并不是事事都骗我，但我却不能事事都相信她。” 原来他方才幡然想到，治平和贺兰明月他们这会儿还在洞庭，如今雁留声之事已经败露，青螺寨与雁留声说不定都是一丘之貉，他们会不会对治平他们不利？ 想到此，梁宣才真正感到害怕。眼见雁留声一去不归，他暗想：“难道是去了君山？”当即再也等不了，道：“灵枢姑娘，你先在此等等，我去找找你妹妹。” 他料想千面郎君就算是回来，也不会对灵枢怎样，毕竟她是雁留声的表妹。 灵枢笑道：“知道啦，我就说你肯定放心不下她。” 梁宣无奈笑了笑，不想跟她解释，心道：“我确实是放心不下她，只是放心不下的却是她的狠心。”他别了灵枢，问清楚药王陵的所在，自去寻雁留声。 ※※※※※ 雁留声一人独行至药王陵，正是要来寻千面郎君。 那药王陵本是古代一名医的墓葬，此名医生前问诊无数，富有千金，更曾为皇上诊脉，因此死后朝廷特别恩遇他以王侯的规格下葬。药王陵就在神农山庄之内，那神农山庄世世代代，也都是传自药王的衣钵。 此时药王陵的土丘之外，空无一人，柏树森森。陵下流水脉脉，沿着水沟种了一排都是一种瘦小嶙峋的花。此花每枝上着叶七枚，每枚叶子上有银色斑点如星，唤作七星海棠。此花汁液无臭无味，中毒无知无觉，为天下奇毒。 但是此时七星海棠都在侧，舀水的水桶也倒在一边，地上一片水渍。 雁留声心中一凛，随手折了几枝七星海棠，用手帕包好藏在袖中。又见地下的水迹中混有脚印，脚印一个一个分明通向了药王陵之内。雁留声循着脚印，一步步走入甬道里。 她走了几步，果然便听到甬道的深处传来人的吸气声，还有硬物打在石壁上的声音。雁留声眉头蹙起，越发小心，步步深入。但觉甬道之中，阴森可怖，似无尽头，时有凉风吹过，不禁自己也有些骇然。 她回头望洞口望了望，似乎是在盼望什么，复又自嘲一笑，暗道：“我是疯了么？他怎么会来？”原来是盼望梁宣会担心自己，能一同跟来。 雁留声越走越深，地上的脚印也越来越淡，等她终于到了脚印尽头，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上当！ 只见素问被缚在绳子上，自侧壁的窗口垂下来，她的身子随着风左右摆动，鞋打在石壁之上，显然方才是这声音吸引了雁留声。 雁留声将素问解下来，见她呼吸微弱，原来只是被人点倒，倒并不大碍。她正要将素问背起来，却听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没什么事么？” 雁留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那人正是梁宣。她这才放松似的呼出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一惊一乍的！” 梁宣问道：“怎么？没遇到千面郎君？” 雁留声看着他：“原来你猜到了？” 梁宣点头道：“你担心千面郎君来给灵枢姑娘下毒，所以才到这神农山庄来吧。” 雁留声点点头，转身要将素问背起来。 梁宣道：“我来吧。”他伸手接了过去，雁留声没有说话。梁宣在前面背着素问，雁留声在后面慢慢跟。 只听梁宣道：“他一定还在这山庄之内，我们出去了需要再找找。” 他们二人一路往前走，雁留声忽然低声道：“你怎么忽然跟来了？不是叫你保护好灵枢么？” 梁宣笑了笑，道：“我自然是担心你。” 雁留声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他，想说话，却没有敢开口。 她心中忽然觉得甜丝丝的，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开心，忽而又非常着恼这样的自己。愤然道：“担心我做什么？灵枢若是出了事，唯你是问！” 此时两人终于出了洞口，雁留声抬头看去，远处灵枢果然朝他们走过来。 梁宣哈哈一笑，道：“你看，你的灵枢姐姐不是毫发无损么？” 雁留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见梁宣大笑不已，声音有异，她心念一动，顿时惊了一跳！哪里还肯多想？一跃而上就要将素问夺过来，谁知梁宣却伸手扼住素问的脖子，右手成攒，往她喉咙中飞快塞了一粒药丸！ 雁留声大呼“不可！”但是已然迟了一步！只见梁宣同时飞快拍了一下素问的后背；素问喉头一滚，那药丸便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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