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马车金光闪闪的身子在月色中摇曳前行,仿佛黯淡夜空里的一片金叶子,若是有人今夜难眠,那么他见到这样的情景想必终生难忘。马车慢慢从洛阳城郊这头行驶到另一头,渐渐接近了洛阳城外最神秘的六通庄园。 眼前就是无边的黒沼了,马车就在这里暂时停驻。 雁留声喊了车夫一声,那车夫点点头,自己就坐在驾车的座位上闭目休息。梁宣为了避嫌,从车中走出来,就地坐了下来也准备休息。雁留声继续留在车内。 黒沼的腥味在夜风中被驱散了不少,梁宣倚着车轮坐了一会儿,听到雁留声在车中并无动静,想是已然睡去,心中略放了下心。举目看了一会儿夜空,只见层云渐染,遮蔽了星星。那车夫的鼾声渐渐响起来了。梁宣睡不着觉,起身抱着剑,向远处踱步而去。 树林中一片漆黑,梁宣走在其中,心中思量的是明天该如何进入这六通庄园的事情。但想到雁留声神机妙算,自然不必自己操心。他要做的只是配合她,一切按计划行事即可。 只是……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他心里仍然有那么一丝犹豫? 是觉得跟她在一起合作,有什么不妥的么? 本来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为了阻止雁云清,破坏他的图谋。但这样做不是又在帮助逍遥侯、更是帮助逍遥门魔教么? 但转念又想到,如果任由雁云清阴谋策划,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武林中正道若是得知此事,想必人人也都会要与之为敌吧! 这样胡思乱想,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树林的另一端,隐隐的有团火焰跳动。难道这附近还有人不成?他陡然警惕起来,想想此刻还不宜惊动雁留声,于是自己按剑潜行,悄悄绕过树林往火光亮起来的地方走去。 渐渐走进,透过夜风中的衰草,依稀看见远处大树下,有三个人正围着一团小火堆悄悄说话。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地道:“师哥师姐,你们睡吧,我看着火。” 梁宣一听到这声音整个人就是一震,这声音温柔如水,恬静如泉,如此熟悉,不是闻琴是谁? 他心头忽然涌起狂喜,刚想要迈开大步拨开草丛马上见到她,但转念又想到自己身后不远正是雁留声正在熟睡。这两个人如今岂能见面?且闻琴和他上一次见面,已经大生嫌隙,他正为此苦恼不已,闻琴岂会见他? 梁宣伏下身子,仔细听去。闻琴旁边一个男子叹道:“琴妹,我怎么会让你守着?你好好休息,我在这儿。”声音正是听松。 闻琴道:“我不困。你休息便好。” 另一个声音清脆活泼,掩嘴笑道:“你们两个莫要你让我、我让你了,我看咱们三个都不要睡,你们多说说情话,我来看火好啦!”竟然是荒铃玉。 听松被她说的脸上闷红,闻琴却面色无波。听松又扯开话题道:“这次我们千里追踪雁云清,不惜躲开师父师叔他们独行,多亏此次得到消息说雁云清那厮到了洛阳,想不到竟然叫他又跑了。明天六通庄园一行,凶险未知。琴妹你又受了伤,还是多休养为好。” 闻琴沉默了一会儿,道:“多谢听松师哥。我会的。明天只要他们……只要他们仍旧不发现咱们的踪迹就好。” 梁宣听到这里,心中奇怪:“‘他们’是谁?琴妹是怎的知道雁云清的行踪,又怎的知道他去过了六通庄园?难道他们也见过了金百万?” 荒铃玉忽然叹道:“真是想不到,小师弟竟然是这样的人。原先闻琴师妹说他堕入魔道,我还不肯相信,想不到如今竟然真的跟那个妖女形影不离,我看他,是真的被那妖女迷了心智,真是算我错看了他!” 听松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那边闻琴的脸色果然已经变得煞白。梁宣看在眼里,听在心中,大是焦急,暗想:“他们一直在跟踪的想必是我跟七弟了。可是我们怎么竟没发现?”又想道:“荒师姐、琴妹,你们两个最懂我,竟也以为我投靠什么魔道!我所做的一切,不知道何时才能让你们体会!”他心里大感泄气,又兼冤屈,低低喘了一口气。 此时,忽然又听闻琴低低地道:“师姐,你先不要这么生气。我想,宣哥他大概只是被一时蒙蔽,他不是那样的人,又或者,他自己也有什么苦衷。” 荒铃玉怒道:“什么苦衷?他这些日子以来跟那妖女卿卿我我,举止亲密,咱们都看在眼里,还能有假?自古正邪不两立,小师弟这样,已经是我正道大忌。师妹你就莫要再为他开脱了。” 闻琴忽然双手掩面,幽幽地道:“我现在真的好后悔,当初不应该对宣哥说那样重的话!荒师姐,你不懂的,我能看出来,他其实真的并非我们一开始想的那样……” 梁宣听得胸中热血上涌,他就知道,他的琴妹怎么会不理解他?他的手颤抖着,几乎要忍不住将草丛拨开走上前去相见了! 却在这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叫喊声:“好小贼,往哪里跑?”声音正是雁留声的! 梁宣心中一惊:难道她发现了闻琴他们?转身侧耳分辨,察觉出树林对面的马车那边,有人的急促脚步声,仿佛在追赶,当下悄无声息施展开轻功寻去;没走几步路,迎面冲过来一个人影,那人脚步慌乱,一下撞在他胸膛,梁宣闪身避开,周身真气自然鼓荡护体;那人被真气震得飞出去半丈,跌倒在草丛,闷哼了一声,爬起来看也不看梁宣,迈步就跑。 梁宣正要问,前方又紧接着追来一人,正是雁留声。抓住梁宣大声道:“梁兄快追!那赶车的小子是个贼!偷了车上的顶盖珠跑啦!” 梁宣一呆,转身回望,那赶车的小子已经越过了草丛,他忽然想起:那边正是听松和闻琴他们在的地方! “你愣着干什么?快追啊!”雁留声展开轻功就去追。梁宣心中一沉,也使出轻功追上去。还没走几步,他已经看见那火苗了。 雁留声立在那里,闻琴、听松、荒铃玉护着那赶车的小子站在对面,四人相对,冷冷望着。 “七弟,莫要动手!”梁宣喊了一句,追上来落在雁留声身边。 雁留声冷笑着扫视闻琴等三人,道:“想不到抓贼还遇上了故人。三位在此,好风凉夜,不知是做什么?” 荒铃玉啐道:“妖女要不要脸,谁跟你是故人?” 雁留声呵呵而笑:“长江上一路同行,这等情分都算不得故人了么?” 荒铃玉还要再说,被闻琴止住。闻琴平静地道:“多余的话就不必多说了。阁下如今是要难为这位小哥么?今日既然叫我们泰山派遇上,势必得请佳期宫主暂时放过他一马了。” 雁留声道:“敢情一路跟踪,竟被闻琴姐姐说的像你们路见不平一般,这个好人你们做的可不高明。” 梁宣忍不住道:“你知道他们在跟踪我们?” “闭嘴!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傻么?你一直在瞒着我、当我不知道?”雁留声转头骂他道。 “我没有……” “你少说废话!”雁留声满脸都是怒火,对着梁宣就大声啐骂,梁宣完全不知所措。对面荒铃玉冷笑道:“你们两个少在这里打情骂俏,做给谁看?梁宣,若你还念情分,就不要帮这个妖女,站到这里来。” 闻琴也抬起头来,熟视梁宣,梁宣望望她,又望望雁留声,不知是走是留。雁留声却早已经大笑出声:“快过去啊,你的闻琴妹妹就在那儿呢。”她笑完之后,语气倏然转冷:“过去了,咱们以前说的一切全都免谈。” 梁宣心中一沉,他扫了一眼雁留声那可怕的目色,她的眼光冷如寒月、峭硬似冰,几乎要将自己吃了一般,心中想道:“我跟她早已说好了合作的,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作废。”于是站定,望着对面闻琴的目光,渐渐低下了头。 荒铃玉轻蔑地笑道:“你果然是叫这妖女治得服服帖帖。” 闻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撤回剑,侧身道:“咱们走。” “走?”荒铃玉讶道。 闻琴点点头,仿佛再也不想回头,刚要迈步,雁留声又说道:“慢着。你们跟着我们偷窥行踪,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今晚上你们要将这小贼交给我。偷了东西要还,这可是天经地义的。” “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位小哥?” 雁留声弹着剑冷笑:“那自然是我的事情,怎么杀死一个人,我有很多种方法。闻琴姐姐,你不会有兴趣知道的。” 梁宣低声道:“七弟,其实你……”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雁留声堵了他一句。 梁宣气闷地倒回几步,那边闻琴忽然问那小哥:“你为什么要偷这位姑娘的东西?” 小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哭诉起来。原来他并不是金百万府中的车夫,而是附近牛家村的普通农户,叫铁牛,家中只有老母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只因妹妹莲儿生得俊俏,一日出行,在田间竟被那金百万看中;金百万见色起意,强取莲儿,做了自己的小妾。他为了救出妹妹,只得去求金百万,金百万却让他帮自己拉车,并以莲儿和老母相要挟。他万分后悔,一心要逃出金府,将妹妹救出去。 铁牛嚎啕哭道:“方才府中那个‘小夫人’,正是铁牛的妹子啊!可怜俺兄妹二人日日见面,却不能够相认,俺老娘在家中,眼看不清、耳听不全,俺想着她老人家做梦都想俺和俺妹子回去啊!……” 铁牛说的可怜,闻琴和荒铃玉等人都听得有所动容。闻琴道:“这位铁牛大哥也是情非得已,你……你一定要为难他?” 雁留声冷冷的道:“他可怜不可怜关我什么事?那你问问他为什么要偷我的车盖珠?这个跟救出他妹妹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闻琴被她问得语塞,看向铁牛;铁牛脸红着道:“俺……俺家娘亲,穷的饭也吃不够,俺看着那马车金贵,想着偷一件东西下来,许能换几两银子……”声音越说越小。 闻琴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那东西值多少银子?我们帮你还了。不知佳期宫主以为如何?” 雁留声嗤笑:“多少银子?你去看看那东西就知道了。那是黄金打造的马车,车盖珠是南海的夜明珠,周围黄金为座,上面镶着西海国的七色宝石。若要用银子来买,那得准备几辆车的白银。你们还得起么?” 闻琴被她问得沉默无言。听松道:“阁下的意思,今日这小哥是必死无疑了?” 雁留声无动于衷地道:“我要回偷我东西的贼之后,怎么处置都是我的意思。跟你们无关。你们拿不出银子来,那就给我走人。” 梁宣一直在旁听了多时,眼见雁留声语气越来越刻薄,但又字字句句在理,说得闻琴脸红不语,自己心中也沉沉不悦,忍不住道:“琴妹,师兄,师姐,你们走便是了。这小哥的性命担保在我身上,我保他无虞。” 梁宣说完这句话,便向前迈开一大步,挡在雁留声身前,也不看她;雁留声也不看他,但是脸色早已经铁青。闻琴等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放开铁牛,步步后退,铁牛满脸惧色,望着雁留声也一步步倒退。 梁宣刚要出言安慰,身边雁留声已经动手!只听剑声一响,雁留声提剑便刺,方向正是直取铁牛咽喉! 梁宣一直以为雁留声只是在气闻琴,未料到她真的对铁牛下杀手,当即迈步去挡;与此同时闻琴也回剑急挡,雁留声顿时腹背受敌,躲避不及,被闻琴的“怜心剑法”刺中手腕,她却并不躲避,大叱一声,挥剑迎身扑上去;闻琴护着铁牛被她追的倒退连连,身后听松也不示弱,出剑回护,梁宣见雁留声已然受伤,心中犹豫,又见她一人对抗听松和闻琴两大年轻高手,自己不知道该不该帮忙。 但雁留声毕竟为魔教佳期宫主,悟性奇高,年纪虽轻但武功造诣已经高绝,梁宣见她一招一式,俱与宗元圣使雁云清一般无二,狠辣处尤过之,不禁心中一惊:“难道雁云清将‘玄牝心法’都传给了她?” 雁留声出招诡谲莫测,变幻无常,招式奇快,忽而刺听松,忽而砍向闻琴,但更多的是招呼毫不会武功的铁牛;荒铃玉在旁边看着着急,插不上手,大喊大叫;梁宣却在原地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着听松和闻琴因为顾及铁牛,渐渐遇险,雁留声一剑劈下去,正是对着闻琴,梁宣哪里还顾得及?高高跃起,从侧方拔剑横挡,只听“当”的一声,龙吟剑砍在雁留声的剑上,配合另一把闻琴的剑,二人无意间竟使出了泰山派“双剑合璧”的路数。 雁留声的剑只是一把普通钝剑,哪里敌得过?顿时断作两截,闻琴的剑穿过去便指着她的咽喉! 雁留声却放弃了抵抗,索性扬起下巴一动不动,梁宣大喊“不可!”,没想到闻琴的剑尖正好停在那里,不再向前。梁宣惊出了一身冷汗。 闻琴将剑收起,淡淡一笑,道:“记住,佳期宫主,你欠我一条命。”看似温柔的一句话,语意中含着不小的威慑。 闻琴等三人纷纷收剑,闻琴最后看了梁宣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那目光还颇为温柔,随即举步便走。梁宣走出几步要追上去,却又想到自己不该再前行。 他走回扶起瘫倒在地的铁牛,铁牛颤抖着将那车盖珠交出来,梁宣脸上尴尬一笑,安慰道:“没事没事,都是虚惊一场。”扶着铁牛走到雁留声身前,雁留声手中忽然又是一转,竟然举起短剑的另一半截来对着铁牛就刺下来!梁宣低叱一声,拽着铁牛转了个圈,龙吟剑一旋,那断剑蹭着自己的手背飞出去。 梁宣又急又气的,大叫道:“你是疯了么?” 雁留声冷冷看着他,道:“你不如将我也一并打出去,飞到天边也干净。” 梁宣扶着铁牛走开,没有理会她。雁留声又冷嘲热讽:“你方才怎的不跟着她走啊?看你那样子眼珠子都快要飞出来了呢!真是望眼欲穿,我看着都替你着急。你要是跟她一起走了,我连黄金马车都可以一并送你们,算是新婚贺礼怎么样?” “你不要无理取闹。”梁宣目光下移,发现她的手指头上滴滴有鲜血流下来。“你又受伤了?”蹙起眉头来,举步上前,将她的手腕攥在手中,小心给她包扎起来。 雁留声任由他忙活,口中忽然道:“你的剑。” “什么?” “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梁宣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是雁留声已经将龙吟剑趁机抽出来。她横着龙吟剑飞快一转,一下就贴住了梁宣的脖子。 “恩公小心!”铁牛在后方惊呼道。 梁宣一动不动瞧着雁留声,雁留声也定定瞧着他。两人冷然对视着,雁留声忽然道:“你累不累?每天装出一副和善的嘴脸来对着我这个妖女,强颜欢笑,应该是很累吧?” 梁宣低着头,没有说话。那冰冷的龙吟剑,剑锋就这样紧紧贴着他的咽喉,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它刺破自己的皮肤,从伤口泅出淡淡的鲜血。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以为她会下手。 雁留声恨恨地道:“你可以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我一刻都忍不了你这虚伪的人,假惺惺站在我身边,还总装出关心人的样子来骗人。我从初遇,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她说罢,忽然撤手,丢下龙吟剑,转身离去。 梁宣茫然站在原地,看她又走向马车。她忽然飞起一脚来就跺下去,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那匕首削铁如泥,她持着匕首随意砍削,黄金马车转眼就被她破坏得模样全非。 “你这样是不想合作了?”梁宣走上来冷声道。 “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走了。”雁留声头也不回地道。 “可你明明说过,有一件事,必得我来做。” “醒醒吧我的梁兄,没了你,大家都照样活着。” 雁留声摸着火折,渐渐聚齐了一堆枯草,梁宣看着她忙活,一动不动地看着,旁观。她将草堆起来,一把火点着,那黄金马车就在火焰中渐渐融化。 “这是你说的,可不要怪我。”梁宣低声道。他拾起了龙吟剑,走过铁牛身边,拍他肩膀催促:“走。” 铁牛还没弄懂这两人现在在唱什么戏,梁宣又在催促他道:“跟我走。否则她会杀了你。”铁牛呆了一下,赶紧急步跟上前去,口中叫道:“恩公等等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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