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让出了道,梁宣心中略定了定,便随着他们去了二楼。绕着楼走了一圈,来到一个小侧门,从门内出去,竟是一个长廊。又走了一段,过了一道小门,眼前豁然开朗,是四面临水的水榭。水榭的尽头,有一座小亭子。亭中还有一人,似是女子。 梁宣独自走过去,亭中那女子转过头,凉风拂面,那女子盈盈拜倒,柔声道:“风尘中敝屣之人凝霜,见过梁公子。”声音温柔,便如这无边夜色。听得梁宣心头一荡,赶紧还了一礼:“姑娘快快请起。” 那凝霜缓缓抬头,真是姿容绝色,如晓月初升、流云惊破,看得梁宣都呆了。凝霜朱唇微启,柳眼含笑,道:“公子,奴家在此久等了。” 梁宣呆道:“等我?我……我并不识得姑娘尊体啊。” 凝霜抿嘴一笑,指了指座位:“公子请坐。” 梁宣道:“姑娘,我是来找人的。” 凝霜笑道:“我知公子是来找雁公子的。他已经在此久等了呢。” “是么?她在何处?” “公子莫急。请公子听凝霜先抚琴一曲,以清心境。” 梁宣心头一急,他这会儿哪有什么心思听琴曲?但凝霜早已款款而坐,罗袖轻翻,露出凝脂皓腕,葱指微捻,琴弦翕动,便有琴音从琴上传出,声音悠远。 梁宣颇觉尴尬,但想人家既然已经弹出曲子了,自己也不好推辞,只得耐着性子坐下来,听凝霜抚琴。 此时夜风拂来,吹动水亭四周薄纱鼓动,飘飘摇摇,如美人临风;亭下一汪秋水无痕,波光粼粼,水中倒一明月,令人心神为之摇荡。更何况有佳人在侧,良曲相伴?此情此景,纵有千万桩急事,只怕也要搁在脑后了。 忽然见远处湖上,缓缓驶来一艘乌篷小船,船头隐隐有个黑影,也不知是谁。过了一会儿,从船上飘出箫声,与琴音相合,余音袅袅,哀转无尽,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颇为苍凉地唱: “天下苍苍,人生莽莽,唯余明月,照我此方。知音久绝,相爱实伤,欲求不得,我心怆悢!” 梁宣听那歌声唱的非常哀怨,心中叹道:“欲求不得,我心怆悢,这样的事情天下哪一个人能摆脱呢?天下原有这么多难以遂心的事,真正随心所欲的人又能有几个?” 正想着,那凝霜轻按琴弦,琴声已止。那边的箫声也随之熄灭。 梁宣道:“多谢凝霜姑娘赐曲。只是不知河上那位姑娘,又是哪个?梁某忝耳一并听了。” 凝霜笑道:“什么姑娘?河上的自然便是公子要找的人啊。” 梁宣一呆:原来河上那吹箫的人竟是雁留声? 他站起身,往远处望,那船又近了,从黑影中穿出,被月色一照,果然见一人,青衫磊落,独立船头,遥望明月,手中执着一箫,不是雁留声是谁? 梁宣忙向凝霜行了一礼:“多谢姑娘指点。” 凝霜道:“公子快去吧。雁公子吩咐我以琴曲相合,犒劳梁公子。你还要向他道谢哩。” 梁宣走到栏杆旁,望着下面的小船,雁留声转过身来,梁宣道:“七弟……” 雁留声道:“梁兄总算找到我了。真是让我好等。” 梁宣道:“你……你还让我找得辛苦呢!你不知道我方才……” “你方才大闹眠月楼,就是想要将我逼出来,对不对?” 梁宣一呆:“你都知道了?” 雁留声吐了吐舌头:“那么大的动静,我在楼上喝酒都喝不下去啦!只好跑到这里来快活,能不知道?你就差没把眠月楼给拆了吧?” 梁宣脸红道:“好啦,能不能别闹?现在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 梁宣被她问住了,他自己实在也不知道去哪儿。 “去……去六通庄园啊。” “那好没意思,来,下来船上,咱们喝一壶。把酒对月,好不快活。” 梁宣看了看那月亮,又看了看她,那表情不像开玩笑。他摇头:“七弟,你别再闹了,现在哪里是喝酒的时候?” “怎么不能喝酒了?你有心情听凝霜姑娘弹琴,就不想跟我喝酒么?” 梁宣叹了口气,只得落下到船上,见雁留声望着自己嘻嘻直笑,心中有心想数落她小孩心性,又说不出口。 他径直走到舱门口,掀开帘子,又呆住了:只见里面灯火辉煌,竟围坐着三四个宫装艳丽的歌伎,探头探脑向外张望。 梁宣赶紧放下帘幕,脸都红到了脖子,转头对雁留声咆哮道:“这是怎么回事?” 雁留声嘻嘻笑道:“我怕梁兄你嫌两个人干坐着没意思,就请了几位姐姐来一起热闹热闹。喝酒赏月,有美人相伴,这才是逛青楼啊……” 梁宣怒道:“什么逛青楼?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样像话么?” “我怎么了?” “你叫她们都上去!” 雁留声一指那亭子:“可是这里上不去呀,你看那亭子在上面呢,那么高,这几个姐姐又不会武功,你总不能叫她们飞上去吧?不过你把她们抱上去也是可以的。” 梁宣怒道:“你怎的不抱?” 雁留声一摊手:“我一个弱……哈哈,我弱呀,这种力气活,自然是梁兄你来做啦!”她本想说“弱女子”,但为了不暴露身份,便隐去不说。 梁宣哼了一声,道:“亏你还记得自己是个……是不适合来这里的,你进去,那自然是方便,我可受不得……” 雁留声奇道:“你如何受不得?”问得梁宣脸红,不吱声。 雁留声鄙夷的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见了漂亮女子这副德行?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梁宣仿佛踩到了刺猬一般,大声道:“你才有问题!进去就进去!”说罢,红着脸,掀帘子走了进去。 ※※※※※ 船内灯火通明,与船外的清幽湖光月色完全是两个世界。梁宣瞥了那四个歌妓一眼,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气势汹汹地就一屁股坐下来。众妓惊得往后退了一点,彼此看看,脸上颇有些发白。忽然门帘又动,那玉面书生又进来,脸上嘻嘻作笑。 雁留声拍手道:“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个朋友认识,这是我结拜兄弟,你们叫他梁公子就好。” 群妓见了雁留声,胆子大了些,齐齐娇声道:“梁公子。” 梁宣将头一扭,仍旧不搭话,端起酒杯来忽然喝了一口。 雁留声笑道:“我家大哥头一次来眠月楼。你们可得好好伺候着。春花、秋月,你们俩过去,夏雨冬雪跟着我。” “是。” 群妓纷纷起身,梁宣一左一右各一边便坐了两个歌妓。春花、秋月嘻嘻直笑,身上的脂粉气冲得他几乎要打一个喷嚏。他默不作声,只是黑着脸,将酒又倒了一杯,自己仰脖子一饮而尽。 春花用手帕掩袖而笑,道:“秋月,快帮公子洗一个杯子。” “好的姐姐。”秋月笑着取过杯子走出船去,片刻后又回来,那边雁留声已经又让夏雨开始唱曲解闷。 秋月将杯子放在桌上,银壶斟满,笑道:“公子用这杯酒。方才那不干净,是春花姐姐用过的呢。” 梁宣一听,顿时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赶紧卡住自己的脖颈,几乎要吐出来,笑得雁留声、春花秋月等人都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梁宣扶着桌子吐了几口口水,想将那酒吐出来,可怜那酒早已入肚。他喘息不止,低头果然看见自己方才饮酒的杯子边缘,有一圈红红的口红印子。脸上一阵发热。 “公子莫急,方才公子是太急了,我们还没跟你说,你就先喝上了。”秋月笑道,端着倒好的酒杯敬上,“请公子喝。” 梁宣如临大敌,赶紧后退,背靠到船舱上,道:“你……你别过来,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雁留声站起身,将自己的银杯子递过来,笑道:“用这个吧,这个我用的。你不嫌弃吧?” 梁宣瞪了她一眼,接过杯子,只是倒了一碗茶清口。 那边雁留声笑道:“真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想吐吐不出啊。正好,春花姐姐,你来唱唱这《长相思》吧。” 春花得令,将手帕放在手下,两手交叠放在裙上作出规矩状,娇声曼唱道: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明明是一首追思怀人之作,但却被春花唱的颇为媚丽。梁宣听得直头疼,雁留声却拍手大声叫好,雁留声又起头领众人一齐喝酒。梁宣滴酒不再沾,只是喝茶。 两人两边于是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场景:一边是雁留声共醉双妓,载歌载舞;一边是梁宣冷面喝茶,春花秋月干瞪眼地侍坐在另一边。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喝了一会儿,雁留声越发来了兴致,又跳又闹,跟歌妓们打成一团,她站起来道:“各位姐姐,咱们来玩‘抱团瓜’吧。” 夏雨、冬雪纷纷问道:“好呀,什么叫抱团瓜?” 雁留声简单解释了一番,原来就是两个人,一人坐在另一人的腿上,被环抱而卧,一边左摇右晃,作出抚弄婴儿状,另一人与之猜谜,以此判决谁来“抱瓜”。 雁留声坐在冬雪怀里,摇来晃去,梁宣看她们玩得不亦乐乎,但场面举止上下其手,亲昵程度令人难以直视,蹙眉来转过头不看。 雁留声笑道:“梁兄怎的不玩?” 梁宣看都不看她,冷声道:“你随意。我喝茶就好。” 雁留声道:“光我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家一起。梁兄你也坐过来吧!”伸手去拉,梁宣仿佛被老鼠摸到一般躲开,大声道:“开什么玩笑?说了我不想玩!” 雁留声收过手,叹道:“你这人好没意思。” “我是没意思。我现在已经受够了,想必您老人家已经玩得很好。请问咱们现在可以走了么?”梁宣没好气地道。 雁留声瞧着他已经站起来,忽然笑道:“你想回六通庄园守着吗?不如我告诉你先怎么行动吧。” “那敢情好。” “不过你得先喝了这杯酒。”雁留声举着酒杯看着他。 梁宣二话不说,接了过去,还没喝下肚,雁留声紧接着又道:“还得答应我做一个游戏。” “又做游戏?!”梁宣怒道。 “你急什么?你又没做过游戏,什么叫‘又’?” 梁宣无奈,只得道:“好吧!你说,什么游戏?” 雁留声嘻嘻笑道:“我先问你三个问题,只要你能答上一个以上,便算你赢;若是都答不上来,那便算你输。我罚酒,怎么喝酒由我说了算。怎么样?这可不算难。”她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比划。 梁宣心想:“三个问题答出一个就算赢,这有何难?”于是道:“好。就依你说的,可不许耍赖。” 雁留声撇撇嘴:“还不知道谁会耍赖。你可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从前有一个师父,让大徒弟和二徒弟去放牛,结果两个徒弟回来之后,牛不见了。师父问徒弟,大徒弟说:‘我去解手了,让二师弟去看着,回来牛就不见了。’二徒弟说:‘冤枉啊!是大师兄牵着牛去解手的,我明明听见有人唤牛,出来后牛就不见了。’那么问题来了,请问牛是谁偷的?” 梁宣道:“这还用想?当然是大师兄。自然是他唤走的牛,然后藏了起来。” 雁留声啐道:“太笨了。答错了!” “……那是二师弟偷的。” “也不对。” “……那是啥?” “牛是师父偷的。” 梁宣奇道:“师父为什么要偷牛?” “因为师父要考验两个徒弟,所以故意将牛唤走。牛只听师父的。” 梁宣瞪眼道:“这是什么狗屁答案?师父考验徒弟?我……”他很想说一句脏话,忍一忍终于将那句话咽进了喉咙。 雁留声跺了两下船板:“喂喂喂,注意啊!你答错了俩题了,现在还有一次机会。” “我怎么就答错了俩题?” 雁留声笑道:“方才你问是二师弟偷的,那算第二次啊。” 梁宣怒道:“那你还没出第二个问题呢!我怎么知道那算一次?……” 雁留声摆摆手:“好啦好啦,别废话!第二个问题:师父叫大徒弟和二徒弟去遛鸟,结果两个回来之后……” “等一下,”梁宣打断道,“怎么师父又吩咐大徒弟和二徒弟?方才不是在考验他俩,结果都不合格吗?” 雁留声白眼道:“那是先前的俩徒弟,早被逐出师门了。这次是新收的。” 梁宣又一句脏话鲠在喉头,几乎喊出来,再次硬生生忍下去了。于是便默默听完了雁留声的问题。几乎与上次一样,只是这次由牛换成了鸟。问题变成了谁偷的鸟。 梁宣答道:“那就是师父自己唤回去的鸟,为了考验两个徒弟。这下总对了吧?” 雁留声大笑不已:“简直笨死了。” “……又错了?” “你没机会了。” 梁宣抓住她胳膊:“那是谁?不是老大老二也不是师父,还能有谁?难道是它自己跑的?” 雁留声拍手道:“恭喜你答对了!因为这次是鸟,鸟会飞,你一眼盯不紧,它自己便飞走了,谁也怨不得!”她叹了口气:“唉!可惜你已经超过了三次机会,不算了……” 梁宣哭笑不得,心想:“鸟会飞?牛还会跑呢。”转念又想:“但是牛自己跑也是让师傅唤回去的。”眼看雁留声已经拿着酒杯准备捉弄他了,梁宣仍旧不服气:“你刚才那个可不算,所以我应该还有一次机会,因为你只问了两个问题。” 雁留声叹了口气,放下酒杯:“还狡辩。真是没见过这么赖的人。好吧!让你心服口服,给你一次机会。听好了,这是第三个问题:师父让大徒弟和二徒弟去买鱼,两个徒弟买了鱼,回来后鱼却没了。……”问题又和前两个几乎一样。 梁宣道:“这次一定是鱼自己游走的。”话刚说完,春花秋月等人都笑了。梁宣不解地看着她们:“怎么?这次又不对?” 雁留声点点头。 梁宣怒道:“你分明又在整人,这次哪里不对了?你总不能说两个徒弟考验师父或者没买鱼吧!” 雁留声摇摇头:“要指望你去出题,那答题的人都得哭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脑筋实在是太笨了!” 梁宣红着脸道:“那你说到底为什么?” “因为鱼离了水是活不了的,大师兄解手的功夫,鱼渴死了。所以鱼是自己死的,根本不是谁弄丢的。” “胡扯!一泡尿的功夫就能让鱼渴死?那大师兄是憋了多久?”梁宣大笑,但一说出口就惊觉自己说话有些鄙俗,当即便有些脸红。 但雁留声似乎并未察觉,道:“当然可能。大师兄紧赶慢赶要买鱼回去做菜,因此憋了一路的尿。” 梁宣豁然站起:“你这分明是在整人!那鱼买来怎么会没有水?没有水谁买活鱼?难道买死鱼?” “你就狡辩吧。反正你都答错了,可得愿赌服输。” 梁宣认真看了一眼那杯酒,眼睛瞪得滴流圆。仿佛那杯酒是来自地狱的一枚铁盒,里面藏着无尽的罪恶。但他已经被雁留声的胡搅蛮车的三道试题给折磨疯了,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此只得咬牙点了点头。 雁留声将酒杯递给春花,道:“梁兄,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抱着她,让她把这壶酒喂给你就行了。” 春花听了这惩罚方式,又见梁宣生得美髯英美,俊美中威武非凡,颇具男子气息,心中不禁一荡,脸上一片娇羞,秋波斜转,默默顾盼。 但梁宣却怒不可遏,倒退几步:“这……这万万不可。” “怎么不可?”雁留声白了他一眼,推着春花向前,“别正人君子了,累不累?别跟我说你长这么大还没抱过女孩子……” “谁说我没抱过?”梁宣怒道。 雁留声道:“是了。我忘了闻琴姐姐了。你们两个当然啦!那更好啊,熟门熟路了,就赶紧的吧!” 梁宣将那酒一把夺过来,一饮而尽,脸憋得通红,忽然一下子揽住雁留声的腰,将她猛地靠向自己的胸膛;雁留声完全没防备,被他这一抱,整个人腾空而起,停在半空,两个人脸对脸,看了一瞬。 梁宣又霍地将她放下,大声道:“我还抱过你呢!你难道忘了?哦!是啊,那时候你还昏迷不醒呢!”他说完就把酒杯摔在地上,一步跃出了船舱。 群妓面面相觑,不知道两人唱的这是哪一出?这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搂搂抱抱起来,看起来举止十分可疑。 雁留声一个人站了一会儿,脸上羞得又红又热。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今天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想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幽谷深深,明月高照,洞庭淼淼,他一直陪在她身边。虽然她没有意识,但至少在自己无意识之中曾有过这一段经历。那是她唯一觉得美好的记忆。如 果当时她真的有理智,也许她会躲他很远。她很庆幸,自己当时是无意识的。 今天晚上她其实是有些生气的。她看到梁宣,一见到闻琴,心就不听使唤了。她心里觉得难受。可这有什么办法? 她可以不去管梁宣和闻琴怎样,但自己心中难受,这种汹涌的情绪,如春潮带雨,来时无影,去时无踪,毫无预兆,她没有一点掌控的办法。 她可以算无遗策、思入城府,但无论她怎样理智、怎样谋算,还是无法将自己的心算入其中。 还不让人难过一阵子,发泄发泄、排遣排遣? 但是他为什么又这么生气地就走了呢?他抱起自己,那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也追出去,但掀开舱帘,那个人早已经远去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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