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之中,梁宣觉得浑身上下的血管都要爆裂开来,血液在其中忽而沸腾、忽而冷落,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连一颗心脏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忽而急速跳动、忽而又戛然静止,整个人不似活物。 随后便是身子发烫、忽而又发冷。有一种广大而彻骨的寒冰之意将自己包裹着,这种寒气慢慢战胜了体内的热度。他终于缓缓苏醒过来。 梁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他半身浸泡在水中,脚下悬空,是无尽的水空间,无着无落。身上绑着一种腥臭不堪,又滑溜异常、沾满黏液的绳索,这绳索从高空直坠下来,将他吊在水里。 再往上看,更加令人瞠目。自己头顶上竟悬空挂着一个铁笼子,笼子腐锈不堪,生满了各种水藻,笼子的上下左右八个角都拉着长长的铁索,最上方有两条铁索倒挂,纵横交错的铁索如盘区的蛛丝将笼子整个吊在这幽冥河的潭水之上。 幽冥河咆哮至此,竟如同被驯服的野兽,平静如斯,缓缓流淌。反倒是头顶高处,不见四壁,铁索的末端隐没在极高的尽头,空中隐隐传来巨大的水声,却不是幽冥河传出来的。 笼中伏着一团乌黑的物事,它浑身披散着的大袍子四分五裂,如同一只巨大的章鱼。但能勉强分辨出,那物事生着长长的人的头发,上面生满了黑黝黝的脏污水藻之类。从那团黑黑的油皮之下,缓缓移动着一双手,表明这始终是一个活物。 而且还是一个人。一个不知道被关押了多久的人。 藏地王。 笼子上挂着一盏灯,竟是用人的头盖骨做出来的。笼子四处扔着些散碎骨头。 而笼中那人借着微弱的灯光,手中正搓着一条绳。 梁宣想动一动,但他浑身僵硬冰冷,只能勉强转一转脖子,观察这四周情况。他暗中运起内力,身上渐渐转暖。略微动了动肩膀,绑着自己的腥滑绳索晃了几晃。 笼中人显然发觉了梁宣的动作,挫绳子的手停下了。他歪着头向下看过来,梁宣抬头远远瞧着他。艰难地张口道:“为何要……将我绑着?你要做……做什么?” 笼中人“咦”了一声,口中咕噜作响,将脸贴过来透过笼子底部的缝隙仔细观察梁宣,一脸惊奇。梁宣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看什么?你难道不是藏地王么?” 藏地王粗重的喘了起来,他仍旧保持着趴在笼子底的姿势,大张着口,鼓起腮帮,像鱼一样咀嚼呼吸,用手拍打着笼子底部的铁条:“你……你……你竟还能说话?没死……你?”声音艰涩,好像唇齿上顶着千钧之力,终于迸发出来。 “我自然死不了。你到底要做什么?”梁宣的声音渐渐恢复了过来。 藏地王更加兴奋,嘻嘻哈哈,粗重喘息起来,拍着铁条,忽而又将那些生长在笼子上的水藻拔`出来来回抽打。他拖着长长的袍子来回走了一圈,又伏下身子,将水藻垂下来,打在梁宣的脸上。 “你知道……知道我是藏地王?” “这里面的人谁不知道你?”梁宣道。 藏地王道:“我……我在此……好多年,没见过你守卒……这样能活……” 梁宣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藏地王将油灯从高处摘下来,仔细照了照梁宣的脸。忽然叹了口气。“好多年啦!我……好多年没有跟人说过话啦!你是头一个!我看看你什么模样……” 梁宣盯着那目光,这回也看清了藏地王的脸。那简直不像一张人的面孔。那已经是被胡须和苔藓浓浓覆盖的一块活动人皮罢了。只有那一双眼睛,还能转一转,表明自己尚且有思想。 怪不得这怪物说话如此不利索,竟是多少年都没跟人说过话? 梁宣道:“那么多兄弟都来给你送饭,难道不是人?你都没跟他们说过话?” 藏地王说话越说越利索了。他轻笑道:“那些人!不值一提!老子懒得跟他们动嘴,他们不过是……老子的诱饵,只有你,活了下来,还能陪老子解解闷。” “诱饵?你将那些人都杀了?” 藏地王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它们。”他手指了指自己脚边堆叠的层层细碎骨头。 梁宣不懂他所说的。淡淡问道:“你想将我也杀了么?” 藏地王瞧了他许久,叹息一声,又将那灯挂回去。他又开始搓绳子了。一边搓,一边道:“多谢你,陪我解了解闷。但你也得去见他们啦!” “见谁?那些死人骨头?” 藏地王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噤声。“那可不是死人!那是最忠实的杀手!”他喃喃念道,“最忠实的杀手!最忠实的……我的光明使!” 梁宣完全对他的话不知所云。这人忽然清醒,忽然疯癫,从内到外都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只怕不知被关了多少年。他现在还说要让什么别的人杀掉自己,到底是谁?这幽冥河底几乎与世隔绝,除了他俩,哪里还有别人? 正在想,那悬挂着自己的腥臭绳索忽然往下滑了滑。梁宣的身体向下浸泡,河水很快漫过了自己的胸膛。 “你要做什么?快将我放下去!” “嘘……”藏地王手中持着捆绑梁宣的绳索,警惕地道:“我的光明使要来啦!”他抬头,听了听头顶发出来的声响。梁宣不知他在做什么,两个人都在沉默。 分明没有任何人来的声音,只有头顶的古怪水声,隆隆作响,如滚滚闷雷。 “来啦!来啦!时辰到啦!”藏地王嘻嘻笑道,梁宣正要询问,只见他一口气吹熄了头骨里的灯烛。整个水牢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为什么吹蜡烛?到底谁要来?你这个疯子!”梁宣在水中疯狂踢踏,溅起水花。他身中怪毒,不过并未致命,如今尚在恢复中,无法运功,挣不开绳索。只能慢慢运转真气。但是潜意识中,他觉得有股危险在朝自己慢慢逼近。 “不要乱动!惊扰了我的光明使就不好啦!”藏地王提醒道。 梁宣心中一动,低头看着水中:“惊扰?难道他所谓的光明使竟然在水中?难道是从水底游过来的?” 正在琢磨,忽然看见远处亮起了一盏灯。 那是一盏水灯。黄色的光彩,朦朦胧胧。灯光是从水中透过来的。 梁宣心中暗叫不好:“糟了!难道被我猜中了?” 灯光从水底慢慢潜上来,距离水面越来越近。那是一个圆形的黄色光晕,它笔直朝着梁宣所在的方向游来,在距离十丈远的地方忽然绕了一个圈。紧接着,从水底忽地一齐冒上来越来越多的黄色光点。黑沉沉的洞穴中,死寂而不见底的幽冥河水里,这点点的灯光犹如万家灯火,逐渐逼近。 而等那些亮光更近,能看清形状之后,梁宣才真正瞠目:那根本不是什么灯火!而是——鱼! 数不清的鱼从水面附近潜行,小的仅有几寸,大的有数尺,缓缓游动着,摆动着自己宽大的尾鳍。它们生着修长的躯体,嘴巴边缘都有如人一般的胡须,腮盖后缘延伸出一圈裙带状的肉褶。更加令人奇异的,是这鱼的头顶,其上生了一个圆形的肉状凸起,里面发出昏黄冷冽的光,仿佛安了小灯。灯光照耀下,可以看见它们那苍白而无神的眼睛,犹如刻在苍白身躯上的两个圆圈。 梁宣从来未见过这等生物,这鱼不但大量暗藏在这幽冥河底,甚至还生了会发光的器官! 群鱼越游越近,它们头顶的灯光也越来越明,黑暗无匹的幽冥河逐渐被点亮,灯光下,可清晰地看见怪鱼吞咽着浑浊的河水,大嘴一张一合之间,锋利的獠牙犹如细细的绣花针,历历可辨! 梁宣终于想到,这所谓的光明使,直奔自己而来,竟是要将自己当做今夜的美餐! 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闷闷的水响,仿佛有千万人在沉闷的喘息,那是群鱼看到食物之后贪婪的反刍?听到这声音,身在笼中的藏地王顿时激动起来,他用力拍打着铁笼上的链条,周身的锁链啪啪作响,仰天狂笑,笑声中含了巨大的内力。他狂呼不止,口中并无言语,野蛮惊人: “呼!萨萨萨……!呼哄!萨萨萨……!” 群鱼似乎对此有所迎合,梁宣看到那群光点又开始转圈,怪鱼也随着藏地王疯狂起来。 梁宣浑身紧绷,他知道此刻奢望那疯子可怜自己是毫无用处的,如今他只有依靠自己。于是方才还拼命挣扎的他,现下竟然反常的安静下来。他暗中蓄力,感觉到周身的内力在一点点凝聚,面对着群鱼,他静静等待着出击的时刻。 藏地王瞪眼狂呼之下,群鱼一拥而上,为首的怪鱼身量小,率先一口咬上来;梁宣侧身避过,那鱼的獠牙擦着自己的腰就游了过去。怪鱼并不甘心,反身而来,梁宣将身子绷紧屈起,像弹簧一样伸腿弹击出去! 不料那怪鱼却似乎甚为敏捷,梁宣出腿同时,它马上便转向躲避,巨尾拍打水面,转了一个圈,又张开大口朝着梁宣大腿咬上来! 梁宣旋转身形,反腿相击,迎面避无可避正对来袭。谁知那鱼却仿佛未见,并不躲避,梁宣两脚这回正好夹住那鱼的头。他心中一动,思忖道:“难道这怪鱼是瞎子?”但见两脚之间,那鱼狂乱不止,奋力挣扎,梁宣用力一并,怪鱼登时脑浆迸裂。 原来此鱼长时间生存于幽冥河中,不见天日,视力退化,完全看不见东西。只是依靠头顶发光的器物吸引小虫取食。 在得知了怪鱼盲眼的事实之后,梁宣胆子更大,他用起双腿,左踢右踏,将怪鱼横扫一片。 藏地王当然也目睹了梁宣这一动作,他狂呼的啸声顿时小了下来,咦了一声,弯下身子扳着牢笼细看。只见梁宣用脖子绕住绑在自己身上的黏绳,身子完成一个弓形,犹如随时迸发的弓`弩一般对群鱼虎视眈眈。 怪鱼们似乎有所犹豫,光点停了片刻,逡巡不前。高处传来藏地王大声的怒喝:“混账!都是废物么?给我上!平时养你们有何用?!”他随之喃喃怒骂起来,口中含糊不清。 “本王早知道!是了,本王早知道!当初若不是你们没用,老子怎的会败给通天侯?没用的废物!废物!都是废物!”他越说越乱,竟自抱着头跪坐在笼子里喃喃念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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