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四野无人。 所有的火堆都渐渐小了。火苗聚拢在一处,悄悄燃着。柴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干脆的崩响声,火焰跳跃,藏地王翻身打呼的声音也很刺耳。梁宣侧身躺了一会儿,远处的闻琴早已悄悄睡熟。他却睡不着。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漆黑的天幕犹如一面球形的镜子,上面挂着漫天的繁星。那星星一颗一颗闪烁着,照得他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入进去。梁宣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想起即将到来的影翼阁之战,心中惴惴不安。但看到闻琴睡在不远,又觉得略感从容。 洛河就在自己不远处的草丛之外。能听得到河水哗哗地响。河边草丛随着夜风起伏,河水反射着星光和月光,好像缎子一样。恍然间,梁宣看到从河水之上,划过去一个小光点,似乎烛火。他心中好奇,转身看看四周,藏地王和郭玉都在很远的地方睡得很香,只有雁留声不见踪影。 梁宣站起来,悄悄踱步到了河边。拨开草丛,眼前看到的情景让他几乎恍然。 只见雁留声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滩涂上,正在那里忙活着什么。她也不戴抹额,也不束头发,长长的青丝随风都飘了起来。她懒懒地坐着,也像梁宣一样,下巴搁在膝盖之上,旁边生了一小丛火。她将什么东西从那火堆上凑一凑,然后又搁在一片干树叶上,将树叶放在水中,那树叶就慢悠悠顺水飘去了。树叶正中,恰好有一个火苗。 “你在干嘛?”梁宣低声出口道。 雁留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他,赶紧道:“别!你先别过来!……”她反而紧紧捂住自己的额头。 “怎么了?” “你先在那里,不准动啊!”雁留声急道。梁宣蹙眉细看去,只见她飞快从地上摸索着找到那条抹额,随即很麻利熟练地将抹额戴上,一头长发被随意地束在颈后。她匆匆忙完这一切,这才张口没好气地道:“你干嘛?大半夜不睡觉,吓死人啊?” “是谁不睡觉?你才不睡觉呢……”梁宣嫌怪道,一迈步他就跨过了草丛,然后一屁股坐在雁留声身边。 “哎哎,很脏的,你好歹铺一块布在底下啊?!”雁留声道。说着抽出一块布条。 梁宣吐了吐舌头,将那块布垫在屁股下面。他疑惑的盯了雁留声一眼:“哎,你真的很奇怪,我不懂你为什么老是要戴着抹额那个东西是要做什么?还怕被我瞧见么?” “事情真多。梁公子你会不会管得太多了一点啊?”雁留声瞪眼道。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他盯着河水中飘过去那片树叶,犹豫了一下,“其实你额头上那块疤痕挺好看的呢。不用非要戴着什么东西挡一下吧?” 雁留声冷冷的道:“你熬到现在不睡觉,不会就是出来看我笑话的吧?” “没有看你笑话啊。我说的是实话。” “那是你的看法。”雁留声闷声道。 “能告诉我,那疤痕是怎么来的么?”梁宣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还以为雁留声会骂他一句,然后闭口不谈。没想到她竟然毫不避讳。“这是……”她的脸上露出苦笑。“是我爹爹送我的……礼物。” “礼物?”梁宣不解。 雁留声道:“小时候我有好几年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我从小就不喜欢他。这个疤痕……”她摸着自己额头上,“……是个误伤。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没什么好讲的。”她又紧了紧头上的抹额。“我就是因为这一块疤痕,所以才要一直戴着这东西。尤其是跟闻琴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她、她生得太美了……”声音仿佛落到了低潮。 原来她方才不想让自己看到疤痕,是怕他觉得难看,然后被闻琴比下去。她确实是一直都戴着那抹额的。难道这成为她的一块心病? 梁宣心中砰砰直跳,他其实一直很想告诉她,她和闻琴的美是不一样的。并没有高低之分,只不过他实在讲不出口。他也静静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半晌,盯着雁留声在卷那些树叶,引火苗在其上,又把树叶放在河里。 梁宣蹙眉道:“你还真是奇怪,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河边鬼鬼祟祟,而且这是在做什么?……放灯么?” “这都能被你看出来?”雁留声卷了一片树叶。 “这有什么寓意么?” 雁留声摆弄着那树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将树叶捏在手心里弄碎了。“没什么寓意。糊弄着玩的。” “我也来试试。”梁宣笑着出手。 “喂,你是三岁小孩子么?玩这个……” “什么三岁小孩子?你不也刚刚弄过……”梁宣出手,用树叶开始折起来。半天竟然真的折成了一只船。 “你还真的手挺巧,这船好像啊……”雁留声有些意外。 梁宣笑望着她:“开什么玩笑?人家以前可是编草鞋的,这都是小意思……”说罢顺手取下旁边的苇草一根来,三两下折成了一只小老鼠。递过去。“给你。” 雁留声低眉瞧着他手中的那只小老鼠。那跟他送给闻琴的一模一样。她低头看了一会儿,道:“我不要。” “不好看?” 雁留声不答,用手划着河边的浅水。梁宣只得又随便抽了一根苇子来,转眼折成了一个小花结。又递给她。“这次可不是老鼠了啊,要不要?” 谁知雁留声竟看也不看,站起身来,“我要回去睡了。好累。” “我才刚过来,你就要去睡?姑娘,你的睡意是不是来的太快了一点啊?” “你管我?” 梁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之间生气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她起身之后,身下留下的那却是一件衣服。梁宣拿起来,发现那是一件男子的新衣。 “你的衣服忘在这里了。不拿了么?”梁宣将衣服展开,这才发现这衣服大得很,不像是雁留声的身材会穿的。倒像是…… 难道是给他买的? 梁宣愣住了。白天闻琴给他穿那件旧衣服的时候,雁留声也在旁边。原来她也是想要给自己新衣服穿,只是看见闻琴此举,没有再将这衣服送出去。梁宣怎么会想不透这一切?以雁留声的个性,可是什么真心都不会讲出来的。 只听耳畔雁留声道:“那衣服我不要了。你把它丢在河里算了。” “等等!”梁宣道。 “又怎么了?” 梁宣站起来,看着她笑道:“你过来。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雁留声蹙眉:“今天说的还不够多么?到了影翼阁还有呢,明天……” “不是那样的话。你过来。反正咱俩都睡不着。是好兄弟的话,就留下。” “好兄弟?”雁留声瞪着眼瞧他。 “你过来吧!”梁宣嘴角一笑,一把将她拉过来,雁留声竟然毫无抵抗。 两个人又对着河水坐着。火光渐渐已经快要熄灭了,这时候从草丛之中,渐渐飞出了零星的萤火虫。像朦胧的星光一样,四处流散。 “我还想要谢谢你。今天一直没有来得及说。”梁宣道。 “有什么好谢的?与其说这些废话,还不如快点将天机校尉拿下是正理。”雁留声低着头坐下,她伸出手来,想抓住身旁的那些飞舞的萤火虫。她抓住了一个,却又将它放了。荧光飘散出来,好像溢出了一颗流星。 “虽然你这样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梁宣静静地道。“我知道你跟闻琴合作,其实主要也是为了救我出来。我知道你本来可以直接闯进幽冥地狱,之所以要冒险进六通庄园,其实是为了怕进了幽冥地狱,连累琴妹受伤。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还是知道的。” 雁留声听他讲完,道:“好啦!算你还有点良心!不过,能看到你平安出来,大家都放心也就是了。” 梁宣叹了口气,道:“我欠你太多,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如何……”他想说“如何”什么,但最后那几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雁留声看见他那惆怅的样子,眼睛一转,反掌抓住一只萤火虫,话中又透露出诡意。“你想报答我么?那你就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又要做一件事?”梁宣瞪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吧?每次都是这样……” 雁留声低笑不已:“放心。我又不让你以身相许。” “那、那是什么事?”梁宣惴惴地问。 雁留声嘴角一笑,手掌放开,一只萤火虫悠悠地飞了出来,闪着黄绿的微光。“我呀,我要你帮我把这附近的萤火虫都捉起来,这飞来飞去地太烦人了。” 梁宣脸一黑,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事情,没想到竟然是去捉萤火虫?他无奈地看着雁留声,雁留声也看着他,两个人都笑了。那只萤火虫呼朋引伴,恰好飞到了两人中间。微凉的光芒悄悄闪烁,好像是几颗星星在两人之间眨眼。 “好吧。既然雁姑娘吩咐了,那小生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梁宣站起来,展开方才那件大号的衣服,抖一抖,那些萤火虫果然纷纷逃窜。梁宣将衣服裹成攒,一收一放,就包住了不少。他四处游走,手上袍袖挥舞,萤火虫逃的逃,被捉的也有不少。 雁留声在旁边看着,脸渐渐红了,嘴角悄悄泛出一丝笑,但眼圈却也有些红了。她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肯答应啊! 她知道,自从闻琴出现之后,那个温柔的女子就占据了这少年的整个心胸。而她,只能悄悄地在半夜跑出来独自伤心。 有生之年,能看到他为她捉一次萤火虫,大约也是不错的吧? 像这样的在一起的时候,大约以后也是会越来越少了吧? “我不如用噬功大法将他们都吸过来算了吧?” “那怎么行?那样都死了。不好玩了。” “……好吧。” 梁宣捉了一会萤火虫,草丛四周飞舞的荧光果然少了很多。他将它们都兜在那件大号的衣服里了。然后攥紧扎着出口,坐下来给雁留声看。“都在这里面呢。” 夜色完全黑下来,那些荧光透过薄薄的衣服,能依稀地看到其中的光彩流动。雁留声道:“放了吧。” “你说什么?可是你说要捉萤火虫的。现在我废了好半天的功夫捉到这么多,怎么你一句话又要放了?” “我不管。我要你放,你就得放。你不听我的话了么?这可是你答应我的。”雁留声故意道。 梁宣哭笑不得,手还没动,雁留声的手已经抓上来。两个人的手正好握在一起。刹那间的触感,仿佛手指接触到火苗的一瞬,闪电一般从指端传递到心胸深处。 两个人都连忙缩回了手,尴尬的心砰砰直跳。 那些萤火虫果然就从衣服里重新跑了出来。那么多萤火虫,随处飞舞,如同流出了一条星光的河流。这河流就从两个人之间,缓缓浮动着。两人都情不自禁抬头,看着这星河灿烂,划过眼前。 梁宣将那件大号的衣服慢慢穿上了。雁留声当然看见,她神情有些紧张,嗫嚅着说:“你……你怎的将我的衣服穿上了?” 梁宣道:“这是你的衣服?这么大,你穿得下吗?难道不是给我买的?……” “呸,少做梦了。这是……这是我爹的。我拿来垫背的,你真不识货。” “好好好,就听你的。那我如今穿上行不行?” 雁留声目光游移,瞅着梁宣,“这……这衣服都已经脏了。” 梁宣赶紧将衣服脱下来:“那你帮我洗洗咯?” “你?……”雁留声一下子站起来,气得直瞪眼。梁宣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看着她。 “谁要帮你洗啊?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去让闻琴帮你洗吧!”雁留声说完这句话就跳出了草丛。那些萤火虫被她的动作一吓,纷纷飞起来,犹如星河流动。 梁宣手中捧着那件衣服,望着四周飞舞的萤火虫,心中暖暖甜甜,又莫名有些空茫,不知是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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