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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徕峰位于泰山之前,是进泰山必经之地。山虽不如玉皇顶高,但奇险异常。最高峰琼台,独立群山之外,受风吹日晒,琼台之上渐渐成了今日的光滑如镜的模样。只有几块凸出的圆石,但已经被风霜雨雪打磨得没了棱角。  通往琼台的是一条曲折的小径。仅可容纳一人单独通过。此刻,银汉童子领着梁宣和李闻琴,三人渐渐沿小径向上,终于到了琼台之顶。正值冬日,峰顶上四处都是积雪,且已封冻良久,寒意不减。    四面临空,泰安城的万家灯火渐渐浸没在如潮水般的黑夜中,随着云海的流动时隐时现。梁宣和银汉童子并立在悬崖间,望着下面的芸芸众生。银汉童子伸出手掌来,寒风从他的指尖掠过,吞吐着指端的余热。  “你苦心孤诣将我引到这儿来,不会是来此看风景吧?”梁宣挖苦道。  银汉童子嘲讽一笑,转过身,注视着梁宣。他的脸上是梁宣从未见过的认真而专注的神情。  梁宣伸出手掌:“请将剑交还。都已经到了此处,我想咱们不必非得刀剑相向。”    银汉童子却并不说话,脸上的笑似乎凝固,又开始慢慢消散。随即闪现出一丝疲累,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梁宣心中开始犹疑:他这是怎么了?此时银汉童子忽然吐出一口气,身子像一张纸,霎时就软了下来,竟往后仰面瘫倒下去!    “小心!”梁宣和闻琴连忙出手,将他扶住。若非如此,他方才险些就从琼台上坠下去了!梁宣伸手把他的脉象,再抬眼看时,只见他一张脸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喂,你这是怎么了?”梁宣一边喊他苏醒,一边将真气缓缓从他后心渡入体内。  银汉童子果然渐渐苏醒。嘴角仍旧带笑。他瞅了一眼梁宣,摇摇头:“多谢。”  “不必。你受了伤,方才还一直用轻功。当真是不要命了么?”梁宣问道。    银汉童子咳嗽了一会儿,手中忽然松了开来,“当 ”的一声响,碧水剑从他手里滑出。梁宣见状,竟不知该不该捡起。但银汉童子此时已经剧烈喘起来。梁宣连忙又渡真气,他却拼命摇头:“剑……剑……给我……”  闻琴将剑拾了起来。银汉童子一双眼这时候直勾勾盯着她。那眼里似乎有一团火,盯得闻琴竟有一丝害怕。    梁宣道:“银汉童子。此剑本来就是闻琴之物。现在是物归原主。虽然不知你为何受伤,但我们总归不能见死不救。你稍待好转之后,就自行下山罢。”梁宣一边说话,一边感觉到银汉童子的体温时冷时热,冷时如冰,温时如火,心中微微惊讶:这到底是受了什么伤?  银汉童子狠命摇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梁宣,上气不接下气,但仍愤然道:“你这……臭小子,我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你,拿到碧水剑,你休想叫我……叫我就此放弃!你可知、见你一面,可有多难么?”  梁宣蹙眉不解:“你?找我?做什么?”    银汉童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闻琴,恶声道:“你跟这丫头成亲了么?是么?”  梁宣和闻琴都是一愣,他怎么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但银汉童子显然将他们的犹豫当做了肯定,顿时喘的更厉害,大口咳嗽起来:“快说!是么?啊?”    梁宣将他的手拿开,蹙眉道:“你莫激动。我跟闻琴都好好的,成什么亲?你到底要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银汉果然放松了一口气,脸色渐渐转的红润。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梁宣见他说话疯疯癫癫,伤情如此古怪,心中狐疑。道:“你受的伤,可是方才那追你之人打的?他到底是谁?”  银汉冷笑:“他?你以为他有这个本事?”  梁宣心中一想,方才与那人交手之时,他的武功确实并不在自己之上。而银汉童子与自己武功相差无几,那也不会造成他如此重的伤。“不错。他的武功确实不大可能伤你到如此。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银汉童子道:“我并非受伤。而是中毒。”  “中毒?什么毒?”  “还能什么毒?我逍遥门中这等厉害的毒,还能是什么毒?”  梁宣愣住了。旁边坐着的闻琴帮他回答了。她慢慢吟出那句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银汉童子点点头。“不错。一片冰心在玉壶!”说罢浑身又打起了哆嗦。梁宣连忙又以真气为其镇压。道:“你们不是有逍遥侯发放的解药,怎么会中了一片冰心之毒?”  银汉童子嘲讽地笑了。没有说话。梁宣恍然:“逍遥侯给你下的毒?”    银汉点点头。长出一口气,道:“多说无益。梁宣,我现在就将一切都告诉你。你可知道,那追我之人是谁?”  梁宣道:“若我猜得不错。那应当是奢颜?”  银汉童子道:“你果然聪明了些。能猜到这点,还不算笨。”梁宣对他的嘲讽全然不理。他与他之间本来便有些不对盘。其实这点并不难想通,因为银汉童子既然被逍遥侯下了毒,那么说明他也在逍遥门中失去了信任。如此一来,具有同等武功又在逍遥门中地位足够高的人,便只有一个奢颜了。    梁宣道:“奢颜假死,是为了摆脱元宗图这个身份。这样他就能以新的身份更好地活跃在逍遥门。——他是彻底决定了要投靠魔教了。”  银汉童子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毕竟现在所有人,只剩了他,还能得见门主。”  梁宣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佳期宫主呢?”    银汉童子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几秒,又抬眼看着梁宣。他的眼圈渐渐红了。面色渐渐转得严肃。忽然道:“梁宣,你……你扶我起来。”  梁宣将他扶起。他这会儿果然已经稍稍恢复了一些。但银汉童子刚刚站起来,却双腿一弯,对着梁宣便要跪下。梁宣连忙将他扶起,银汉手上用力,不让扶,硬是生生将自己坠在地上。这一阵全力使出,他好不容易恢复的精力又发散了许多。    “你这是做什么?”梁宣怪道。  “梁宣,请受我这一跪。”银汉肃然道。“因为……我如今要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梁宣一怔,银汉这句话,他是完全没有料到。银汉童子论机智,不输雁留声,论武功也跟他不相伯仲。他们两个虽见面不多,但彼此本不是非常相熟,也并不友好。怎么今日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梁宣问道:“什么事?”  “我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什么人?”  银汉童子抬眼瞧着他:“雁留声!”    梁宣心中一颤,倒退了几步,又一步冲上去也跪下来,扶着银汉童子急问道:“她不是已经回去了么?她、她发生了什么事?……”  银汉童子眼中若有哀伤,他注视着远方的黑夜,沉沉说道:“她和你分别之后,同我一起去了东海之滨,见到门主。但按照门主原本的命令,她应该带着碧水剑前去复命,结果却是空手而归!奢颜趁机进言,说她本已经拿到碧水剑,但却将剑给了你。门主大怒,命她来泰山夺剑,她不肯。于是门主以抗命之罪,将她……将她……”说到这里,他却难以再说下去。他将眼睛紧紧闭上,眉毛瑟瑟发抖,似乎后面的事实难以启齿。    梁宣急忙追问道:“将她怎样了?你能不能快些说明白?”  银汉童子闭了闭眼,又睁开来。嘴角竟浮出一丝笑,那其实并不是真心的笑,而是极度绝望和痛苦才不得已露出的笑。他转头望向琼台之下,夜空中四界茫茫、万家灯火,天地一片空旷。    银汉童子终于勉强平静下来。继续道:“门主以抗命之罪,将佳期宫主软禁于地底死牢。且毒瞎了她的双眼、毁了她的容貌,我……”    梁宣忽然觉得脑海中一阵咔嚓的巨响,如同碎石从天而降,将他的耳膜、心头震得嗡嗡作响。他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幽冥水牢、穿山甲钻破地层、洛河从天而降的天塌地陷般的情景。心猛烈跳动起来,一股一股的血液在四肢百骸加速涌动,仿佛流出了炽烈的岩浆。银汉童子那句“毒瞎了她的双眼、毁了容貌”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以至于他后来说了什么,他竟全然没有听见。    “因此我才来找你……”银汉童子正说着,转眼便见他竟瘫倒在另一边,坐在地上呆愣,心中一急,一下子扯过他的衣领来,高声问道:梁宣,你在听么?”  梁宣勉强定住自己的心神,道:“你说、逍遥侯……毁了、她的容貌、毒瞎了她,然后呢?”    银汉童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那是跟他自己一样的心情和体会。当时的他,知道了阿声的遭遇之后,那种疯狂的感受现在想来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但银汉什么也没说。他继续平静地叙述道:    “佳期宫主被囚禁后,奢颜又趁势向门主透露,宗元使者在昆仑倒台的事。门主这才知道是你废了雁云清的武功。我们逍遥门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无论门中人如何作恶,那都是逍遥门的事。惩罚须得由门中人执行,外人不得插手。尤其对于我们几个身处高位的人来说,若要死,必须死在逍遥门。外人如若插手,圣门必得找上他偿还。……门主命我将你带来见他,我当然不肯。我去死牢救阿声……但是早被门主发现,门主重新对我下了毒,也囚禁起来,但我趁机逃出。在出逃的路上,听闻门主对我实施了通缉。且通告整个圣门:三月之内,有谁能将你、我连同碧水剑一并带到东海之滨面见他,那么便是逍遥门的新任银汉童子。——多么可笑!”    说到此处,银汉童子紧紧抓住梁宣的肩膀,那指尖的力道虽不大,但仿佛都能深入皮肉。“梁宣!只有你!只有你!能救阿声!你不知道她受的是什么苦,那简直不是人能忍受的!我不行,因为我、我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但你不同!……”他忽然笑了,仿佛说出这句话也一并鼓励了自己一般,眼中的神色又转为坚决:“是的,你不同!因为你也会噬功大法!梁宣,你拿着碧水剑,同我一起去,到时候将阿声救出来,医治好,莫要让她再受苦!”    梁宣一味任由他拽着,却仿佛浑身也无力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是眼睛却在灼热,眼圈慢慢泛红。他听到雁留声受刑的消息,心中如万马狂奔,几乎忍不住要立即冲到逍遥侯面前,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这么做!  有那么多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  且要救她,还需要碧水剑,而碧水剑是闻琴的东西,可不是他梁宣的!他凭什么要求闻琴……他有什么借口呢?    “你还在犹豫什么?说话啊!”银汉童子大声喊道,由于心情激动,他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梁宣仍旧如同一个木人,不说、不动。银汉童子的眼里渐渐显露出绝望。他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还跪在地上的他,转向闻琴,忽然就向闻琴磕起头来:“姑娘!姑娘慈悲!”  闻琴连忙去扶,银汉急促说道:“我知道姑娘才是碧水剑的真正主人,但姑娘慈悲心肠,仁善为怀,还请姑娘看在阿声的情分上——我听闻她也曾救过姑娘一命的——将碧水剑交给我们、救人吧!”  闻琴被他这样一说,自己也有些无措。她说道:“你不要这样……”此刻她眼中看到的银汉童子,哪里还是什么逍遥门的魔头,而只是那个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的长生吧?    闻琴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雁姐姐?”  银汉童子一愣:“什么?”  闻琴暖暖地笑了。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肯定很喜欢她的啊。你们是不是从小一起长大?”  银汉童子道:“姑娘怎么知道?”  “那我明白了。你们一定是青梅竹马,你待她像你的命一般。你最先遇到她。你们有那么多共同相处的时间。就像亲人一样啊……”她说着说着,仿佛在回想一段美好的故事。    “琴妹!……”梁宣闭上双眼,痛苦地喊道。他真的想要求闻琴,不要再说了。她说的银汉童子与雁留声,不就是她跟自己吗?他们曾经一起共患难、一起度过那段人生最年少的、也最无助的时光:崤山的夜、淮河的雨、洛阳的包子、东平湖的湖光……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闻琴的那天,她隔着篱笆看他,那略带羞涩的脸上的神情,篱笆里面的白鹅嘎嘎的大叫着……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连他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心?    但闻琴继续道:“但亲人毕竟成不了爱人。即使你那么喜爱她,可是她的一颗心啊,早就属于了另一个人。我能明白……这种体会。”她慢慢将碧水剑交到了银汉童子手上。梁宣看到了。不知怎么,方才他知道雁留声受刑那种事实,只是觉得震动和失常,并未心痛;但现在,当他看着闻琴将碧水剑重新交回到银汉童子手上时,眼泪却禁不住地夺眶而出。  “琴妹,你……!我对不起你!”梁宣垂下头,大声道。他终于明白了,那日闻琴说的,那句“你还不懂你现在的心意”,是什么意思。可如今,当他终于懂了的时候,这种感受却比杀了他还更让他难受!    闻琴转过身子,不看他,慢慢地道:“宣哥,你不用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已经将碧水剑交给你们了。雁姐姐正在受苦,你们要快去救她。我这里好好的,什么都不要紧的。”她顿了一顿,肩头忽然开始微微地颤抖。梁宣知道她在哭,但是她却背着身子面对自己,就是不让她的宣哥看见。    “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也没有将剑交给你,而是给了银汉童子。你不用负责。……宣哥,雁姐姐虽然跟你也有大仇,但是她毕竟对你是真心真意的,如今她有难,也许连性命都不保,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的。假若你不去,我李闻琴也会看不起你的。因为我的宣哥,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闻琴擦了擦眼泪,站起来,还是背着身子,道:“你们走吧。我先留在这里。我知道一条下山的小路,从琼台后面下去,沿着山峰有一条盘山小径。你们悄悄的下去,就走吧。但是,恕我不能送你们了。”她说着说着,自己便走到山峰的另一边去了。    时间没有过去多少。碧水剑、银汉童子、梁宣三者都已经集齐。闻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琼台边上。梁宣转头望着她,久久的望着。但梁宣能做什么?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    他知道,有一个人,在此刻,他将要永远辜负了。就在此刻。仿佛已经看尽了一生。    旁边的银汉童子终于用碧水剑支撑着站起来,他拍了拍梁宣的肩膀。  “走吧。”银汉童子道。  梁宣还在望着闻琴。    “闻琴姑娘是个好姑娘。等回来,你我都要好好报答。”银汉童子低声道。    梁宣擦了擦眼泪,咬了咬牙,从地上跪着的他站起来。想要说什么,想要说一声“再见”,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就像当初雁留声在昆仑跟他分别,却骗他说待会儿见,似乎身边每一个最亲的人,分别之时,他都没有机会说一声“再见”。    梁宣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夜风中孤独孱弱的婀娜背影。每一个明月之夜下,他曾日思夜想的那个背影。如今,这个背影终于变成了一个背影,渐渐远去。    他终于头也不回地随着银汉童子下了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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