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大雪纷飞。 茫茫白雪覆盖着齐鲁大地。孤独的小镇,在通往东海的路上,受着从遥远的海边传来的湿气。雪下得更大。 这镇上人烟稀少,入夜更是几乎空无几人。连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干净。只有雪花,静静从空中洒落,片片无休,能听得见雪花飘落的声响。 突然,雪地里落下来一道足印。单足轻轻在雪地里一点,飞鸿踏雪,只留一痕。那少年的身影从容地再度跃起。 很快,背后又接连来了十数人。手中持着兵器。他们纷纷落下,眼光半是凶狠、半是怯懦,盯住那前方的少年,再度飞起。追逐向远方的目标。 少年身形不动,陡然间出剑,长剑疾扫,雪地涌起几丈高的雪浪,刺客们纷纷后退。眼前一片雪光,黑夜之中,煞白、凄惨、迷茫。 然而雪光之中迸发出一道银光,这银光如一根刺,刺破雪浪,剑影飘忽,裂雪四散;纷纷扬扬间,十数个刺客纷纷中剑。出剑极快。剑在咽喉。 转瞬倒地,追命者已成了丧命者。雪地里,平白开出了一朵朵的血色小花。那是鲜血洒在雪里的印记。殷红,映着洁白的雪光,分外耀眼。 雪浪终于落下。空中还闻得到雪的腥味,或血的腥味。在倒下的刺客与独立的少年之间,渐渐弥漫着一层薄雾。少年站了一会儿,他的手中还拖着长剑,剑上兀自有鲜血向下,慢慢洒落。 龙吟剑。 梁宣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击毙这些来访的刺客了。他们就像是一群飞蛾,明知烈焰灼身,万劫不复,却仍然要坚持扑火。自从奢颜将长生掳去以来,每隔一天、两天,就会有这样一群不怕死的人前来追杀他。 奢颜得到了长生,但是碧水剑还在梁宣的身上。奢颜知道奈何不了孤身一人、没有牵绊的梁宣,那么他就要想尽办法阻挠梁宣。 最起码,不能让他知道长生如今在何处。所以,只能让他疲于奔命,无法搜寻他们的痕迹。而梁宣,既然无法去寻长生,那么也只能自己先往蓬莱的方向去。 他杀人。 已经杀得几乎麻木。 闻不到鲜血的味道。感觉不出手中长剑的分量。 清晰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是在东平湖畔的沙地。黑夜茫茫,他心里全是创造死亡的惊慌。然而现在,他只知道要杀人。 否则,长生的牺牲便白费了。雁留声还要等待他去救。 但是他现在突然有些佩服,这些不怕死的人。然而他救不了他们。 梁宣缓缓走到倒下的死士面前。龙吟剑带着他们的鲜血,在雪地里拖出一条深深浅浅的凹痕。梁宣站着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脸。他们好多都是睁着眼。他用剑将雪扫起来,草草将这些人埋在雪中。 雪地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短短的东西丢在雪地里,似乎是从哪一个死士的怀里跌出来的。梁宣将那东西捡起来。那是一柄匕首。非常精致。他的眼前登时一亮。 匕首镶嵌的玉石上,刻着两个字:“长生。” 这是银汉童子的匕首。他依稀记得曾见他用此物杀过几个刺客。匕首如此精美,也只能是星河馆这样的地方才能有。梁宣持着匕首,雪花已经覆盖到了他的眉毛,他擦了擦。 将匕首拔下来,借着微弱的雪光,剑身上仿佛有什么字。他已经摸到了匕首上的划痕。 梁宣大喜,于是找到屋檐下坐了下来,他哈一口手上的热气,但雪花依然落在他的足尖。拿出火折子照着,果然见匕首上分明刻着米粒大小的蝇头小字。字歪歪扭扭,刻痕深浅不一,或清晰、或模糊,看样子应当是用发簪刻出来的。 这是长生留给他的信! 梁宣就着火光读了起来: “尚安勿念。兄切记静待刺客来,於所居之处涂以凝胶。搏杀之时,留其一二人性命。其人下次必会再至。至时,请杀之。查阅其履底。弟长生。” 刺杀后幸存之刺客,下次一定会再至。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一次宝贵的经验。且奢颜与他一样,都是在行路往东海。所以必定不会一次性抽调那么多的刺客。只能是身边能有的尽量都用。 奢颜虽然断绝了他与长生之间的联系,但却唯独漏了一样,那便是刺客! 只有刺客们,能够往返于奢颜和梁宣的身边。因此若要传递密信,那么他们正是最好的选择!只要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而这些刺客们都经过精密的训练,寻常东西定然吸引不了他们,要恳请他们传递消息那也基本上是妄想,只有用他们最感兴趣的玩意。 那就是兵器。 习武之人,都对好的兵器有一种特殊的情绪。一件精美的兵器,无意间遗落在地上,即使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也会忍不住去捡起。 ※※※※※ 当长生坐在窗前,远望苍白的高天时,脑海中想到的也是这些想法。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雪花打在他床头的窗纸上簌簌有声。他在夜里无眠之时,猜测梁宣那里此刻是否亦是大雪纷飞。 他知道前夜刺客已派出,而拾起自己故意遗落匕首的那刺客也在其中。他知道那信一定能送出去。梁宣多半会看到。 但是他更确信,事情远没有他想得这样的顺利。虽然它已经按照计划发生了。但是,那极有可能是因为某个人在暗中助力。 有人,明明察觉却视而不见。 因此当奢颜走入他的房间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惊讶。 “一夜大雪,银汉童子昨夜睡得可好?”奢颜微笑问道。 长生将手伸向身边最近的火盆。盆中烧的通红的炭块呈现出温暖的色泽。“多谢挂心。银汉一夜酣眠。”他用钩子勾了勾炭块。“大人应该没那么容易睡着吧?” 奢颜眼神闪烁。慢慢走近长生。背着手在堂中踱步。“昨夜刺客追杀梁宣,又是全军覆没。老样子。我早已习惯了。” “大人身边有的是精兵猛将,对于这点牺牲应当放不在眼里。反倒是我那义兄,我倒越来越担心他的体力,早晚可能会支撑不下去。” “童子何须担心?”奢颜转回身,笑得意味深长。跪下来坐在长生对面。为他拢了拢火炉中的炭。“随意乱丢弃自己的宝贵兵器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幸而被我的部下捡到了。下次童子可要好好注意。” 长生笑道:“我就知道,这点小计策瞒不过你。” 他用发簪在自己的匕首上刻字,故意遗落在门口的侍卫面前。引诱其捡起,这些侍卫会在晚些时候的刺杀行动中被抽调一大部分。因此梁宣才有可能看到那封密信。但这些,其实早被奢颜发现。 奢颜脸上有一丝蔑然,但他依旧用谦和的笑将其掩盖了去。“敢情奢颜这些时日的以礼相待,竟换不回童子的回心转意。” 长生道:“但你毕竟还是将东西传了过去。” 奢颜道:“我这一次可以当做不知。但是下一次可不一定会容许。”他将钩子轻轻掷在火盆中,力道并不大,但足以将炭块弹起。青烟袅袅,火盆中立即飞起几道光焰,像微小的恶龙张牙舞爪扑向长生,又迅速熄灭。烟雾直冲咽喉,长生猛烈的咳嗽起来。 奢颜缓缓靠近长生。“就算你们通口信,我也有办法。”他的口气终于有一丝冷酷。 长生边咳边微笑道:“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你的办法就是不断派出一批一批的死士,去梁宣那里送死么?我告诉你,这样子你永远不要想抓到他。就算到了蓬莱,他也不会听你摆布。” 奢颜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长生浑身无力,一下子便被他扯着提了起来。他的呼吸很快急促起来。奢颜看到他这副样子,脸上终于很得意。点头道:“是。我奈何不得他,但我如今最起码还有你。多谢你当初那么大度自投罗网。不过老是带着你这病秧子,梁宣他也走不了多远。” 长生笑道:“咱们……这样僵持着,对于双方都……都没有什么好处。这又是何苦呢?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化解眼前的困境。”他说的有一些艰难。 奢颜的眼珠动了动。攥着长生的手开始放松。“什么法子?” 长生目光淡然,径直看进奢颜的眼里。“只要大人答应与我合作,将梁宣引来,那么自然是万事俱备。” 奢颜将他松开。复坐回对面。长生揪着喉咙重重咳嗽了好一会儿。奢颜急着追问道:“将梁宣引来?此话怎讲?你会做这等事?” “梁宣武功高强,慢说是派出刺客,只怕就算大人亲自上阵,也未必能将他困住。唯一的办法,只有让他自己上钩。只要大人配合我,那么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主动到这来找我。” 奢颜冷笑道:“引他前来?同你见面么?等他把你救出去好一同见门主么?你还真是打了好算盘。” 长生摇头道:“你可想的太简单了。我如今这副身子,只能在你这里好好养着,肯定经不起同梁宣在一处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跋涉。再者说,梁宣即便将我救出,那么情形又会变得同我来此地之前一样,而且会更糟——因为我的身子更不中用了——你们可以很快将我捉去,到时候梁宣说不定也会重伤,即便是如此也对你们有利。”长生喘了口气,忽然笑了。 “但我,毕竟还没有那么傻。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会与梁宣继续通信,你只要配合我的计划,让梁宣以为我是在胁迫中暗中传出了密信。我会让他去蓬莱,这样他只会忙着赶路,而不必追踪你们的下落。但同时你还必须不断派出死士,以免其怀疑。等到了蓬莱,我会让他来大人的府中。到时候怎么对付他,他怎么对付你们,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总之我这个病秧子是帮不了什么。” 奢颜思忖不语。站起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窗外有几只寒鸦嘎嘎而叫,他走到窗边,望着这内外的重重楼阁,都为白雪覆盖。他忽然道:“你说得确实不错!但有一点我甚是担心:梁宣到时候来我府中,虽然是瓮中捉鳖,但这厮的噬功大法太过厉害,一旦使出,谁人能近其身?” 他边说边摇头,抓耳挠腮,竟烦躁异常,口中喃喃道:“不对!毕竟不行、不行……” 长生见他这个样子,一时哑然,哈哈大笑起来。奢颜怒道:“你笑什么?难道你能敌得过他的噬功大法?” 长生笑道:“大人脑筋是转不过来了么?不错,那梁宣噬功大法确实无敌。但大人怎么不想想办法不让他施展毒功?” “你说得倒是轻松。若是真有这种办法,我岂会受制于他?但手脚都长在他身上,那毒功除了他,这世上没几人会,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奢颜愤愤然地道。 但长生却并不回答。好整以暇地望着奢颜那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奢颜见他如此,心中跳了跳:“莫非……你当真有什么办法?” 长生微微一笑。奢颜终于已经按照他所设计的计策一步步走入彀中。他看向火盆中的火焰,感觉自己的手心慢慢冰冷起来:“大人知道像这种会噬功大法的人,最怕的是什么?” “什么?” “毒!” 奢颜眼前一亮:“你说……雁云清当日用来对付他的……尸毒?” 火盆中的炭块散发出温暖的热量,映红了长生的面庞,也让他心中安定。但手依旧是冰冷。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的结局。“至于如何下毒,这个……就不用我再讲了吧?到时候梁宣中毒后,形同废人,莫说是噬功大法,那完全就听从您的摆布。只要能成功——”他伸手掌扇了扇那热度。“——大人可以直接去禀报门主,请门主来观赏您的伟业。同时也可将我的解药求出来。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奢颜了然:“原来你是为了解身上的毒?怎么,你不是对雁留声情深一片么?” 长生冷笑:“女人再重要,佳人虽难得,但毕竟不如自己的性命要紧。” 奢颜嘴角轻蔑地勾起来。他背起双手,心中已经在酝酿一个完美的下毒妙计。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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