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 黄昏。 金黄的夕阳挂在天边,遥远的地平线上,东海起起伏伏,波涛汹涌。 黄昏的落日熔金,灿烂千阳,余晖落在海边每个人的脸上。 天空是一览无余的澄净蔚蓝,靠近夕阳的部分被染成金黄,由亮白、金黄过渡到迷幻般的浅粉、亮红,最后归于深紫和墨蓝交汇的尽头。 对于渔仙镇的人来说,今天无疑是平凡之极的一天。男人们日出而作,女人们守家织网。日入而息,家家户户都闭户休息。 然而对于梁相公家旧宅上新来的那批人来说,今天却是不平凡的一天。 村里的人最近都知道了,从前梁相公的儿子梁小宣终于在失踪多年后回来了。梁家当年莫名毁于大火,谷中凭空添了一座新坟。渔仙镇的人怕事,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祸,但都不敢去追究。这么多年,鹞子崖的残破旧宅一直是那副模样。既没有人修缮,也没有人敢去推倒旧屋,自己安家。 直到今年的初春,梁小宣突然归来,还从外面带回来几个很奇怪的人。尤其是其中有一个中年男子,整日戴着面具。 ※※※※※ “当家的回来啦!”女人迎接捕鱼归来的丈夫,语气充满喜悦。 男人卸下一天的疲累。临进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鹞子崖海边。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天边变成了粉紫色。海边那群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今天梁家那边那些人,都跑出来做什么?”他问了一句。 妻子一边收拾渔网,一边搬开桌椅准备开饭。“谁知道?那群人总是怪怪的,前一阵子买了一艘小船呢。这不是也搁在海边了?”看上去,她对丈夫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她拉了一把在东窗边呆望的孩子。 “看啥呢?你爹回来了!吃饭!” 男孩“哦”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空。说了一句:“娘,今儿晚上的月亮可真大咧!” “是啊!月亮老娘要从上面跳下来把你抓走咧!”母亲笑道。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 一轮十分罕见的巨大明月,正穿破天边的浮云,渐渐明晰在人们的面前。 ※※※※※ “门主,月亮!快看!月亮升起来了!”奢颜用手挡住渐趋狂暴的海风,指着远处越来越清楚的圆月大叫道。 逍遥侯注视着那轮明月,微微点头。 阿凉惊讶的瞪大了眼:“老爷呀,这月亮还真的挺大的呀!怪不得叫六十年一遇呢,真是邪乎!” 众人如今都已经走出家门,在海边礁石上一一列坐等待。旁边的小船也早已等好。元地书已经能够下轮椅走动,因此只是拄了一根拐杖。 雁留声就坐在梁宣的旁边。她瞧了一眼心上人,见梁宣脸上倒是仍旧平静得很。众人都望着那巨大的圆月,目不转睛。 雁留声望着面前不断向他们涌来的潮水,忽然道:“看哪,要涨潮了。” “是大潮水。”梁宣接着道。 果然,潮水越来越汹涌澎湃,从海的深处涌向岸边。海风渐渐猛烈,随着“极月”越升越高,海潮也一波一波接连涌来。面前的礁石滩,海水逐渐上涨,狂风席卷浪潮,拍打着巨石,水花飞溅。远处的海面上,一群海鸥忽地飞起,哇哇乱叫。 明月升到半空,夜色开始上到天上。落日完全坠了下去,那红色与紫色也消散殆尽。夜晚渐渐笼罩人间。潮水还在疯狂上涨,众人面前的礁石滩完全被潮水漫了过来,大家不得不向后退。系紧小船。 潮水受月亮的巨大吸引作用,已经上涨到了平日前所未至的地方。耳边所闻,尽是潮水拍打声。潮水不断突袭岸边,许多人家晾晒在岸边的渔网被海水卷走。终于引来一户户农家走出家门,许多人已经注意到了今夜的潮特别大。 就在这时,海上忽然响起了大片大片的鸟声。众人抬头,只见乌压压、成群结队的海鸥、海鸟,展开巨大的翅膀从海上滑翔而过。 夜色已经漆黑,鸟雀应当已经安息,但此时群鸟惊起,着实不同寻常。 难道真的要发生什么奇异之事? 铺天盖地的海鸥、信天鸥将整个天穹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如同拉了一层黑色的幕帘。大家望着这壮观的景象,心中唯有惊愕。家家户户都从家中走出,海边呆望的终于不再是逍遥侯等人。 人人抬头,上指天空。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梁宣隐约听到有老人在惊恐地叫喊:“是海神娘娘!海神娘娘要现世啦!今日三月十五!” 旁边的年轻人问:“什么海神娘娘!” 老人道:“你们那时候都还没出生!是我小的时候,曾见过一次,待会儿,就有东海娘娘从海里出来啦!没想到我还能再见着一次呀!” 年轻人们惊愕的互相议论。梁宣远远望去,只见那老人约莫有七十岁。上一次极月之夜,应当是发生在六十年前,那时他大概只有七八岁,当是还记得那夜情景。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逍遥侯等人都坐在海边等待着。远处的渔仙镇村民们已经开始下跪祝祷、一边求拜。渔仙镇的东海边乱成一团。 漫天的信天鸥映着天空中那轮巨大的明月,终于渐渐飞尽。海中短暂平静了下来。潮水都停止了上涌。整个东海平静得如同湖面。 但是这情景只保持了一会儿。很快,海水就如同沸腾起来一般,翻滚、冒泡,月色照得海上一边银白。只见海面上,凭空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漩涡跳跃,有黑点从海中窜出来。 “那是什么?”阿凉惊奇的道。 元地书接了一句:“是鱼。” “鱼?” “不错。鱼都跑出海面啦,从海底钻出来,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元地书缓缓答道。 数量惊人的鱼从海中一一跃出,海面上一时之间响彻鱼群落水、出水的声音,噼里啪啦,如同鞭炮。年轻人们见是鱼,有些商议去捉鱼的。都被老人制止:“东海娘娘就要出来啦!这些都是献给娘娘的贡品,可千万不敢动!” 雁留声忍不住道:“听那老人说得神乎其神,哪里可能有什么东海娘娘?” 逍遥侯轻轻一笑,指着远处道:“这些鱼此刻纷纷跃出水面,要么是水下有什么东西正将它们向外驱赶,要么是它们要捕食什么食物,哪里可能会有什么东海娘娘?” 元地书冷笑道:“我看这所谓的‘东海娘娘’‘海神娘娘’之流,约莫就是那游记中所载的‘蓝芒’吧?” 众人正在议论之时,忽然从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人。对着逍遥侯等就打了一拱,面有慌张之色。 雁留声道:“老乡,你这是要做甚?”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众人旁边停着的小船,道:“俺家老人想来问问您,您们这艘船能不能先借给俺们用?俺是前村东滩的,家宅离得海滩近,方才大潮上来,将俺家给冲了,最近正好有您这艘船,能不能借给俺好装货拉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逍遥侯答道:“老乡,这船我们这会儿便要用了。” 那人瞪眼奇道:“啥?黑漆摸黑的你们要用船作甚?” 逍遥侯指着远处笑道:“我们要出海。” 那人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啥?这海神马上出来咧,哭天抢地的,你们要出海?” 逍遥侯笑道:“不错。我们正是要见海神。” 那人听了逍遥侯这句答话,大约以为自己是在跟一群神经病打交道。摇摇头,叹口气正要转身往回走,这就听见阿凉忽然惊奇地指着远处,叫道:“天哪!快看那里!” 他这话刚说完,海边看着的众人连同渔仙镇围在海边的村民,便都响起了一阵唏嘘之声。那转身欲走借船的人啊呀一声,跪倒在地,吓得腿都软了。一只手臂直挺挺地指着远处。 每个人都在眼前看见了什么,但是他们却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是真实的实物。 如同幽灵般迷幻的蓝色光晕,缓缓从远处的海面上浮了上来。划破漆黑的夜空,映着如霜的月色。蓝光如同水下忽然绽放的花朵,鳞次栉比,朵朵接续,在眼前的这片海域缓缓盛放,接次相连。 初时,只是几朵花儿般的蓝光,但以后渐渐势大,连成一片片形成云朵。盖满整个起伏不定的东海近海。 “海神!海神来啦!” 村人们纷纷跪倒,仰天祷告。连逍遥侯等人也纷纷惊讶得立起,向后倒退。 雁留声退到梁宣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梁宣转头望了她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你怎么了?怕了么?” 雁留声低声啐了一声,“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你……你不怕?” 梁宣无可无不可地摇摇头。“别怕,你跟着我就好。”用手拉住她的手。指着远处道:“你看,蓝光聚拢了。” “天哪,真的!这是……这竟然是真的?” 面前的蓝光竟然渐渐聚拢在了一起,光晕起伏、变幻,时浓时淡,海鱼还在海面翻滚跳跃,但是蓝光却渐渐变得浓烈而清晰。夜空被蓝光照亮,也渐渐染上了幽静诡异的蓝。 可清晰地看出,蓝光如同水下蠕动的蛔虫,渐渐聚合在一处,彼此之间游动、缠绕,时不时仍旧有空隙,但它们却仿佛约好了一般,一齐聚集向以鹞子崖为中心的近海附近。 远处的蓝光又在不断出现,不断聚拢,渐渐在鹞子崖、逍遥侯众人面前,不远处的海上呈现出了一道蓝光铺就的宽阔巨路,约莫有数百米宽,如同一条巨大的蓝绸缎,闪耀着迷离奇幻的蓝,一直向远处的天边延伸。 逍遥侯一拍大腿:“就是此时。快登船!”他第一个立起,施展轻功跃到船上。众人也纷纷跟上。 元地书却留在当地不动。奢颜走过去要扶他,被他一把甩开。怒目而视。奢颜悻悻而退。 逍遥侯蹙眉道:“他这是又要做什么?” 梁宣道:“元师叔,您快上来呀!” 元地书立在那里道:“梁宣,你要跟这大魔头回你们的老巢,我是不会同去的。你们也不必拿伤势要挟我老夫。我元地书便是死,也不会去你们那魔穴的!” 阿凉大叫道:“元大爷您在说什么呀,闹了这半天,您都到这儿了,又不走啦?” 逍遥侯蹙眉道:“这小老儿着实迂腐得可恨。”一甩手,大叫道:“开船!不必管他!” 梁宣连忙道:“前辈!我师叔伤势未痊愈,若是此刻将他抛弃在这里,恐怕他难以独身返回泰山。” 逍遥侯摆摆手示意他住嘴,忽然又一个飞身,转眼便将元地书一把制住。元地书大叫道:“魔头杀了我算了!”刚闭上眼,自己却已经立在船中了。 元地书瞪眼骂道:“魔头!你这是作甚?” 逍遥侯好整以暇地甩甩袖子:“你要留是你的事,我便是偏要留你在这船上。”说着随手一拂,竟点了元地书身上几处大穴。 元地书气得直吹胡子瞪眼。张口欲说,谁知雁留声先道:“元老爷子,您若是想等穴道解开再跳海自杀,恐怕也不妥。” 她这话正好说中元地书的心事。元地书怒道:“那你便说说,我跳海自杀如何不妥?” 雁留声道:“且不说门主还会不会点你穴道一路将你锁到雪衣岛;便是你真个跳海了,那这船下四周的蓝光里,指不定有什么邪魔猛兽,到时候万一被吞吃了,那滋味可不好受,没的倒辱没了您的风雅。”她知元地书最好面子,因此便专门拿此说事。 元地书听了,果然不再言语。只是鼓着腮帮,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旁边奢颜忽然道:“爹,您就老实听话吧。有我在,门主不会强迫您的。” 元地书不听便罢,听了这话破口大骂道:“呔!谁个是你爹?你不如到这海里问问那东海娘娘再说!”一句话堵得奢颜也不再言语。 梁宣拿起桨,站在船尾划起船来。一边对雁留声低声笑道:“还是你的办法多。我真担心元师叔会一意孤行留在这儿,那就不好啦!” 雁留声挑了挑眉,忽然对奢颜道:“你,过来!” 奢颜向后一退:“你要作甚?” “你白站在那里什么?难道要让梁宣一人划桨么?还不快来帮忙?” 奢颜向门主看了眼,见逍遥侯立在船头,根本不看这里了。口中懒洋洋哼了一声,坐了下去。雁留声又道:“你别以为门主不发话,你就不用做活。梁公子可是门主心尖上得意的人物,你以为他会放心让他这一路做苦力?还不快趁着门主未发话、赶紧过来接着?” 奢颜一听这话确实在理,当即也没了办法,走过来接过梁宣手里的桨。梁宣也没多推辞,就此坐下。在雁留声旁边。无奈的道:“你这又是何必。” 雁留声笑嘻嘻地靠着他道:“这样你就省了不少力气。我才不让那无耻的家伙白占你便宜。” 梁宣无奈地摇摇头,转身望着逍遥侯。问道:“前辈,如今我们要如何走?” 逍遥侯指着远方道:“这蓝光已经为我们指明了道路。你们看前面。” 众人都站起来,只见脚下的蓝光聚集成光带,弯弯曲曲,如同窄桥,一直延伸向遥远的天边。在明月夜空的映衬下,此情此景真是当世所未见。 而身后岸边的渔仙镇人们,纷纷对这艘小船指指点点。村民们都觉得十分震惊,这船上的人竟然敢冒犯东海娘娘?那可是要被巨浪吞噬的! 雁留声道:“可是顺着这蓝光,果真能找到雪衣岛?我们怎知道它一定延伸向雪衣岛?” 梁宣摇头道:“这都是游记中所载。如今我们只能信赖这光芒了。若是真的到了弹尽粮绝之时,我们或许真的便只有葬身东海了。” 雁留声瞧着他,说这句话,却只是撇嘴。梁宣道:“你撇嘴作甚?我可不是在吓你,这是真的有可能发生的。” “你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怕。” “你当真不怕?我们那时可都要死了。” 雁留声哈哈一笑,靠在他肩上。“有你拉着一起垫背,那就葬身也就罢了。有何惧?” 梁宣听了,忧郁的心里划过一丝暖意。这时,却见逍遥侯吩咐阿凉了句什么,阿凉俯身到船边,向下看去。他伏在船舷上仔细盯着那水下,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你?”雁留声奇道。 阿凉指着水下道:“这水中发光的,原来是这些玩意儿!” 众人这才想起往水下仔细观察。方才在岸上,那蓝光毕竟离得较远,看不真切,此时蓝光就在身边,观察时,发现那发出蓝光的,竟然是些微小的藻类浮游之物,以及大大小小不断游动的水母。 它们身上散发出蓝色的荧光,从海底不断向上浮出,聚集在海面附近,一齐游向远方。 梁宣恍然大悟道:“原来所谓的‘东海娘娘’和‘蓝光’,竟然就是这些东西。这可没什么可神道的了。” 逍遥侯点头道:“我们随着它们一直往前走,能找到雪衣岛的话,那想必就是雪衣岛上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们前去。” 到底是什么呢? 他们一齐看向远方。无尽的蓝藻、蓝色水母散发着蓝色荧光,组成巨大的蓝色光晕,像一条丝带一样,簇拥着他们这艘孤舟,缓缓游向远方的东海尽头。 到后来,甚至于奢颜已经不必再划桨,因为水母和藻类浮游向前游动的巨大动力,已经能够带动小船向前了。 水母们时不时从海水中冒出,又缓缓沉下,争先恐后地向前,简直是摩肩接踵。雁留声坐在梁宣身前,望见这奇异的景象,呆呆地道:“梁兄啊。” “恩?” 雁留声抬头摸了摸他的下巴。似乎摸到了胡须。梁宣被她拽住胡须,有些疼,低头看着她:“怎么了?” 雁留声抬头凝望他。她的眼眸里正倒映出漫天星斗。 “你的家乡,可真是不同凡响的地方啊。” 梁宣轻轻一笑,摇头叹道:“还没到。你怎的便知道?” 雁留声撇了撇嘴。抬头看远处漆黑的夜空,明月如巨盘,繁星万点,浩瀚璀璨的银河渐渐多了起来,将极月盛在河中。 “梁兄,你怕么?” “怕什么?” “将来到了……雪衣岛上,若是发生什么事。” 梁宣淡淡笑了。下巴抵在她额头。轻叹道:“怕又能如何?一切都是未知。不过……”他略停顿了一会儿,在她耳边轻轻道:“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雁留声也笑了。他们一齐看向远方。 海水中的蓝光,将夜空都照得幽蓝透亮。将繁星万点都照得闪出蓝芒。小船已经行到海的中心。波平浪静,只有船下的生物在悄悄推动前行。整个东海都成了一面镜子,其中倒映出浩瀚星河与一轮明月。 远处的海和天似乎都没有尽头。这天地浩然一体的空明之境里,仿佛天空与海水都浑然一体。分不清到底是在海中前行,还是已经乘舟飞上了浩瀚的夜空。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