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又交代了些事情。有关于剧情的重大情节揭示,也有儿女私情的言情细节。 茫茫东海。汹涌的潮水不断涌向岸边,拍打着断崖和残废的古城墙。水波翻滚,浪潮迭起,连向无尽的天边。蓬莱阁孤独耸立在东海的边缘,栉风沐雨,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独望者。在这古老的亭台楼阁之下,埋藏着的,既有真相,也有谎言。 数月之前,这里曾一度热闹。因为江湖上最为神秘的一位大人物曾在此久居。然而此刻,他已经离去。只留下颓废的蓬莱阁,继续留守着往日的静寂和孤独。 阁中,如今只有云中雁和东林道人。他们负责看管逍遥侯在中原最后的居所。 而逍遥侯,则已经前往他梦寐以求的,那个离岸之地。 那登上雪衣岛的起始之地。 梁宣随着逍遥侯一同从蓬莱出发,同行的,还有阿凉、雁留声、元地书和奢颜。他们按照李愤刻在碧水青云双剑上的《游记》所载:“从蓬莱向南行十五日,遇一市镇”,从蓬莱出发,往南行。寻找那游记中第十五日所能遇见的市镇。他们估测当年林、李二人南行的脚程,应当不会太快,因此刻意并未匆忙赶路。日子在手中溜走,每个人都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行程。 李愤并没有说那市镇叫什么名字,只是这样模糊记载了一句。众人按图索骥,一路向南,但多是荒郊野坡,偶有小镇,却并不在十五日所算在内。 但梁宣却心有所动。 因为从蓬莱往南,那众多的沿海小镇之中,正有一个是他的家乡——渔仙镇。 实际上早在来到蓬莱附近之时,梁宣就已经觉得很熟悉。因为这里离他出生之地并不算太远。无论是风土还是人情都相当似曾相识。只是他那时,可并未想过,这一切与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而好巧不巧,事情正发生在他的意料之中。在第十四日上,梁宣就已经预想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也许真的便是渔仙镇。 第十五日的上午,他们便已经来到了渔仙镇外。已经是初春二月中,沙土路上,两侧的杨柳缓缓抽出了新枝。和煦的阳光带着暖意夹杂着凛寒,照在渔仙镇城墙的门楼顶上。来往行人不多,衣着简朴。早已习惯了家长里短、远离江湖的平淡生活,他们对城外来的这几个异乡人并无什么好奇。 梁宣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逍遥侯并未察觉这点。他戴着面具的那张脸抬起来望着那城门,注视着这破旧寒酸微不起眼的城楼。那门楼之上,甚至连名字都未曾写全。他口中微微吐出几个字:“便是这儿了。”举步往前去,径直走向渔仙镇的小城门。 其余几人也纷纷随上。但梁宣却留在当地,迟滞了一会儿。 雁留声就在他身边,见他神色有异,问了一句:“怎么了?为何不走?” 梁宣转头望着她,脸上先是木然地呆滞,而后忽然苦笑。“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什么地方?”雁留声目光远远追向逍遥侯等人。“按照门主所说,这里便是李愤游记中记载的那启程登岸之地了。” “不对。”梁宣低下头去,望着脚下的土地。感觉自己的脚尖深深陷在泥土里。“这里,是我的家。” 雁留声脸色骤然一变。 梁宣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我想他……大概真的说的是对的。”他喃喃道。“这总归不能再是巧合了……我的父亲,当初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梁兄。”雁留声柔声道。 他目光游移,渐渐聚焦在她身上。她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表情。 “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怕。”她很认真地道,一面牵起他的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谢谢你。阿声。”梁宣强行咧了咧嘴。天知道他这样的笑,有多么勉强。 他也想给她一个舒心的笑。可是却无论如何做不出了。 来到渔仙镇,众人又按照游记上所载的,寻找那离岸之地的位置。奢颜道:“门主,那处地方一定是沿海滩布置。我想咱们只要沿着海边走,便一定有所收获。”他的手边轮椅上推着的,正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元地书。但元地书从未再对他说过一句话。 逍遥侯点点头,指了指那边,道:“阿凉,你去问问那个乡民,这里往海边该如何走。” “哦。”阿凉答应着,整了整头上的衣帽,正要往前。谁知梁宣却在背后忽然道:“不用问了。” 众人转头看着他。 “你们不必找了。那地方我知道。”他平淡无波的表情,似乎也并不是在看着这里面的每个人。 他已经独自往前去了。 “等等。”逍遥侯止住他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会知道那地方?难道你曾来过这儿?” 梁宣嘴边划过一丝嘲讽的笑。闭了闭眼。“不敢。此地正是在下的老家。东海渔仙镇。”他转头面对着逍遥侯。“你不是日思夜想要找到那地方么?”此刻,梁宣的脸上忽然浮出一种不在乎的表情。 逍遥侯一言不发。面具覆盖着他的神色。但他并未流露出半丝惊讶。只是在等待梁宣如何回答。 “‘其地开阔,临海而背谷,谷小而深邃。有庄户家于谷中,久无人居。’”梁宣看着他,缓缓背出那游记中所载的内容。“不对么?我便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转回头去,再也不看众人。眼圈已红。 命运跟他又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而这次,他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因为那游记中所载的离岸之地,正是他的家。 当梁宣站在渔仙镇外,得知那离岸地是在这里之时,他就已经按照游记中所记载的内容推断出了那地方正是自己的家。 是啊。白沙,小谷。鹞子崖。海滩。落日。渔网。这些,都是他童年悠远的回忆。他没有想到这些,竟然与自己最隐秘的身世联系在一起。原来他的父母,早就在最初的最初,便已经明白了这一切。 只是他的家,那个三间茅草屋,早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那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已经被一段血的记忆掩埋。 他永不能忘了母亲亡故的那个夜晚。 那夜他曾暗自立下誓言,要为母亲报仇。 但是现在,他却领着那段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逍遥侯,来到这里。而且,他还是自己在这中原可能唯一仅存的同族之人。 多么讽刺啊。 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初母亲为何不要自己为她报仇了。难道母亲在那时便知道,逍遥侯就是雪衣族中人?因为他们身上都怀着噬功大法? 他现在终于理解,当年母亲为何能在眼盲的情况下还尽数将那些前来杀害之人一一料理。他们死状惨烈。因为他的母亲,一直都不会是一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普通人。他当时年纪尚小,并不能懂得这其中,藏着多大的秘密。 ※※※※※ 逍遥侯与众人站在梁宣家门外。 时隔将近二十年。当年的茅檐低小早已是陈迹,那一场消失多年的大火,只留下几间房舍的断壁残垣。大门的屋顶兀自支撑。昔年烧的朽黑的木头在海风和盐分的雕琢下,由黑色渐渐蜕变为灰白色。 梁宣回头对他一笑。却笑得毫无感情。掌心向上,平平伸出,他指向家门的方向。“欢迎我的同族前辈,光临……寒舍。”他说道,随即迈步而入。 “梁兄!”雁留声担忧地叫了一声,随即跟着走入。阿凉走上前来,见主人依旧抬头呆呆望着那大门。 “老爷,咱们不进去么?”他试探性地问道。 逍遥侯静默着。他的目光落在那大门两侧。从那被火熏过的痕迹之中,他依稀能分辨出那刻在门扇两侧的楹联。 “海客谈瀛或可睹,烟霞明灭信难求。” 一缕苦涩的笑,无声在他面具之下绽开。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口中喃喃道。 “什么?”阿凉摸着脑袋问道。主人是在跟他说话吗?“我……我知道了什么?” 逍遥侯低头望着他。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温柔又愧悔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那眼神一闪即逝。“进去吧。”他随即这样道。 ※※※※※ 因为梁家已经在多年前被烧毁,所以逍遥侯吩咐阿凉找派人手来,重新在此建设房屋暂住。当夜众人先在废屋之中随便找了处还有房顶的所在生火安置。逍遥侯则缓缓讲述那具体的“离岸之日”是个什么光景。 窗外东海起伏,悄寂无人,冬寒未退。屋内干柴窸窣,火光温暖照耀着每个人的脸。所有人都围在逍遥侯身边,听他娓娓道来。 原来按照游记中所载,李愤当年离岸之时,是在传说中的三月十五“极月之夜”。“极月之夜”每六十年才有一次,当此之夜,明月高升,为其距大地最近之时。潮水会大涨,相传会有“蓝芒”自海中透出,为众人指明方向。云云。 游记中所载,简直是神乎其实。 雁留声听了之后便道:“门主你说的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怎么听都像是鬼怪故事,实在难以相信。” “那上面便是如此记载。若只是为猎奇而匡人一把,徒骋小说之愉,那李愤身为一代名侠,想来应该不会有此无聊之举。”逍遥侯道。“你若不信,可以看看这剑上所写。”他将碧水青云双剑交给她。 “我……可以看?”雁留声微微惊讶。 “你如今已经是阿宣之妻,算来也是我雪族中人。看了又如何?”逍遥侯语有轻松地道。 雁留声脸一红,她跟梁宣假成亲的事情如今还瞒着逍遥侯呢。她看梁宣并无反应,便也想接过那剑来看看。谁知梁宣却道:“不必看了。是游记上所记的没错。”他说这话时,也不看雁留声,也不看逍遥侯,似乎是对着平白的虚空说的这一切。实际上,他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整个人便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对于梁宣的冷淡反应,雁留声微有黯然之色。但是她很快又问道:“可是那极月之夜,乃是六十年一遇,门主又怎能保证今年便是?” 逍遥侯微微一笑:“不错。今年便是。” “这……您如何得知?” 逍遥侯望着那窗外远处的东海。缓缓说道:“因为‘六十年’的说法,在我们雪族中亦早有流传。”他手放在废旧的窗棂上,忽然拍打着窗框,和着节奏幽幽唱道:“六十者希,望我乡兮。云兮海兮,乐土在彼……” 声音很生涩,黯哑。苍然但却十分动听。显然是长久未唱歌的原因使然,因此听来有些紧张。 雁留声和阿凉、奢颜等人均是神色一愣,原来他们从来都不知门主竟还会什么歌谣。一旁沉默的梁宣虽面无表情,但心中却骤然一亮。 想起这首歌,他曾听义父荒剑秋当年唱过。不单单是义父,现在想来连他的父亲、母亲那时也在他幼年时经常唱。他想着想着,便哑着嗓子,接着逍遥侯将那首歌唱下去: “东望我乡,云水遥兮。我心伤悲,何日归兮……” 窗外东海的阵阵浪潮声拍打着礁石,也是一起一伏,似乎正配合着梁宣和逍遥侯的歌声。众人见这两人竟一唱一和,海声夜色里,一时之间都听得呆了。 梁宣唱罢,逍遥侯罕见露出惊喜的语气。“原来你也会这首歌?是听……是听你父母对你唱的么?” 梁宣转头不答,将手中的干柴又添向火中。 逍遥侯对他这种冷漠的反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这世上大概只有梁宣和阿凉两人,能让他如此宽容忍让。他见梁宣不答,转而继续说道: “我幼年时,曾听阿妈讲过。从我们雪族人的祖先登到中土以来,只能每六十年回去一次。最初想必是传授了回归出海之法的。但世代推移,我们族人在中土安家之后,繁衍数代,早已不再萌生思归之意,因此传到后来,已无雪族人知晓这所谓的‘六十年一次’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根据当初祖先来到中土的时间,以六十年为一个轮回之期推算下来,今年正好是返归故土的时候。因此才选在今年着手寻剑。没想到……这与游记中所记载的正是重合的。如今,我也已找到了那出海之法。现下我们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三月十五之夜,极月出海之时了。” 雁留声点头道:“那看来一切只能如此了。” 奢颜在旁边道:“门主所说的一切,与那游记天衣无缝,不证自明。门主神机妙算,当真令属下佩服。” 他刚说完这句恭维话,旁边元地书便早已听不下去。冷笑一声,却并未言语。阿凉道:“元大爷,您是不是要睡觉呀?” 元地书答道:“正是。劳烦小兄弟给老夫找个歇脚的地方,老夫真听不得这些蚊子在周围哼哼,甚是可厌。” 阿凉推着元地书向屋子另一角打扫干净的所在走去。雁留声正要对梁宣说什么,谁知他却先握了握她的手,微微带了丝笑意,道:“我先出去一会儿,透透气,你留在这儿。” 他有些匆忙,很快站了起来。雁留声道:“我也陪你去走走?”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会儿。”他抛下这句,便独自走向茫茫夜色中的海滩。 ※※※※※ 茫茫夜色里。茫茫无尽的东海始终起伏翻涌着,淘尽这世间一切英雄过往。 茫茫的夜色里有一座孤坟。鹞子崖下,谷口海边。独独守在海的这一侧。坟冢之中,沉睡着的,是一对夫妻。 梁宣独立在父母亲的坟茔边。鹞子崖黢黑的身影在夜里显得诡秘而冷峻,另一侧的东海辽阔无边,潮水蒸腾,时刻搅扰着夜里的安宁。 他取出火折来,将早已聚拢好的干柴点燃。火光缓缓绽开,瑰丽的光焰映着他的面容。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同那没有名字的墓碑,冰冷而僵硬。干锁的眉头,像是挂在额前一般,挥之不去。 海风湿润而微寒,吹动他额前的头发。他向一侧的大海望了一会儿。感觉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人。 梁宣忽然嘲讽地笑出了声。“我族前辈难道不想来为这坟冢中的人上上香么?毕竟他们可是……你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同族。”他将一束干柴扔进火焰之中。 逍遥侯并未回答。他带着面具的面庞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了艳红色,犹如鲜血。他立在猎猎海风中,周身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梁宣明白他在专注的凝视着面前的坟茔。 良久,他终于开口问道:“你的父亲……他后来……好么?” 梁宣嘲讽地回道:“我父亲?他一直都在这里……”他向四周瞧了一圈。 “这山谷,这海滩,这高崖……我真是想不到,你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他老人家当年就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一切。可他一定不会想到,最终将自己一家人连累至家破人亡的,竟是自己可怜的同族之人。”梁宣道。他望着逍遥侯。“你一定知道,当年便是你,派了银汉童子来,到了这里。我家。便是你们逍遥门的人,为了夺宝剑,对我母亲痛下杀手。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如今呢?如今你却要自己亲自来到这里。可惜,你不是来悔过的,也不是来看看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的。你只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我们的族人。”逍遥侯缓缓说道。 “不要跟我提什么族人!”梁宣大声道。“我早已不怀疑自己是谁了。但是……”他指着面前的两座坟,“但是这跟这些没有关系!该悔罪的人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当真是为了雪族人么?你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点痴念!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逍遥侯一听他这句话,周身之气倏然转冷。只听“轰”的一声闷响,那柴堆中的火焰一下子便高了数尺,如同惊龙爆裂,而就在转瞬之间,他已经逼到近前。 逍遥侯一只手臂伸出,猛地扼住梁宣的右脸颊下的脖颈。梁宣完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周身的真气鼓荡汹涌,竟被他吸噬而起,又从他体内源源不断注入自己身中,周围的白沙黄土刷刷而起,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沙墙。 逍遥侯的面具依旧挡在他和他之间。 他紧紧盯着他。口中一字一字道:“那,不是痴念。梁宣,你记住这句话。”他突然一松手,真气断开,梁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 逍遥侯继续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知道为了这一天,我们雪族人,到底付出了什么。你不知道。……你可以诋毁我的一切,但是,你不可以否定自己的族人。那等同于否定你自己的根本。你明不明白?” 梁宣呸呸呸吐了几口口中的沙土,又擦了擦自己的嘴。也望着他道:“我不明白。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我梁宣最不愿的事情……”他有意顿了顿。“那就是与你逍遥侯——这个杀母灭家的仇人——为同族。” “你的母亲是中原人。严格说来,她并不完全算是我雪族人。即使她有可能也会噬功大法。但这应当是你父亲的错。他没有给她服食雪灵兰之花。”逍遥侯道。 梁宣怒道:“你说什么?你怎的知道我母亲不是中原人?” 逍遥侯沉默了数秒。然后才答道:“我便是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现下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他缓缓走近梁宣身旁的孤坟,抬起手,抚摸着那无字的石碑。 “那是我父亲的墓碑。”梁宣冷冷的道。“你还是不要打搅他的安宁吧。”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便注意到逍遥侯的手,在这瞬间停住了。 他的手竟然有一丝颤抖。 逍遥侯的手放在梁宣父亲梁相公的墓碑之上。他的面具在海风中沉默着,忽然开口道:“死亡和牺牲都是必需的。即使有时我们难免要付出代价。你的……你的前辈,我的姐姐,还有我的许多亲人,都为了能有朝一日返归家园之地,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所以你就拿无辜的人来替自己的亲人偿命?”梁宣冷冷地回道,感觉十分可笑。这是什么逻辑? 逍遥侯的手离开了墓碑。他转过身,缓缓道:“这江湖中,没有谁是绝对无辜的。每个人都与世代的业债相连。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也可以是猪狗不如的小人。善与恶,有时只是一转身的区别。犯下的过错,早晚有一天,要亲自偿还。” “你到底在说什么?”梁宣问道。他没有听明白逍遥侯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但是逍遥侯没有回答。再不停留,他已经迈步远去。沿着海滩踽踽独行。 梁宣坐在沙地之上,看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那好像一个孤独倔强的老人。 ※※※※※ 转头望着自己身边的这火焰,和父母双亲的坟茔。一时之间,羞愧、愤恨、懊悔全都涌上心头。他将脸面埋在双腿之上,任凭海风吹拂着。感觉到脚尖已经没入了白沙之中。 这童年时就伴随他成长的白沙,还是那样熟悉的柔软,仿佛母亲的目光,在抚慰他心中的伤口。 我到底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为何会,带着大仇人来自己的家,还让他亲眼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还眼睁睁让他在此继续满足着自己的愿望? 梁宣最初是为了救雁留声,才踏出这一步的。他为了救她,才答应帮逍遥侯去做“这一件事。”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件事”,并非是为了雁留声,其实正是关涉到自己。这,却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但是他是后悔了么? 不。他决不能让阿声受那样的苦。他确实欠她良多。不能连累她为他受苦。 甚至闻琴也为了他们,牺牲了自己的情感。 梁宣想起闻琴,心中忽然一动。 他睁开眼,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火焰和坟冢。远处,高高的鹞子崖仿佛也在看着他。 他想起那年,他将闻琴从崂山一路涉险带回了渔仙镇。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可能是人生最轻松快乐的日子。他那时想,她是与自己定亲的青梅竹马,他要和她过一辈子夫妻。 他想起那一夜,母亲身死。他和她,就这样在鹞子崖下,立了这座坟,将母亲安葬。从那时起决定踏足江湖,投身泰山,为母亲报仇。 但是…… 如今才过去多少年,一切已经是天翻地覆。 梁宣怔怔想着,目光落到脚边坟前。墓碑的下方,石缝里生着一棵小草。孱弱的枝叶在海风中瑟瑟发抖。他心中一动,将草叶折下来,在手中几个动作,便折成了一只小老鼠。 他拿着这小老鼠在手心里。就这样怔怔望着。那时候在渔仙镇,他是卖草鞋、编草鞋的穷小子,闻琴最喜欢他编这些小玩意。 他看着那小老鼠,觉得仿佛如同隔世。那是在怀念一段已经彻底失却的平静生活。 “是谁?”梁宣猛然一问。他察觉身后有什么动静。回头看时,只见从阴影里缓缓走上来一个俏丽的身影。 “阿声?你怎的来了?”梁宣顿时放松了下来。 “我来看看你在忙什么。”雁留声微微笑了一下。她望着他坐在地上的这姿势。 梁宣也回以一笑:“并没有……忙什么。就是过来看看。” “哦。我刚刚听到你跟门主两个人好像在吵什么,你们……” “过来坐这儿。”梁宣拍了拍自己身边。 “啊?”雁留声有些犹豫。 “过来啊。”梁宣看她那表情。“怎么,你嫌脏么?” 雁留声笑了,没有说话,便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靠在他的身上。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争论什么?” 梁宣手中摆弄着那草老鼠,一阵发愣,摇头道:“没什么,你估计不会爱听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爱听。没准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 梁宣点了一下她的头顶心,“我知道咱们的佳期宫主足智多谋,那是远胜在下千倍。只是这实在没什么大事,所以你就先别操心那么多啦。” 雁留声笑了笑,倒没有反驳回去。她忽然啊呀一声,站起来。脸上很紧张。 梁宣奇道:“你怎么了,什么事情这样表情?” 雁留声指着那坟墓道:“这……这是你父母的……父母的……我们怎么能在先人之旁这样?这太不敬啦!” 梁宣瞪了瞪眼,叹了口气,道:“我还道是什么。想不到你竟小心至如此。” “什么叫小心?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宣苦笑道:“我的雁姐姐,你快坐下来吧。我爹娘他们都是极开明的人,不会对这点小事计较的。” 雁留声却一直站着,望着那些墓碑。她脸上一阵发白,忽然一下子便跪倒在地,倒把梁宣又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雁留声一句话不答,就对着墓碑咚咚咚磕起头来。 “阿声,你这是何苦?” 雁留声被他扶住,这才低声道:“梁兄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母亲的亡故,也是因为我爹爹派的人去……去逼迫的,说起来,这些事情,我也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梁宣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再阻拦。叹道:“你这是自行往自己身上拦了。当年那件事情发生,你才多大?你又是一直和你父亲不对路,自然不会知晓这件事。而且,雁云清已经得到他应有的惩罚。这一切……只是逍遥侯一人罪大恶极而已。可我如今却亲自带他来这里,这才都是我的错!” “你方才便是为的这件事,才和他争执的么?” 梁宣不答,沉默了一会儿,方点点头。 雁留声道:“梁兄,我知道你这件事,的确是为难。其实都是因为我,你才不得不听命于门主……” 梁宣道:“你又来了。这怎么又往自己身上想呢?便不是因为你,我的身世这层秘密也早晚要解开。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都不相关的。” 雁留声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梁兄,我知道你的难处。门主如今既是你的同族之人,亦可相当于亲眷;却也是你的大仇人。这两样,是两处极端。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得悉身世是一回事,但是非善恶的大义却是另一回事。你如今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其实是因为你和门主的那个约定。一旦你完成了那个约定,你就必须自己面对这一切。” 梁宣点头道:“我明白。”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缓缓揽入怀中。“等我们到了那雪衣岛再回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找他,了结这一切。我会念着和他的关系,也会念着那些仇恨。” “那你打算……怎么做?”雁留声试探着问道。小心翼翼。 梁宣沉默了良久,才答道:“我不知道。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 “大不了赔上我这条命,也就罢了。反正我是定然……”他这句话还没说完,雁留声已经一拳捣在他胸膛。痛得梁宣哎哟一声叫出来。“你做什么?!” 雁留声怒道:“你要是再说这样晦气的话,我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石碑上算了!” “别别别!千万别!”梁宣赶忙赔笑道。“我怎么忍心丢下我媳妇呢,你听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没的让你婆婆公公在这里看你笑话!” 雁留声脸刷的便红了,啐道:“呸!什么‘婆婆公公’?你怎么这样没羞?在这里说这样的话?” 梁宣奇道:“怎么你现在想抵赖不成?难道你不是已经答应许给我了?咱们俩可是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了!” “我呸!那都是演戏演给人家看的,又不能作数!” “那你说怎么才算?我的心意可都是真的!”梁宣摊开一双手说。 雁留声低头看了一眼他另一只手,沉默了一会儿,便低声道:“那你……你手心里那个小老鼠,又是怎么回事呢?” 梁宣一呆,这才想到自己手中还留着方才折的草老鼠。当即“呀”的一声把它扔在地上。“阿声,我……我……我是无心的……” 雁留声也不说话,默默将草鼠从地上捡起来。“我一看见你手心里的这个,我就明白了。你一定又想起了闻琴姐姐了。” 梁宣急得头上直出冷汗,坐起来靠近她道:“阿声,我发誓,我当真不是有意的,我……” “你别说了,我都明白。”雁留声把草老鼠递给他。“这个东西,从来都是你折给她的。那是只属于你们俩的秘密,那个秘密里,从来都不会有我。我知道你们两个曾在这里一起生活过,那没有办法改变。但是现在你却在我身边了。梁兄,你那时是喜欢她的。现在又同我在一处。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她认真地望着他的脸。 梁宣有些紧张,他已经预料到这个问题,恐怕是迄今他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他咽了口唾沫,无奈地道:“你想……问什么?” “你是觉得那时快乐多一点,还是现在快乐多一点呢?”雁留声纯净的双眼好像天上的明月,火光下、瞳仁里,有些金黄的色泽在油光发亮。她望着梁宣,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但是梁宣却说不出口。他慢慢低着头。 雁留声黯然一笑。“我不用你说,也知道定然是那时候开心得多。你现在跟我在一处,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开心。” “阿声,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不开心。” 雁留声摇摇头捂住他的嘴巴。“可是我想让你开心。我见你如今这样,才知道当初把你留在泰山真的是最好的决定。那样你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操心,多么自在。你还可以慢慢和闻琴姐姐相处。这也是你父母所希望的吧?我知道,他们当年都见过闻琴姐姐的,一定很喜欢她。” 梁宣忍不住将她的手拿开,道:“你又在说什么傻话?从我回来之后,你就一直这样胡思乱想,我不知对你说了多少次我的心意了,难道你还要将我推回去?琴妹对于我,如同亲人一般;你们两个对我都是十分重要。但是,你们两个,毕竟是不同的呀!” 雁留声听了他的这话,才没了言语。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没有舒朗。梁宣本来就十分混乱的心情,又被她这些话多添了一层烦恼。他总觉得,和雁留声的感情总有些难解的误会。他已经身在这其中,而她却总是对他们没有信心。 可是,若是再叫他说什么甜言蜜语的话,却是很难以启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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