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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已是晚暮时分,月亮儿爬到了半空,轻轻一挥纱袖,人海皇城就笼在明亮如水的胧光中。  孟箬步履虚浮,苏衍只敢小心翼翼地搀着她。  “师傅,我们回家吧。”  “回家?”她喃喃,眼迷离的看了他的眸一会,摇头淡笑,“还不想回去,不然爹又不让我出来。”  “等你风寒好了,老将军就不会再约束你了。”连他自己都未觉不知中用了“你”代“师傅”二字。  她慌如未闻,只迷茫地看着前方,摇头,“他就是想将我关起来学规矩。他以前常赞我如小鹰,可鹰不就应该搏击长空?若是将羽翼折断,关于金丝笼,与家禽何异?”  顿了顿,她仰望着高高的天幕,意难平地道:“女子难道就真的不如男?我若非女儿身,就披甲上阵击敌卫国。”  “披甲上阵的女英并非未曾出,自古以来就有花木兰,木桂英等巾帼女英。师傅你的迫气并不亚她们。”他英俊淡漠的眉峰微蹙,焉不知此番话,多年后竟一语成谶。  她干笑了两声,至少还有人懂她,有人赞赏她离经叛道的志向。  “阿衍,谢谢你。”  那一声真的很轻,如晚风轻飘飘地飘进心底。  孟箬忽然拉起苏衍,点跃轻功上了满是霜雪的屋顶。斜倚屋脊,也不顾身下的寒凉。   “手拿来。”  苏衍心中咯噔一声,她...发现了?讪讪地伸出左手。  “右手。”她坐起来。  果然,慢慢张开的掌心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已结痂,是方才救许君岫时所割到。不知从何时起他喜欢将自己的伤掩藏,不愿示人。就像沙漠里的狼,只在暗夜中静静舔舐伤口。  她心疼地皱起好看的眉,拨下发带轻轻替他挽住伤口,云洁的手在他掌上宛转,一圈一圈。绿色的丝带似藤蔓缠绕着他的手,一寸情丝千万缕。  风舞乱了她的发,青丝飘扬,他禁不住用手去挽起她的发,缎绸般的触感。他恍然想起了一句话——挽发结同心,死生两不离。  她咯咯的笑,伸手触碰他的脸,碰一下就笑一下。会笑的眼睛好似在说这才公平。盯着他的脸,喟叹道:“真好看,像暖玉一样。”  她抬起手在空中比划,“外公家有一种夜明暖玉,能在夜里发出荧莹的光,雕成漫天的繁星和一个有人那么高大的琉璃月。那是我见最美的玉景。”她转头,“嗯...那个月应该有这个月大。”  他随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只见背后硕大的明月如背景般映托。月光下皑皑霜雪熠熠生辉。  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她所描绘的光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孟箬的风寒拖到春节也没完全好。  春节当日,宫中所有的茜纱宫灯都换成了喜庆的纹红。好似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灯红般的笑,喜迎佳节。  可这般的喜庆不属于他,行单孤影衬着嫣红显出了几分凉讽。  去冷宫看望母妃后,兜兜转转到了护国府。唇角勾起了抹苍凉的笑意,他想这样的一个日子,除却这里他真的无处可去。  镂空雕花的窗上贴满了窗花,有些是她亲手所剪,他看的出来。因为有些剪法不同常规。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她与母亲姊姊们灯下剪纸的场景,真是美满得令人艳慕。  她不在房中,若不是听到一声狮的低吼,他怕是已离开了。  寻声暗访至□□,只见她青色的身影在雪中舞枪。一把青缨枪七十二路法舞得出神入画,变幻莫测,舞姿一般优美。从未见过如此高深,这样优美的枪法。  曾听闻有人能抚一曲变换十二指法,而她就似这弄琴者,造诣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鹅毛般的飘雪卷着庭中落梅纷纷扬扬而下。白狮慵懒地卧躺在一旁,与白雪融为一片,唯有尾巴偶尔扇摆,提醒人那是活物。  苏衍看得入迷 ,直至一坯雪扑面而来,泼的他一脸才惊醒。  孟箬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正得意地开怀大笑。红的落梅,白的雪,纷扬在她与他周身,落入发间、衣间。  面对她的捉弄,他初次显露出愠怒,府身拾起一坯雪扔过去。她侧身闪开,将手中的青缨枪凌空一丢,白狮便一跃而起接叼住了。  空出了手,首要便是也拾起雪玩起了打雪仗。一来一回,追逐嬉戏。  庭院中回响着他少有的欢笑和她银零般的笑声。  玩累了便直接躺到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和着一青一玄倒旋而躺的身影,好似胧胧白雾中生显出两条阴阳鱼。  他看着她倒的眉眼,她眸中泛着涟漪,笑意微含,美极了,仿佛漫天的梅雪都落入了琥珀色的眸中。不觉道:“师傅,你会一直都在吗?” 一直在他身边吗?  她抿唇不语。  苏衍心底泛起一阵苦涩,怎会可能?她明年秋时便及笄了,那时提亲者会纷沓而至,她或许会从此嫁为人妻,相夫教子。而他,那深宫闱阙将是逃不脱的宿命,那里阴暗得连正午之阳都照不进。她是阳光,他世界里唯一的一缕阳光,可惜也将不再了,从此重坠入无尽的黑暗。像株不见天日的枯草慢慢发霉,腐烂。思及至此,心紧紧地抽痛,一阵一阵,好似有些东西正被抽失。  不,不能让它流失,他想。哪怕伸手握住的只是虚无,也要拼命抓一回。  “师傅,阿衍有一首曲子,弹给您听可好?”他嗓音比身下这沉沉的冻雪更为黯哑。  她笑着点点头,“哦?华乐夫人琴艺名动天下,想来你的琴技也不差,我有耳褔了。”  华乐夫人正是苏衍生母的封号,一个风华绝代、雍容无双的楼兰女子。苏衍也正因独独袭承了中原人与楼兰人的血统,才生得如此无人能及的俊美。  不一会儿,她取来了把绿绮琴。他抚着通体碧绿犹如一汪清潭的琴身,想起了那句——潭水深千尺,不及痴念情。  绿绮色底上琥珀色的暗纹像极了她的眼眸,清澈的,明朗的。  真的只是痴念吗?  转轴拨弦,琴音回响在这苍凉的午后院落。   凤兮凤兮归故乡,  游遨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  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相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  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  中夜相从别有谁。  …………  指间飞雪,落梅纷绕。“铮”的一个长音绝响,蚕丝弦上的修指戛然而止,曲尽音落。  “弹得不错。”如仙乐般的琴曲,她听得却只淡淡一语。  咔!胸腔里瞬间裂开无数道裂痕。她...是真的不知?还是无意于他?  《凤求凰》,他弹的是《凤求凰》啊!如司马相如赞卓文君般,他赞她高贵如凤凰,是他想要“求”的女神喃。  心上像插进了把刀,殷红的心血滴出。面上他却平静地微笑,很明朗的一个笑,使周遭都为之黯然失色。  “谢谢师傅。”放下琴起身仓皇离去,他不敢再看她,一眼也不敢。  出了护国府,他才敢抬起湿湿的眼帘。仰望灰霭霭的天幕,站了良久。  果然只是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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