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病一身轻”,这对于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便历尽九死一生的樊如梦来说,感触尤为深刻。 此时的她心里就像被打入了氢气,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一踮脚尖就能腾空而去。 曾经的她,总幻想着行有所依,止有所寄,口袋里有永远花不完的钞票,不用每天精打细算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可现在,大病不范,小病不断的她对生命有了重新定义,人人追逐功名利禄,却不知平安健康才是根本。 更难能可贵的是,无论你身居高端低位,身边总有一群可爱的朋友像蝴蝶恋花那样,周而复始地粘着你,缠着你,因为彼此需要而不离不弃。 如此,尽管一生贫苦潦倒,也算聊有慰藉。 吃过早饭,樊如梦站在寝室小院内阳光普照的一片空地上晒日光浴,刚启动“冥想”的初始化程序,路倩飞便神出鬼没地从某个方向冒出来。气喘吁吁的她微微欠身,单手拍打着“气滞”的胸脯作心肺复苏。稍倾,气息平和的她开始像朗诵诗歌那样,激情彭拜地汇报从医院刚刚捎回的最新消息。 “卡里的钱已经转汇到你爸的医疗卡上了,现在叔叔正在进行第一期手术,听说手术难度系数不大,风险不高,你别太担心了。” 她的话像裹在身上的一件棉衣泛着蓬勃的温暖,无论春夏寒暑都不舍得脱下。樊如梦站在她面前木然地望着她被风吹乱的一头秀发,衣服上缀挂的浑然无知的树叶,还有嘴角吃饭时黏粘上的来不及扫落的饭渣,她的心顿时五味杂陈。 她比她小一岁,可是从小到大总像个大姐姐一样呵护照料着她,被人欺负了,是她抡起袖子去为她伸张正义,悲伤难过时也是她耐心地陪伴细致地开导。她是妹妹,却更像姐姐,老师,甚至母亲。她扮演着她人生中所有举足轻重的角色。 她亏欠她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心底积攒着,即使她从未想过让她偿还,可是,有生之年,总有一天,她会一一回馈给她。 她有些喜极而泣,因为那个她不愿意见但内心挚爱如初的男人还活着,他是她的根,即使憎恶痛恨,即使从未想过去宽宥原谅,即使也曾丧心病狂地诅咒它,最好腐烂在泥土里,眼不见为净。那些毕竟是她幼稚可笑的怨气,她真实的夙求是,即使痛苦,狼狈,大家也要一同活着承受。 年幼丧母的打击让她一夜长大,并深刻认识到,一个人一生全部的拥有,可以残破不堪,可以凌乱颓废,但一定不能凭空消失。没有比空白更绝望的残缺,也没有比空白更残缺的绝望。 她恨她的父亲,她爱她的父亲,无论爱恨,只要他活着,所有的情感都有所依附。这是她唯一迫切希望他活着的理由。 欣喜,感激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有用她一贯亲昵的方式在她肩头轻轻地揉捏一把;“走吧,今天吃什么,五十块封顶,随便点” 路倩飞撇撇嘴,叫苦不迭;“才五十块啊,大闸蟹都点不了几只。” “大闸蟹有啥好吃的,那点肉都不够塞牙缝的,你像水饺啊,炒粉啦,盖饭了,经济又实惠,五十块撑死你都吃不完。” 路倩飞心如死灰,朝天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吧,人家想吃大闸蟹也不让,我自掏腰包还不行吗?” “嗯,这个可以有。” 意见达成一致,两人挽臂向食堂方向走去,途经校内风景区雅沁湖畔,脚上不觉一沉,像是被什么拖拽住,不得动弹。 天光正好,清风和浅,着眼处,又见梦中人幽影淡淡。 那个白衣若翡手执画笔的翩翩少年,此时正驾着一叶扁舟飘在水的中央,左手执笔,右手抚萱,浓浓淡淡地勾勒岸上女子的一颦一笑。 黎落,樊如梦轻轻在心里呼唤他的名字,声音纤细若尘,不愿让任何人听见。 黎落,那个用左手画画的男孩,美术系的天才,那个三年前,当她透过深深的泪水看到站在一片光影中对她轻轻微笑的人。 三年来,与他的邂逅,不过是和风擦肩,从不奢望一记眼神,一语一言。他隽美的画,淡雅的笑,落寞的背影,甚至安静的闭目凝思,都深深令她迷恋。 这种迷恋胁迫她无形中遁入一种虚空,日日研磨,夜夜纠缠,始终参悟不透。 而那个身藏绿荫处,幽隐花丛间。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红衣女子,林赛因,生的一副倾国倾城貌,又透着不食人间烟火之气。如此一对无双璧人摆在一起,一个纤尘不染,一个超凡脱俗,好一份绝妙缱绻。 美好如他,奈何心有所属,此情不灭,她想,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她会在他的祝福下孤独终老,带着和流年一样慢而长的遗憾。 蓦然回首,潮湿覆满双眼,无处驱赶。 在市外三环的一家拳击训练室里,连城正挥汗如雨地一拳一拳击打在垂吊的沙袋上,幽寂的瞳里一如暗夜里的星光,穿刺着尖利的锋芒。上身□□的臂膊,青筋暴起,似着千言万语的愠火与屈辱。他不说话,口中沉郁的闷哼就是他最原始的表达。 杰森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拿起手边饮料,扯开拉环,昂首咕噜咕噜地往下灌。喝完一抹嘴,小声埋怨;“明明日常课程都是高尔夫,保龄,斯洛克,今天竟然临时变卦改为搏击,哎哟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怎么陪练,都快散架了。”说着他捏捏腿又揉揉肩,伸个懒腰从地上爬起,将一罐红牛递到连城面前:“喂,老大,到点了。” 连城接过饮料打开,一饮而尽,缓步走到墙边,单手撑墙,若有所思。 杰森见自己被冷落,抓起衣架上的衬衫当头套下,磨蹭到连城身后:“老大,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听听上次那个故事的番外?那个姓樊的女学生好像被你小舅子安排在帝豪国际上班了,你说邪不邪乎?” 杰森敬畏地扫视了连城一眼,见他闷声闷气,爱答不理,初步鉴定这是动怒的前兆,果断关闭话匣子,随侧待命。 侥幸逃过一劫,但杰森分明感知到连城眼内蕴发的火气,在他紧张不安的注视下,连城轻轻着力,手中的易拉罐立即扭曲变形,经头顶向后一抛,远远地击投在几米外的墙壁上。伴着尖锐的撞击声,男人坚毅冷沉的嗓音突兀而起。 “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别再在我面前提什么姓樊的女孩。” 挟迫厉绝的目光在杰森身上定了两秒,连城拎起桌角上悬挂的T恤儿扛在肩上,霍霍地出门去。 虚惊一场,“哎,老大等等我。”杰森捋了捋汗湿的额头,快速奔跑着跟了出去。 回到别墅的家里,连城畅快淋漓地冲了个热水澡,披着睡袍他又来到了那间“禁忌之屋”止步在空落清冷的梳妆台前,望着空无所有的台面,潜伏在体内的压抑呼之欲出。每一次都是她从镜子中露出笑脸,这一次没有任何幻觉去配合敷衍他的想念。 门外李嫂端着一盘新鲜烘焙的提拉米苏和卡布奇诺招唤他出去品食。像这种混有咖啡酒味的意大利甜品和高热量饮品,并非他所青睐,只是某个人的最爱,如此,爱屋及乌罢了。 三个月以来,每天他都会吩咐李嫂做一份,并细心指导她咖啡与酒的份量要达到黄金比列,这样才能调制出提拉米苏最精髓的存在。 他以为,品尝着她曾吃过的味道,感受着她的感受,将她吃下去的那份幸福等量复制保存在心里,甜暖温馨,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 起身欲往外走,突然脚下一滑,似踩在某种质地坚硬但表面打磨光滑的物件上。俯身将那障碍从脚底抽出,愕然发现那物什竟还携带细细的丝绳。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和田玉吊坠,边沿粗糙的浮刻隐隐现出四叶草的轮廓。 不待他细细品观,攥在手心欲掷入墙角垃圾桶,耳蜗倏然响起一丝细碎纤转的回音。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玉佩。” 那把声音像把灵巧的小刷子在他锈迹斑驳的耳蜗轻轻剐蹭着,仿似在提醒督告他“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不做大恶之人,为人为己力所能及,但求无愧于心。” 手心紧紧握持着那枚和田玉佩,他快步冲出房门直奔楼下,取车,发动引擎,车子向通往帝豪国际的光华大道奔去。 不多时,车子来到帝豪国际的楼下,碍于眼前这座号称全市最顶尖,最高端消费,集酒吧,KTV,夜总会和SPA于一体的□□,目前的全资股东正是颜玉卿的胞弟颜虎,连城并未擅闯直入,而是怡然闲适地候在车厢里,燃起一支香烟,目光偶尔飘向对面。 此时,正值深更夜半,下班高峰,不时有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着从大门内涌出。 樊如梦一身休闲装扮混插在蜂拥的人群中,姿态平平,确真不算鲜明醒目,然而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眼认出了她。 下了车,迎着人潮,他阔步向她走去,在只有几步之遥的位置,她忽然调转方向飞奔向一片空地。 连城好奇地顺着女孩离开的方向看去,发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男孩正一脸灿笑地对她招手。 一个原地等待,一个恋念归来。 现在的“他们”多像曾经的“他们” 两个人的身影拼接而成的风景,任天上星辰无数,城市灯火明耀,都黯然不及。 他终究没将那枚玉佩物归原主,或许,他觉得,爱情可以弥补一切的缺失,有些东西,不管曾经多么重要,在爱情面前,都已不再需要。 回到车里,正准备沿途返归,沉寂在口袋内的手机忽然有了响动。随意摸出,懒懒的扫了一眼,滞涩沉混的双眼瞬间疏放清明。 手机屏幕上,“Amanda”的字样像悲戚于内的心脏灵活强劲地跳跃着。魂体复位,不过一通电话,世界立刻全新如洗。 按下接听,他轻轻吮吻着手机屏幕,然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手机内散播出来。一如近在咫尺,却又遥远的恍如隔世。 “城,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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