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砸下来的时候,代如亦毫无防备。好在那块巨石原本就是斜着长的,没有直接砸到代如亦身上,而是往一边滑了下去。 但代如亦还是被吓到了,她尖叫了一声,刚往边上退了一步,巨石接在泥土里的部分全都坍塌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块混着湿润的土块一起砸到了代如亦身上,一股大力袭来,瞬间就把她推倒,从道路边缘滚了下去。她在一段山坡上滚了两圈就撞到了一棵树上,停了下来。 上面的泥土石块还在不停地滑落,一层层地盖在了代如亦身上。她觉得大概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上的重量才没有再继续增长。 身上很多地方都在痛,手臂,肩膀,小腿,肚子……好像全身都是伤口,不知道是被碎树枝还是石头划伤的。好在她的脸没有被土完全埋住,鼻子和嘴巴都露了出来,她还能呼吸。就是感觉得到嘴角一圈有什么东西挠得她有点痒,可能是一截树枝,没有挡住她透气,但挡住了她的脸。 她爬不起来,没有力气,也推不开身上的泥土。一瞬间代如亦联想到了她在家看过的抗日战争片,活埋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她很害怕,感觉自己已经在等死了。 眼角很湿润,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一齐贴着眼角流下。 全身都在痛,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雨还没停,她身上就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痛觉,只有眼眶在一阵阵地胀痛因为哭太多了。她今天这一次比她以前几年加起来都哭得多。 眼皮上沉沉压着泥土,睁不开眼看不见外面。很黑,无尽的黑暗包围了她。代如亦突然发现自己很冷,明明现在还是夏天,寒意就顺着她的指尖爬到了五脏六腑,冻得她如坠冰窖。身体本能地想要发抖,却无法动弹,所有的反应和情绪的汇集到了她心里,颤抖、恐惧还有很多很多的绝望。 雨水仿佛顺着身体流进了她身体里,沿着血管进入了心脏,浅浅的一滩水一点一点变多涨高,她的希望随着心跳沉进了水里,再听不见心脏跳动的“砰砰”声,也听不见任何挣扎的声音。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代如亦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的时候,她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代如亦之前就是在这儿吗?”一个女孩子疑惑的声音。 另一个女孩子叫道,“哇这块石头怎么不见了?!” “真的是哎!” 大概是有人凑过去看了,边上有人拉住了她,“地上全是碎石头,你小心点。” 这话是个男孩说的。 代如亦的意识逐渐清晰了起来,顶着脑袋的剧痛,费劲地凝神去听他们的对话。 “喏你们看,那石头在那儿呢。”一个男孩眼尖地发现了滑下山坡的巨石,指给了同伴看。 “还真的是……”另一个男孩惊叹了一声,“这雨也太厉害了!” 有个女孩不满地接道,“这石头掉了以后可怎么拍照啊!” “那就不拍了呗。”又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既然代如亦没在这儿,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等一下!”最开始说话的女孩叫住了他,“你们说……会不会代如亦被那石头压在了下面?” 这话一出,所以孩子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着谁都不敢先开口。 之前雨突然下大了,大家都忙着避雨去了,等到雨停老师就开始清点人数,他们班就少了一个人。于是这几个孩子叫上对方到了山腰,看看代如亦是不是还在这儿没走。 哪里想到人没看到,石头还倒下来了,满地的泥泞。 与此同时代如亦也辨认出了他们几个的声音,求生的欲望又冒了出来,很想张口喊一声我在这儿,但费尽力气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不死心,心急如焚地又试了几次,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慌忙之中眼睛又开始刺痛,眼泪不受控制地一直往外涌。 上面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一个男孩说,“要不我们下去看看吧。” 他的话音落下,静了几秒,一个女孩语气不善地接道,“要去你去,又脏又湿的。反正代如亦不在这儿,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叫上了另一个女孩,对方有点犹豫,她又道,“叫她留下来拍照的又不是我们,关我们什么事。裙子都被淋湿了,你不冷吗?我走了啊。” 被她这么一说,女孩也觉得这事轮不到她来担心,不赶紧回家可能还会感冒。这么一想,她就跟上了前面的人走了,“等等我,我也和你一起去!” 等等啊,别走!我就在下面! 人一下走了两个,代如亦心里着急,求救的话只能在脑子里喊了千百遍。 两个女生一走,剩下的男孩子们也开始动摇起来,之前说下去看看的那个男孩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扒着泥土往下走了一段,鞋上很快就滚了厚厚一层泥巴,脚底也变得重了很多,强撑着走了几步忽然发现脚陷在土里拔不出来了,只好大声喊上面的人,“哎我出不来了!你们快来帮下忙,把我拉出去!” 代如亦听出他的声音离自己很近了,燃起了希望,心里想:往下走!再往下走一点啊!我就在你下面! 上面的两个男孩听见他的话顿时忘记了之前的凝重气氛,噗嗤笑出了声。 下面的男孩恼羞成怒道,“笑够没啊?快点来把我拉上去!” 代如亦心下一紧,他如果上去了肯定就不会再下来看了吧。你别走啊! 然而此时没人听得见她无声的呐喊,两个男孩笑了一通之后走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拉上去,嘲笑道,“不拉你上来你就等着把鞋脱了,光脚蹦上来吧。” “哈哈哈就是!” 被拉上去的人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走吧,先去跟老师说一声。” 一个男孩接道,“说什么说啊,万一代如亦是自己先回家了呢?” “还是说一声吧。”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犹豫,毕竟大家心里也害怕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要负责任。 另一个男孩哈哈笑了几声说他没胆子,三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一群人来了又走了。他们给了代如亦希望,但终究没把她拉起来。 回家……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回家。代如亦模模糊糊地想道。 说不定他们一回去就告诉老师了呢,老师一定会来找我的。 老师一定会来找我的,她一定会来的,一定……代如亦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强行支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内心。 或许是她强烈的祈祷起了作用,在她连呼吸都开始觉得困难的时候,老师来了。 她还带着之前说要告诉老师的那个男孩。 “你说代如亦可能在这下面?” 真的告诉了老师,走到这里男孩又忽然害怕起来,小声道,“对,我们走的时候她一直站在那块大石头下面。” “知道了,我下去看看。”班主任老师很沉重地叹了口气,也捡了根树枝往下走。 她毕竟比小学生多活了十几年,知道避开湿成泥潭的地方走,没被陷进去,一路上用树枝扒着地面仔细看,很快就到了代如亦躺着的地方。 老师会发现我吗……代如亦的意识已经很混沌了,一个念头生出来都要昏昏沉沉地转上半天。 代如亦的呼吸若有似无,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只手凑到了自己鼻子下面,手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是他们班主任最爱用的那一款。 然后这只手的主人似乎是受惊了,手猛地一颤,打到了代如亦的鼻梁,迅速缩了回去。 上面的男孩只看见老师突然蹲下然后又飞快地站了起来往回走,不安之下喊了一句,“老师,你看见她了吗?” 班主任静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 男孩怔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老师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比她平时涂脂抹粉厚厚一层都还要白。 班主任走上来告诉他没找到人,要先回去和大家集合再想办法。 男孩没觉得她这话有什么不对,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下山了。 代如亦知道老师发现了她,但她也知道老师没把她救出去,唯一不知道的是老师为什么这么做。 被打到的鼻梁应该是痛的,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到底为什么呢…… 代如亦没能想出来,她只感觉到自己很伤心,然后终于在雨后泥土清新的味道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王芸烟坐在代如亦的病床前哭成了一个泪人,见她醒了便站起来,勉强笑道,“你醒啦?” 代如亦感觉自己的脖子一片酸痛,但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王芸烟握了握她没受伤的手,走出了病房去叫代新醇。 早上出门的时候才刚见过,没过多久她爸的眼里怎么就全是血丝了? 代如亦有些吃惊,想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还是没恢复,最后只做了个口型,“爸。” 不惑之年的代新醇一瞬间泪流满面,重重应了一声,“哎。” “后来听我妈说,是我爸把我从土里挖出来的。我住院的时候他也在医院,两只手上全是伤口,缠了绷带不能碰水。我妈就请了假每天在医院照顾我们两个,她辛苦了好几天。 “我在土里埋了好几个小时,但是身上都只是一些轻伤,昏迷以后醒过来很快就出院了。等到回了学校,我发现虽然我爸把我救回来了,但我好像没有真正得救。” 代如亦的信息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往前一翻才发现自己已经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接着写。 希望刘笑阳的耐心够用,能够认真看完吧。 代如亦回到学校,离毕业已经没多久了,她却发现了班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准确地来说,是他们对她的态度都很不对劲。 班主任老师会在看到她的时候脸色发白,不敢接她递过去的粉笔,也不批改她交的作业。偶尔不经意间和她目光对视了,就会吓得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代如亦虽说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温柔文静,有时候会让老师头痛,但是她成绩好家境好又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所以老师们一向都对她挺好的,甚至谈得上是偏爱。 小孩子对大人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尤其是在她们这种站在青春期入口的年纪,大家都很会察言观色。 代如亦渐渐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就连之前关系最好的那几个同学也不再和她说话了,顽劣的男生们还会模仿班主任见到她就跟见到鬼似的惊恐样子来嘲讽她。 她原本是女生中的孩子王,却一下子落入了被众人围攻的境地。 代如亦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在放学后去了教师办公室,只有班主任一个人在。 她在加班批改作业,回头一见门口站着的人,手里的钢笔一时没拿稳砸在了桌面上,墨水漏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代如亦认真道,“老师,为什么你改别人的作业不改我的?” 班主任浑身一抖,僵硬微笑道,“你成绩好,作业也做得好,老师觉得没必要改了。” 代如亦觉得她的回答听上去很奇怪,追问道,“可是其他老师也改我的作业啊,他们总挑我错。” 因为成绩拔尖,犯的那点错误总是因为粗心大意而不是不会做,恨铁不成钢的各科老师们经常抓着她批|斗。 班主任后背一凉,硬着头皮牵强解释道,“因为我这一科你学的比较好,没什么错误。” 代如亦没说话,盯着她看。 班主任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脸上僵硬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代如亦若有所思地开口道,“老师,是不是因为那天你没救我?” 放学时段,学校里基本没什么人了,小学是不允许学生课后在学校逗留的。因此在万籁寂静中,班主任觉得面前站着的这个孩子不似真人,她仿佛是来向她索命的鬼魂。 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每天上班见到这个孩子的脸,她就觉得浑身血液都是凉的,无时无刻不在战战兢兢。 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也没有错,她那时候明明摸到了她没有呼吸,她为什么要这么害怕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代如亦看见班主任站起来看向自己,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冷冰冰地说,“对,就是因为我没有救你。你是在怪我吗?” 怪她…… “没有。”代如亦说。 她没有怪她,她只是伤心而已,或许还有一点绝望。 班主任听到她的回答却像受不了似的,声音突然尖刻起来,大声吼道,“你还说没有?!没有你为什么要成天盯着我看?为什么总在我的课上举手回答问题?为什么现在还找到办公室来问我?” 吼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变调了,刺耳难听。 代如亦被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震住了,她从来没被任何一个大人这样吼过。 抬手抹了抹眼睛,她还是坚持道,“真的没有。” 班主任眼里闪过狠厉的光,突然向她冲了过来,代如亦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班主任冰凉的五指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又落下,随即就是“啪”地一声,很响亮。 代如亦被打了一个耳光。 她抬手捂住了脸。 班主任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她没有安慰代如亦,只是匆匆跑向办公桌,拿了自己的包就忙不迭地出了办公室。 高跟鞋的声音急促地在楼梯上响起,渐渐远去。代如亦捂着脸在原地站了会儿,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办公桌边上,把桌上的纸扯了两张,边擦眼泪边说,“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的,但我身上没带纸。以后我会还给你的。” 明明是要擦干净眼泪,话一说完她却哭得愈来愈厉害,愈来愈委屈,最后愣是把那一小卷纸给用了个精光。 她走的时候把自己用过的纸捧到外面的垃圾桶里扔了,然后认真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班主任走的时候忘记锁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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