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迈入院门,鼻中尽闻药香,怀袖坐于炉前看火,眼底留青,行动迟惫,显是一夜未睡。林冲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三娘早抢上前去摘了怀袖手中蒲扇道,姐姐且去将息将息,此间有我,这等小活计,徒弟自能应付,怀袖盈盈一笑,知拗她不过,道,原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此语果然无差,也罢,尽交你做了去,我歇息片刻,再来查验功课。 怀袖转身与林冲见礼,陡然瞧见林冲左手血迹,本是悬心刚落,此刻又是一个忡心,忙按了林冲坐于石凳上,与他解开手上青巾,端了清水洗创,这箭镞是个三棱箭,倒刺锋利无比,林冲彼时握的又紧,左手掌心已是皮开肉绽,怀袖见扈三娘去取金疮药,方道,若不是我问,合该又被你瞒过了,同你说了几次小伤也小觑不得,只是不听,成婚之后不比往日,便是为了扈家妹妹,也该小心珍重才是。 林冲一时默然,扈三娘风风火火取了金疮药来,怀袖将药粉轻轻洒在林冲伤口上,又将干净布带裹了扎紧,道,幸是不在炎节,好的便快些,一日换药一次,切记不可沾水,语毕再不多一言,冉冉而去,林冲观怀袖背影连连举袖拭泪,恻然不忍。扈三娘捉些神色,却只唤林冲喝药。 两人回房小憩,醒来于帷帐内说话,扈三娘道,明日晁天王大敛,我与你一同去,可使得么。林冲略忖片刻道,堂前众头领皆是男子,恐有不当。扈三娘道,大哥不用唬我,孙二娘几个难不成不是女流之辈。林冲道,山寨大小头领虽有孙二娘、顾大嫂等女子,终是结义做把交椅,扶棺奠酒,自是应该,你无名分,如何行得。 扈三娘道,大哥恁得古板,你为义弟,我为弟媳,如何去不得。我来山上虽时日不长,受天王主婚之恩,救拨于苦海,使我免于投崖坠井,天高地厚,何以喻足。便是满山寨,此等大恩,未有可比,纵我火里火去,水里水去,犹不能报,况逝者难追,昔日范式千里吊丧,今个只在眼前,岂有不容奠酒之理。 林冲道,这却是错怪我了,明日是晁大哥大敛之日,也正直冬至后一百五日清明节至,晁天王一山之主,人人理当凭哭尽哀,只是晁大哥临终前将半支断箭分与我,山上众人少不得议论,几个闲人口中唧哝,你若听些风言冷语,难保不发作,这却在其次,明日李逵几个都在,闹将起来,不好收场。 扈三娘道,君子报仇,不在一时,我心中有数。只是大哥也忒好性子,不闻小屈以求大伸,圣贤不为。晁天王将半支断箭分与你,又是箭镞一端,显是盼你领兵平了曾头市,好做这山寨之主,名正而言顺,堵了那几个之口,我见你这一日怏怏不乐,似有心事,究竟作何计较。 林冲攒着眉头道,这正是难处,晁大哥之仇不能不报,曾头市有我师兄同门之情,那日我宿在他庄上,庄主待我甚厚,晁大哥只说捉得害他之人,阵前兵马混乱,不知何人突施冷箭,又到哪里去寻。若说寨主之位,我实无相争之心,晁大哥此举将我推到尴尬之地,我亦知避嫌者,人更疑之,宋大哥素日已是疑三惑四,因此为难。 扈三娘道,大哥心怀坦荡,不要自寻烦恼,明日我与你同去,只冷眼瞧着,必不生事,与晁天王进几柱香,聊表微忱。 次日,林冲与扈三娘皆着素淡之衣,来至聚义厅,厅中早设了灵位,牲牷酒醴,一一供奉,白幡白幔,铺设齐备,丧乐大作,震天动地。宋江长跪不起,林冲将两支断箭置于灵前,各头领轮番上前哭泣陈哀。 扈三娘随着林冲上香稽首,礼毕立于林冲身后,只带眼看着诸人。王英一眼远远瞅去,扈三娘白衣白髻,飘逸出尘,落落大方,顿时色字上头,阴中发火,着实难耐,气的咬牙趷趷的响,哪里还有心思祭拜,只恨晁盖当初坏事,胡乱叩了个头了事。 宋江哭的发昏,吴用搀起宋江道,人皆天年有限,哥哥过伤无益,且自节哀。宋江道,晨露溘至,阴阳永隔,假我替哥哥下山,何至此祸事,令晁大哥赍志而没,伏恨而亡,今泣血沾衿,难酬吊影惭魂。 吴用道,梁山受辱在前,晁天王一箭之仇在后,如今曾头市愈发骄蹇,于我有横肆之意,哥哥理会大事要紧。鲁智深、阮氏兄弟几个闻言,目光齐齐投向林冲。 宋江瞥见,默不作声,只泪眼婆娑,取了两只断箭,亲扶林冲上前,道,教头兼资文武,为梁山立下诸多功劳,此番下山,一力支持,当推首庸,晁大哥分半箭于你,立下誓言,实望你擒那贼虏,宋江小吏出身,一无所长,愿为下首。李逵听此言,早沉了脸,终是晁盖灵前不敢放肆,只小声道,自家不做,何苦让与旁个。 林冲前夜思前虑后,料定聚义厅前宋江有这说词,早捉了计策专等在此,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宋大哥才高识明,不必过谦,这聚义厅内众人,不论出身,只索义字论英雄,大哥忠义,四海传遍,渔樵之人,巷里儿童,莫不能道,慨然豪杰,交口称赞,向日不曾显达,只是未遇之时。林冲火并,行止有亏,后私自传令,放任自媒,忠义有损,幸兄长仁厚,不予追究,已感深恩,岂敢越踞,还请哥哥权临此位。 宋江听此言,句句铿锵,不矜不伐,暗道,昨日与军师商议寨主之事,如林冲相争,只好寻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做在他身上,方才称意,算来也只有火并王伦是他短处,今被他占先,谁料有如此推让,反倒是我两个小气。 遂与吴用递了个眼色,道,教头言重了,无有教头断金亭仗义出手,哪里聚起这些豪杰,只是晁大哥誓言,捉得放暗箭之人,做梁山之主,不可违背。 林冲道,当日兵马混战,无人看见射箭之人,虽说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人海茫茫,无的放矢也是徒劳。宋江道,那毒箭箭镞上端正刻了个史字,曾头市虽兵多马壮,能在百步外发连珠箭,箭箭致命,怕也只有一人可以做到。 林冲急将来看,字迹清晰可辨,原来自晁盖分箭,林冲只把手来攥住,受伤后扈三娘担心箭头锋利,因此用布包了,林冲实不曾详看。其他众头领闻言,亦接趋步上前,攒了林冲在内,争看箭端。 李逵早已按捺不住,粗声叫道,好个史文恭,我且引两千兵马,与晁大哥报仇。其他头领亦步亦趋,一同高喊杀了史文恭,为晁天王报仇。正是没分教处,林冲暴喝一声,声如洪钟,惊了众头领一个回神。林冲道,且慢,只箭镞为证,未免凭据不足。 吴用一旁道,雕翎箭非一般军士可用,我虽不善此道,也知大将宁失千人不失寸铁,这寸铁便是箭镞,岂能轻易用错。林冲见吴用言语相逼,惊悼之下,渐渐高声道,由是我师兄栖身曾头市,却也是磊落轶荡之人,向来不屑阴毒之道,晁大哥身重毒箭,必是小人暗中盗箭所为。 宋江沉声道,教头心慈好善,与史文恭师出同门,手足之情,易被蒙蔽,为恶惟恐人知,为善惟恐人不知,但凡做了恶事,哪个写在脸上。林冲又欲辩白,忽觉身后扈三娘轻扯他腰带,只好吞声不语。 宋江以为林冲词穷,心下暗喜,又道,素闻史文恭本领高强,方天画戟天下无对,曾头市无人不服,这山寨中恐怕只有教头一人可与匹敌,只怕教头阵前念及旧情,不肯使出十分本事,难报大仇。 林冲听出此间深意,道,不烦大哥思虑,晁大哥之仇是山寨大义,我与师兄是个人情分,孰重孰轻,林冲自当理会,果真我师兄射杀晁天王,林冲刀上火海,犹自不避,纵然武义不济,一命相搏就是,决不容情。 吴用捻须道,曾头市杀我兄长,梁山与他不共之愤。虽然未擒得贼人,山寨亦不可一日无主,晁天王分箭立誓,不若宋大哥暂代寨主之位,林教头屈居副位,待荡平曾头市,再依功定夺。众人听此安排,两个尽好受用,无不诚服。林冲推辞再三,宋江、吴用只把软话相劝,堵住去路,众头领一发撺掇,林冲只得依了,却愈发胸中憋闷,寻个是由,唯唯而出。 林冲领了扈三娘出屋,两人两骑,并辔而行,方才聚义厅叱咤一场,林冲未料史文恭一节,自觉应对失次,不合堂上以刚而对,与宋江龃龉争执,然一语失态,覆水难收,坐于马上怅怀郁郁,忽忽如有所失,扈三娘见其恍惚,解他心事,有意与他消遣散闷。遂开语道,满山皆道皇甫端最善相马,许你骑术为魁,我却不服,今日要分个胜负。也不等林冲答话,扈三娘打马便走,其去如风,顷刻只略见人影。林冲心中一动,不及他想,亦扬鞭疾骋。 两匹马一黄一白,快如行云,扈三娘在前,隐约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暗想,大哥一味屈己求存,愤懑在胸,今我引他跑马,无碍无拘,吐了浊气,也痛快一回,便尽展平生所学,一发向前,林冲在后急追,本想三娘不过赶兴,少时停歇,并不使力,自家又是心意忙乱,委实有些许分神,孰料愈发落后,暗道骑马是本等,不可教三娘小瞧,当下凝神敛气,伏身垂鞭,劈风怒驰。 约莫半个时辰,直跑得马疲人倦,行至林中深处,扈三娘住了马,林冲赶上前,一把拽住马绳,也已汗流浃背,兀自气喘不止。三娘蛾眉宛转,拍手掸肩,得意道,赛马小胜,惭愧惭愧。林冲心有不甘,也只好回道,领教,领教。扈三娘见林冲额头挂汗,却气润意发,眉间舒展,暗道一番苦心没有白费。 林冲歇了片刻,伸腰展臂,顿觉清爽许多,道,此处静寂无人,恰是说话处。适间聚义厅上,宋大哥几次险置我于不义,想来犹自骇惊。扈三娘道,宋江早知箭镞上有字,又是史姓,若是有意顾你周全,该当早通消息,此事偏偏瞒了你,于聚义厅上发难,显是早有准备,他忌你争位,定不会错的。 林冲叹口气道,师兄武义世所罕见,凭他武义,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是唾手可得,且为人豪放不羁,从不使诈捣虚,这毒箭定有隐情,只是空口无凭,宋大哥有箭镞为证,安能轻易翻案昭雪。 扈三娘道,大哥既知此事另有端的,宋江言三语四激你,原该忍下再做商量,与他缠帐折辩,反落话柄,做下口实。你素日最是好脾气,如何在这关头失了分寸,我见你渐次高声,只得暗中扯你衣带,指望你察觉。 林冲面露愧色道,却是情急,悔不该失张失智,幸你背后提点,不然生事非小。如今我只忧毒箭之事,恐难从中周旋,史文恭死于梁山之手,我为师弟是不义,晁大哥大仇不报,亦是不义,两面作难,如之奈何。 扈三娘道,屈突通为保死节,以箭射其劝降之子,忠义难两全、人情难两顾,古来有之,岂是大哥一人作难。嘉尚忠义,始终不渝者,多半未有良果,依我之见,虚名也似水中花,有甚稀罕,大哥何必在意,我只问你,可曾有为不善之事。 林冲道,家严□□,素抱良善,不敢倒行逆施、昧心横胆,清白做人乃是本分。扈三娘笑道,此间世道比屋可诛,不同流俗已是难得,不为欺心可称君子,难不成大哥要效圣人立世。既是两难,何不为生者多虑,史教师乃桃僵李代,行凶者另有其人,你便应了宋江,捉个冷眼,暗做些手段,未必不得回转。 林冲见她说的有些来历,豁然开朗,嗤笑道,原说娶个仙家看来非是玩笑,倾刻笃论高言,不要打个稿儿,便开我眉瞆,解我心结。我原道你引我赛马,只为出气,不想还有此说,日后但有难处时,赛马则个,何消愁闷。 三娘抿嘴儿乐道,你早知我意,可是故意让我。林冲一跃离蹬,跨坐在扈三娘身后,俯身道,夫妻印印相契,相知何难之有,昔闻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说的不正是你我。三娘被他抱住,红了脸道,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双行作一行,大哥又更古改句。林冲见她忸怩,领如蝤蛴,不由得轻吻香泽,三娘寻个脱身反被拥的更紧,只好任他轻薄,林冲笑道,今日清明,不行吉庆,便饶你这一回,遂狠夹马肚,径归家去。 日已矬西,宋江在院中踱步,身子好像鏊盘上蚂蚁,一刻也站不住脚。身边亲随上前禀报吴军师有要事相商,宋江倒屣相迎。吴用关了房门道,哥哥寨主之位已如手到拿来,何故踌躇不安。 宋江阴了脸道,聚义厅上,阮氏兄弟几个你也见了,眼中只有林冲,便是我做了寨主,只怕心中不服,不听调遣。他几个水中头领,山寨尚离不得。 吴用道,哥哥多虑了。此番林冲前有鼎镬,后又斧锧,夹身其中,已是俎上之鱼,到时哥哥只须施以宽宏,人心可得。阮氏兄弟与晁盖歃血社盟,同林冲多有来往,只因晁盖从中笼络,常摆宴席,面上自是熟络,却未必有甚私交。如今晁盖去了,马军水寨毕竟相隔,几日不得一见,渐渐冷落疏远,彼时宋大哥好言相往,以礼相待,在于金银上予些甜头,难保那几个不投于幕下效力。 宋江道,军师所言极是,只可惜林冲之才,不能为我所用,方才步步相逼,他未免起了疑心。吴用劝谕道,山上良将颇多,不消为林冲一人留下破绽,林冲在山中威望日荣,又有晁天王分箭之情,终非宋大哥之福。 宋江不语,吴用情知他肚内犹豫,又上前低声道,林冲素日恭顺,实是喜怒不形于色,性深阻若城府,且看他沧州刺配,几乎丧命,尚且一路隐忍不发,却在那草料场做下泼天大事,这等深沉,漫说山寨,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当初王伦那糟,我激他再三,他不答不应,只面上得过,断金亭上伸手一刀,王伦登时了账,这也是他用心处,倘他反悔,一时翻过脸来,宋大哥可经得起。 且说吴用为何偏恶林冲,原来吴用虽读书破万,却非是个明理的才人,心胸促狭,不能容物,自投宋江,那五个说话时常带讪带讥,又与林冲交厚,吴用不好发作,只得迁怒于他。林冲持了半支断箭,纵是居了副位,终归是第二把交椅,吴用岂能安坐下首。因此在宋江面前添盐着醋,落的一不做二不休。 宋江听了这片言语,心中到底生了惧怕,道,依军师之言就是。吴用与他计议再三,又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曾头市一战,关乎非浅,宋大哥不可心慈手软。 正是 祸事萧墙起,亡人骨未寒 书生多量小,武将半直憨 院内硁硁语,林中朗朗谈 安排罗网计,名利最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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