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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林冲罗列杯盘,亲吹火种,于院中向西置起三撮纸钱,焚化祭奠,望空哭拜。林冲与扈三娘并肩而跪,林冲道,泰山泰水在上,今清明月朗,谨具香烛炬帛,时馐清酌、以尽不腆之仪。昔潢池兴兵,渔阳鼙鼓,旦夕祸至扈门,二老抱憾垂绝,悲惋难述。小子一介匹夫,才轻德薄,与令爱走马之缘,幸得垂爱,结一朝美满,然婿有半子之劳,不能侍奉在前,自媒婚嫁在后,唯愿谅及恳挚,饶恕欺诳,三娘终身,许相濡不负,五岳为轻,此语不移。扈三娘听言,又不免哭了一场,林冲体会她思念双亲,在一旁递巾与她拭泪。    第二撮纸钱,林冲为其父母所设,整衣禀告娶妻之事,望慈颜有灵,庇佑保全,希冀得一脉香火,膝下承荫。扈三娘上香叩首,全新妇之德。    第三撮纸钱为林娘子所设,林冲心中凄创,涕泪交加,长跪无声,不知如何开口。扈三娘亲为奠酒,言道,夫人英灵感召,妾斗胆陈说,大哥与夫人,实是天造一对,恩爱三载,引神仙驻足,攀古吊今,闻梁鸿孟光,不过齐眉之情,夫人履危临难,拼死守节,真使西子含羞,若比男儿,宋弘嗟叹,然好物不牢,彩云易碎,夫人自辞人寰,玉骨久沉,令大哥一身彷徨,独沥风雨,其心皎皎,天地可鉴,妾识荆之日,敬仰思慕,遂自荐姻好,相携内室,以图残年,虽则私心,从一而终,志窃如此。夫人若加罪,妾自担承,不敢有违,言毕,拜头至地。    林冲感旧日与娘子银蟾桂偶,往事萦心,悲痛难耐,亦觉扈三娘颇识大体,直率坦诚,愈发生了敬重,晚间,两人同被而卧,各表衷肠,叙了半夜。    次日一早,宋江遣人来请林冲聚义厅议事,林冲到时,已有宋江、吴用、呼延灼、秦明、花荣几个围于桌前,共看阵图,宋江抬头对林冲道,晁天王英灵不远,大仇不报,枉为兄弟,也叫天下之人耻笑,教头曾辅佐天王征讨,可有破敌良计。    林冲道,前番梁山失力,并非曾头市势强,大军疲劳作战,不及休整,兵失其战力,众人因我一人赴会,悬心不测,将失其决心,晁天王义气为先,一心求和,帅失其胜气,因此不战,兵将帅已输了一程,此为外力所致,此次出征,宋大哥心坚意定,吴军师足智多谋。,众将上下一心,何愁曾头市不破。    吴用道细细一味,转觉有理,嘴上却道,只是史文恭有万夫不当之勇,难以相持,倘他发狂,不能抵御,如之奈何。    林冲道,曾头市五寨相连,史文恭一身尔,便有通天本事,也只可保一寨,其余四寨破时,倾巢之下,焉存完卵。前番我军集结一处,与之正面较量,其余四寨增兵驰援主寨,形成合力,因此难以攻下,然我军将广,远剩曾头市,论武义,亦只有史文恭可称敌对,若分兵各个击破,那等自守本寨尚且乏力,如何顾得他人。    宋江捻须道,如此,有劳几位兄弟各领一军,分头截杀,此番定要史文恭项上人头。吴用道,与晁大哥报仇,兹事体大,关乎我梁山义气,不可儿戏,非是信不过几位头领,所谓抗兵相若,哀兵必胜,若签下军令状,便有破釜沉舟之勇,定能一击破敌,凯歌而还。    宋江拿过军令状,笔走龙蛇签了状,道,我为主将,当起表率。秦明大喝一声道,军师说的恁文绉绉,大战之下,军令先行,为将的哪个不知缘由,史文恭那厮若从俺手下逃过,甘愿重罚,花荣、呼延灼也道,愿纳军令状。林冲心中冷笑,手上却不迟疑。纸上字迹未干,吴用便拿起细看道,果得一心,此般最好。    宋江道,春去夏来,不骄不躁,最适行军,不过大军回山,未有数日,伤者需养其身,其余将士也需丰犒,无论胜败皆得赏励,方无所顾虑。众头领俱点头。吴用谏道,时迁兄弟长于飞檐走壁,探听军情,何不派他走一遭,也好知己知彼。宋江称善,又传令下去,十日后起军。    林冲归家,尽述备细,唯独不提军令状一事,只道十日后又要兴兵。扈三娘与林冲捱肩而坐,勾其臂柔声道,夫唱妇随,我也做个小兵,左右护你周全,保管万无一失。林冲笑道,手下败将又来夸口,两军蹙兮生死决,可是闹着顽的。    扈三娘偎在林冲胸口,扬脸道,武义虽不济你,须不是花拳绣腿,你也曾说,比之半数头领尚要强些,凭他们下得山去,独我不可。林冲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当战场之上,真个一刀一枪相搏,分个强弱胜负。许多头领纵武义不是上等,亦是刀枪剑雨爬滚出来,你哪里知道十亭亡魂九亭新兵的道理。    扈三娘思索片刻,又道,凶险若此,我更不能舍了你去,在你军中做个抄记,并不上阵,可依得么。林冲正色道,军纪无情,我帐下皆是男人,女子不得擅入,我岂能带头破例。  扈三娘俏声道,这有何难,古有花木兰从军,我便效他裹巾束带,并不露一些马脚,况那日下山,我与沛儿扮作男子模样,无一个看得出。    林冲见她撒娇撒痴,巧言偏辞只把话来引自家吐口,故板起脸道,别个都能依你,只此事决计不可,你也不用磨我,任你胡闹,我也心如磐石。扈三娘暗道,真个古板,我再求他也是枉费唇舌,惹他兴起,留下几个亲兵照看我,岂不是自讨苦吃。想定便讨了个乖道,在家从夫,大哥不许,我依你就是。    林冲闻言觉些古怪,暗道三娘如何转了性,答应的这般爽快,岂非有诈,只因军事繁杂,无暇细察,又过两三日,扈三娘再不提起,且行事百般顺从,将这事渐渐淡了。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林冲哪知扈三娘用计哄他心安,实则早与阮小七手下头领张东山通下话来。扈三娘差人去请,只说把酒延席,张东山是个耿直汉子,没甚多想,欣然赴宴,扈三娘仍旧扮了男装,只道林冲嫌他武义不精,不许下山,央张东山拿橹动蒿,大军启程时,另备个小船载他。张东山见他有情有义,便生了成全之心,又是吃了扈三娘的酒,不好推脱,便做个顺水推舟,满口应了。    这日里,林冲操持军务未回,扈三娘与怀袖于房中说话。扈三娘道,大哥几日后下山,我欲同往,他执意不准,我虽面上服他,只怕他阵前有个高低,因此拼了命也要跟去。    怀袖道,大哥不许你去,必是有他的道理,阵前打打杀杀,危机险势无不有,便是大哥那样武义,尚需如履薄冰,妹子是个巾帼英雄,只是厮杀较力,女人家终归吃些亏。扈三娘笑道,姐姐缘何说的与大哥一般样,莫不是串通好了口词,若非如此,真个是心有灵犀。    怀袖顿时红了脸急辩道,哪个与他通了气,只因我与大哥一样心肠替你思虑,因此讲个意思无甚差别,你如今反来谑我,是何道理。扈三娘挽了怀袖手,笑道,姐姐莫怪,原是玩笑,这几日帮我瞒了大哥方好。    怀袖道,若我有妹子一半武义,说不得也随他下山,才称了心意,幸有你在他身边照料,我便也宽心,不消担隔夜忧。扈三娘笑道,姐姐待我,我心中自知,看承大哥如何,我亦明镜似的,就是走遍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待回山,妹子竭力与你说合说合,决个终身之策。    怀袖吃了一惊,道,妹子好自在个性儿,这等顽话也好胡乱说。宋大哥拨我来照管,不过冬日添衣,雨天送伞,晨昏甘旨,不敢有误,原没这心思,妹妹不要会错了意。扈三娘笑道,姐姐医术了得,可惜医者撮药救人,只不能治己,你缺的这味药引,我是看不错的。    怀袖道,妹妹不当信口开河,我明日便与大哥辞行。扈三娘抱了怀袖双肩,言笑晏晏,道,莫说离了他去,我看他下山几日,你便魂不守舍,哪一日不是望穿双眸,心中想便想得,只嘴上死不认承。    怀袖碍口识羞,待说又止。扈三娘道,你我坦怀相待,不必说些冠冕话儿。人世一食一粟,都是有数的,唯这姻缘,自家不争时,嫁个粗浊蠢物,就只管闷昏昏过日子,受气岂不是个没数的,倘我嫁与那王矮虎,生来没个指望,只能一死明志,哪得今日苦尽甘来,况我们女儿家,前世里一难一度,方成个人身,又是姐姐这般相貌心地,岂可随就辜负。    怀袖迷迷一笑,低头摆弄裙带,并不答应。扈三娘只当怀袖面浅,又把俏皮话儿来戏她,道,我这巧言利口,原来是为姐姐生的,只是我先入门,日后仍是姐姐相称,才是吃亏。    怀袖假意嗔怒,抓了扈三娘臂膀道,妹妹今日真是害风,莫不是媒婆子上身,我与你扎几针,召回魂魄。两人一递一答,扭作一团,却比往日更为亲密。    转瞬十日已过,梁山各路人马擂鼓集结,真个兵精马壮,气势贯天。所到之处,开山劈路,踏水平地,只教那林间虎豹屏气息声,村舍鸡犬噤若寒蝉。大军虽这等阵仗,宋江早下军令,并不滋扰乡镇,百姓皆赞口不绝。    再看各寨头领,身披重铠,执矛拿枪,如天星下凡,只因各自存心争功,士气更盛,不知情者便以为是凯旋之师。唯林冲因史文恭一事心中不乐,卧不安席,又要在面上与宋江虚以委蛇,更加焦烦。林冲时常暗想,我与师兄缘何这等运拙时乖,俱要受这家破人亡之难。    登程五日,来至曾头市百余里,林冲坐于马上,观左右道路,苍松林立,长有四面来风,树冠遮天,并无半点日影,又向前一箭之地,忽见一颗古柏,十人展臂不能合围,那树木雄壮,却生的有些乖异,只见树基大过盘磨,木瘤杂密,却于一人之高处分于两枝,互不交叠,隔如参商,枝头有子规一只,盘桓无措,向北鸣叫不止,屏息侧耳,鸟鸣似低语不如归去,林冲心有所感,口占一词,不敢造次,唯默念几句,更添凄凉。    金谷同醉意未休,著鞭豪宕风满袖,翻忆少年游,青柳抚人忧。强拈书信寄语,一别几经离愁,欲问江湖君归处,雁犹嫌,笺空投。不期相遇连烽火,逸气傲骨如旧,遥知高城并池深,原来拜将封侯。苍柏本是一脉承,何必两子分秋,杜鹃独栖诉血泣,连珠泪,替谁流。    不逾两日,宋江引军已来到曾头市前二十里处,前军设下寨栅,宋江自升了帐,召诸将商议,恰时迁前方探路刚归,宋江大喜,令时迁细致报来。    时迁道,大哥容禀,曾头市战后,各寨严加戒备,轻易生人不得入,庄户不得出,小弟使了几次银子才托个事由得进,出城又着实费了许多手脚,因此归来迟了,大哥恕罪。    宋江道,回来便好,但有何军情说处。时迁道,曾头市周遭遍布陷坑,上以草垫为底,加以软土覆盖,一两人踩踏也能经受,新土色异,倒是白天也可分辨,只是夜间,漆黑不明,轻易看不出端的,战马入坑,不能活命。    宋江又问,曾头市地形可探明了。时迁回到,曾头市两面临水,时逢季节更替,正是涨水之际,东西对山,我军即从东面旱路而来。时迁又将粗略绘制的地图交于宋江,宋江道,有此图便是大功一件,曾头市何愁不破。    时迁道,小弟在曾头市中,听黄口小儿皆传唱一首童谣,好生无礼。宋江道,说的甚童谣。时迁道,曾头市前停囚车,虎豹豺狼不敢过,儿郎有谋兼有勇,家财万贯又粮多,史家教师方天戟,宝弓搭箭晁盖落,宋江小儿不识举,间雀自网投阎罗,螳臂当车真笑柄,蚍蜉撼树逃不脱,倾巢而出唯覆没,有去无回是水泊。    宋江大怒,道,不为晁大哥报仇,绝不回寨,定要将曾家几个并史文恭碎尸万段。众将齐声道,不灭曾头市,誓不回山。宋江吩咐下去,三军原地休整,各将领命而出,独留了林冲、吴用在帐内。    宋江当着两人之面,将地图徐徐展开,道,此次我梁山尽数而出,不能全胜,便是败了,宋江也无颜面对众家弟兄,因此加了十分小心,布阵图乃军中第一桩儿要紧,更要循谨,此机密只有我三人当看。    吴用道,举大事必慎其终始,哥哥行事极当,倘有消息走漏,我与教头当领其责。宋江点头,又道,教头在东京曾教阅诸军,有何高见。林冲道,军师面前论兵,辄敢班门弄斧,但有差遣,林冲领命就是。    吴用道,小可越分主张,便点四路人马破他寨门,可令呼延灼攻北方,秦明攻西方,林教头攻南方,宋大哥主中军坐镇东方,并于几处要道埋伏军马,明日白天我等且上前搦战,探其虚实,待几路人马包剿到位,夜里突袭,管教他措手不及。    宋江道,果然好计,又与林冲二人商议头领调度,一一谋定。却说林冲在宋江面前,并不多言,只暗暗将那屯兵之处,用心记问,领命回帐后,取了笔墨,令四个心腹守于帐外,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林冲坐定,摊开纸张,蘸得墨饱,凭记忆将那地图重绘,一挥而就,并无一点差错,真个记问急才可比正平阅市,亦不输张松诵书,将将画完,墨迹未干,忽听帐外有人争吵,林冲治军向来端肃,犯令者无有不罚,不想有人敢于帐前喧哗,林冲心道,谁人如此大胆,撞到这里讨罚,如今被我抓了现行,少不得拖翻在地,军棍伺候。转念一想,守门那几个军士皆我心腹,做事老成,如何不知我脾气,任人胡闹。    到底心中起了疑惑,起身出帐,举目看时,不是别人,扈三娘秀脸微红,杏眼圆睁,穿一身男装正与兵士斗嘴,扈三娘见林冲出来,吟吟一乐,对那几个兵士道,你家头领在此,你们且问他,这大帐我进得进不得。那几个兵士面面相觑,欲笑又止,左支右吾对林冲道,夫人执意要进,我等不好阻拦。    林冲惊的满脸通红,一把曳住扈三娘袖子,扯进帐来,盯了扈三娘半晌,恼的只个气喘。扈三娘涎着脸为林冲轻捋胸口,道,孟姜女千里寻夫尚得个贞名,我这一路随军奔波,可可的来了,要你个笑脸都不能勾,也忒没道理。    林冲见扈三娘风尘仆仆,也知一路辛苦不易,有些心软,却硬起心肠道,擅自下山,擅入军营,哪个都是死罪,你要活命,明日我便差人送你回山,这等营中须不是你来的,打起仗来,我难顾你。扈三娘本以为下得山来,木已成舟,林冲虽气不过说她几句,万料不到如此,又是连日不得休息,力困筋乏,女儿家生了委屈,毕竟忍不得,须臾滚了几颗泪下来,此时也顾不得手巾绢帕,只胡乱用手抹泪。    林冲一见此光景,深深懊悔,暗道自己话说重了,也不该她刚到大营,一口水未喝,就逼她回山,况林冲对扈三娘极是疼爱,见她掉泪,便把千错万错都揽到自家身上,再顾不得与她置气,伸手揽她在怀,道,你若执意留在营中,需事事依我,再不得任性,可使得么。    扈三娘听他转意,心下就安了一半,忙应道,只不舍了你,除此之外,样样依得。林冲笑道,你便是个狗皮膏药投胎,我如何撇脱的开,任你粘了去。扈三娘亦嗤地一笑,尽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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