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是富庶人家女儿,虽好舞枪弄棒,那是扈太公千拦万阻不得已遂了她,于家学上却严,只授她些《女训》、《女诫》,指望她收收性,明些家务,日后许了人家方才不辱家门,因这缘故,扈三娘并不曾习些兵书阵法,见林冲桌上摊着一张阵图,不知为何物,便问道,方才亲兵们不许我进,我道你这帐中藏了什么娇妾美婢,怕我撞见捻酸,却原来是闭门作画,只是这画看去也不打紧,如此避人眼目,难不成藏了机密。 林冲赶忙捂了她口,低声道,莫作高声,倘外人知晓,便是大祸临头,林冲将阵图叠了方胜,贴身收好。扈三娘见说关乎性命,揣料不是等闲之物,也自噤声。林冲沉声道,这画不是别的,乃作战第一要紧,有此图,夷险异地一目了然,军马驻于何处,以何阵法对敌,皆记录详细,以备后察。 扈三娘问道,宋江为主帅,这阵图应在中军帐,你强记写染,所为何故。林冲冷笑一声,却道,今日帐中,时迁来报称曾头市中传一童谣,有史家教师方天戟,宝弓搭箭晁盖落之词,众人只道史文恭自恃武义,倨傲狂妄。我心知不然,只是不能明说。 扈三娘道,大哥有何见教,洗耳恭听。林冲道,杳杳冥冥地,是是非非天,江湖容身,义字千金,晁大哥被暗箭所伤,行凶之人做那昧心之事,甚不光彩,遮掩尚且不及,倘有一二人知了内情,也要买他们尽皆静口方安,何故传扬的天下皆知,难不成为了逞目下之快,失了终身英明。因此我愈发疑心,这阵图实是我留意在心,未准可就史师兄一命。 扈三娘道,大哥有心相救,争奈两军相对,一字难传。林冲道,这个我自有计较,明日搦战,勾得史文恭出阵,宋大哥想看我二人武义,便与他看一场,觑个空便得递话儿。扈三娘道,救便救得,若史文恭拼命,你万不可拗了性子,反伤了自家,明日我自在帐中等你,不使你阵前分心。林冲道,我原想你要发性到阵上去,正不知如何劝你,既有这等体贴意思,真当是好。 渐渐东方发动,宋江便引军前进,传令擂鼓,李逵提着两柄板斧上前搦战,他本是个口里不干不净的,正是几日不曾剁翻曾家几个人头无处出火,□□了上体,扯了嗓子呵斥,直骂得曾头市上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曾老太公在寨楼上掠阵,听这许多不入耳的话,斯文人终究是面薄,十分不像意,与左右道,这黑厮无礼,谁去与我拿了。曾涂道,梁山来势凶猛,首阵定要谨慎,万一输了半筹,反累我军士气,还是史教师出马,万无一失。 曾弄道,史教师武义超群,我自是放心,便令史文恭点兵迎敌。原来曾涂为人多疑善诡,知自家不是梁山对手,勉强支持也只因梁山忌惮史文恭,却担心史文恭与林冲同门情谊,阵前生变,便那日遣曾密毒箭害了晁盖,又将这事坐在史文恭身上,为的是绝他退路。传唱童谣,也出于他手,好教梁山对他恨之入骨。今番要史文恭出战,便是试探他阵前衷心,又着几名弓箭手藏于暗处,瞄了史文恭后心,防他倒戈。 李逵骂了半日,口干舌燥,声音渐小。忽见曾头市寨门大开,一员大将引着上千兵马,抢在阵前,马蹄踏出尘飞扬,铜铃到处响声高,那大将黑衣黑甲,身如泰山乔岳,气若白虹贯日,似烈风骤雨却有崇朝之威,比暴涨狂澜兼持不终之势,背后竖起史字大旗,威风凛凛,一马当先,谁道不是天神下凡。 宋江暗叫了个好,与身边林冲道,史文恭仪表不俗,教头且加小心,林冲领命去了。史文恭坐于马上,远远看去,宋江阵中捧出一员大将,白衣白甲,举动从容,链响琅玱,闪耀耀一道流光,戈锋破长空,闹轰轰几声连鼓,宠辱不惊,刀剑局中谈生死,闲庭信步,八卦阵外做棋坪,双目炯炯如日照月临,猿臂狼腰,刹时旋乾转坤。身后竖起林字大旗,英姿勃勃,横枪跃马,皆叹武曲星在世。吴用见林冲走远,也暗叫花荣张弓,瞄了林冲身后,搭弦以待,只要林冲阵前有异动,便依令行事。 林冲为弟,在马上与史文恭揖了半礼道,恕礼不周,久蒙师兄照拂,两军相对,实属无奈。史文恭道,天有不测,人情万端,师弟不必介怀。林冲压低声道,昔日同窗,怕违师令受罚,技痒时常以树枝折了当枪棒使,今日与师兄较量,欲行此法。 史文恭会意,也不多言,将那方天画戟使了个截辕杜辔之势,叫林冲来攻,林冲枪出游龙,□□自下而上,直指史文恭肩膀,却是虚招并不用力,史文恭稍一用劲,使戟截割枪尖,手腕一抖,绕过枪身,假意横刺林冲腰腹,林冲侧身让过,起身一枪反扎,又被史文恭荡过,两人策马打了照面,两回合却是不分胜负。 高手过招,招式皆已登峰造极,胜负只在个力上,又似那对弈,输赢只饶半子,所谓力逊半筹,缩手缩脚,林冲力不及史文恭,拼杀起来,未必敌得过,只是两人过招并不较力,枪来戟往,一来一去,煞是好看。二人各展平生武义,看似龙争虎抢,拼个你死我活,实则孩童放炮,只听个响,众人皆惊叹技艺通天,不料还有私下这一番说辞。 两人又缠斗了三十回合,林冲突压住史文恭方天画戟,低声道,师兄与我实话,晁天王那毒箭究竟何人所为。史文恭假做较力,回道,那日我在曾长官身边寸步不离,实不知情。林冲又道,为何箭镞上是你名姓。史文恭大惊道,战后我整理箭囊,果少了一支箭,我当是兵士怠忽遗失,原不曾理会。林冲心道,果如所想。又道,曾头市有人陷害哥哥,致使师兄与梁山势不两立,可要当心。史文恭道,多谢师弟提点。 两人又斗了几十回合,各自心照不宣,曾弄见史文恭与林冲旗鼓相当,心道,梁山果然猛将如云,一个林冲尚且平手,若是再有人拍马助力,恐史文恭有失,忙传令收兵。史文恭以此领兵回营,林冲亦归本寨。 宋江亲迎林冲回寨道,教头少展臂力,便灭了史文恭气焰,当记首功。林冲道,堪堪敌过,实属侥幸,全赖宋大哥掠阵。宋江道,教头且回帐中休息,晚间还有事相商。 扈三娘自早上为林冲披了战甲,送出帐外,便依诺在帐中守候,不外出一步,心中却好似热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过,真似渴龙思水,盼着校官传来前方消息,又忡心林冲阵上有个闪失,真真没个是处,只好坐在椅上,呆呆望着帐门。 林冲揭了帐帘进来,扈三娘见他无恙,欢天喜地,亲为他卸甲。林冲与史文恭一番鏖战,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内襟湿透,猛然除去厚甲,便觉周身如暴寒地,却是往日也这样卸甲惯了,虽有些腰背疼痛,倒也有限,一发不放在心上。 扈三娘与怀袖处学了几日医书,第一讲便是那卸甲风,怀袖讲道,卸甲风并非常见恶疾,实是武将第一沉疴,一旦沾身,等闲不可痊可,多半经不得几日,就身亡暴死,古来大将有魏王豹、李存孝之流,万人敌不过,尽都染了卸甲风而死,可见此病厉害之处。 三娘下山之前,又嘱咐三娘道,大哥素日人物济楚,小心驯谨,你当他是个细心的,没有甚不足之处,熟不知离了人只是个敷衍,耍枪棒到了兴致,脱衣挽袖,便是醉了酒,在凉亭上也过得夜。我几次与他说个道断,央他在意些儿个,面上他也有悔过之意,谁知他这性儿丝毫不改,依然照旧。下山征战,不比别个,避风如避箭,往日服侍他亲兵那里,我自是叮咛过了,妹妹此次下山,在他跟前,也要多留心才是。 三娘如领法旨一般,尽数记在心中,见林冲脱去厚甲,又要筛冷酒来吃,心里着了急,劈脸抢过酒碗,林冲当她胡闹,只道,不是玩耍处,解了口渴要紧。三娘哪里肯依,用汗巾将他背上淌汗擦净,又解开包袱摸了一件干净汗衫与他换上,方才斟了一杯热茶与他喝。 林冲道,这热茶要吃几杯才足,不如海碗吃酒痛快。扈三娘嗔了他一眼,道,亏我还当你是豪杰,傍贤不听,取善不用,与寻常人何异。林冲道,此话何来。扈三娘道,怀袖姐姐颇通医术,几次劝你不要贪凉,免得大汗之后,腠里不固,风邪侵体,你只做了耳边风,便是不从贤善。以我之见,不仅不从贤善,还是倔气入膏肓,扁鹊难治。 林冲面露怍容,却又笑道,讨杯酒水解渴,又是好大一缸话专在这等我。扈三娘道,若是泥填竹管那样一窍不通的蠢物,我早自丢开手,大哥一向也是极明事理的,怎会不明白。你曾言,风起平地,祸生间隙,凡事不可任性,动多必悔,如今师傅反倒愚了。再者怀袖姐姐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你每如此,岂不教她伤心。 林冲忆起怀袖好处,深感愧荷,暗道自家粗心,与怀袖添了烦心却不自知,又生了许多不安。扈三娘笑道,大哥不要以此惭惶,答应我一事就可尽勾了。林冲道,是何事。扈三娘道,此时不是说处,回山同你解惑。林冲思前想后,没个头绪,只因战事,无暇细想。 月色已高,烟雾四合,曾头市寨内,鸦雀无声。曾弄开口道,梁山马壮人强,一来一对,曾头市也只指望你们六人,今晨我看去,梁山头领便有二十余人,当中不乏武艺卓绝者,倘一齐杀来,兵燹之祸,不可不慎。 曾涂道,爹爹年事已高,安故重迁,情既可原。然我等弟兄,受朝廷恩惠,岂能与剪径团子为伍,要与那等贼寇,岁岁进贡,俯首称臣,绝难从命。 曾密几个见史文恭与林冲一场厮杀,各自心惊,毕竟年岁尚小,贪恋着富贵一场,俱生了降意,只为曾涂不松口,因此不敢说话。史文恭阵前听林冲那一番言语,自知履险蹈危,哪里敢谏言。 曾弄思量半晌道,梁山之辈,以我所见,并非枭獍为心,豺狼为性的草寇,两家向来无甚恩怨,不如下书求和,以结其心。若不从,我等坚守不出,另差人去请官兵来助阵,大军到时,方能应敌。曾涂劝说不能,愤愤而出。 曾弄手书道,万祸有由,多因误而卒至,每偶激而遂成,曾头市抢马在前,蛮横无礼,又有无端兵士,突射冷箭,至天王谢世,枉道速祸,今神兵骤至,合该开城纳降,争奈小儿一叶障目,横逆而对,林将军阵前神威,三军传遍,曾头市不敢为敌。昔闻君子无争,相让之故,宋头领君子之德,四海闻名,必能体恤。望宋头领勿追既往,念我拳拳之怀,允和止戈,曾弄不胜惶汗,书不尽言。 曾弄差一小校赍擎而去,史文恭亲送到小校至寨门口,极目远眺,直至不见身影,方回身归寨。那边宋江接过书信,却不拆开,唤众将皆到帐中,当面将信扯的粉碎,投入火中烧烬,时节正起南风,纸片灰末扑了小校满头,小校不敢乱动,磕头不已,连声求饶。宋江冷笑道,曾头市杀我兄长,如今又来讲和,饶你曾头市不难,只要火中取冰,油中得雪,铁树开花,西水东流。小校哭道,这如何使得,头领饶我性命。 宋江道,饶你性命容易,曾家那几个并史文恭须饶不得,又从箭囊中取出一只雕翎箭,同小校脚边砸去,箭头直直没入地下,小校吓得瘫软在地。宋江道,我也不写甚回书,你只拿箭回去复命,你家曾长官一见便知。小校颤巍接了箭,头也不回,上马飞驰而去 宋江道,曾家求和,是对我梁山生了惧怕,已不战先败,只是那曾头市深沟高垒,易守难攻,若死命闭城不出,不与接战,我军粮草实在吃紧,又折些锐气,军师且想个计策引他出来才妙。 吴用笑道,这个不难,我军粮草虽紧,尚可撑些时日,曾头市被围得密密匝匝,如铁桶一般,曾弄下和书不成,为求自保,势必四处求援,如今这样阵势,几人几骑冒然出城,便是那露天盘子,何异于送死,只有两军混乱,才有机可乘。我军不去搦战,曾家不出几日必来我军阵前聒噪。 林冲思虑片刻道,曾头市百余里处,有两处厢军大营,屯兵万余,不是好惹的,远水解不了近渴,曾头市要官兵相助,只索这两处去求,我军要截他报信,也只需在这两处关头做些文章。 吴用道,正要来与教头商议,这两处厢军大营,一处靠山,一处临水,这临水大营恰在曾头市南面,报信之人想必急如星火,必取直路而行,教头机警过人,自不用小可多言。又将王英唤来,与林冲道,王英兄弟出身草莽,绊子一应手段是惯熟的,就拨与教头麾下听命,王英先自受了宋江付托,此时一口应了,林冲也不好不受。 宋江拈香在晁盖排位前拜了三拜,与众将道,晁天王慷慨英灵在顶,洪庇三军,必当振旅而还。四路军马以狼烟为号,一齐攻城,曾家上下,不留一个活口,以侑亡冤,他日报功领赏,贼首以记。 吴用当下便点了人马,呼延灼领了杨志、史进几个头领自北面攻来,秦明领了鲁智深、武松几个头领取道西面,林冲领了穆弘、穆春几个守住南面,宋江则带花荣几个坐镇东面。 曾头市那边,曾弄闻之宋江撕书掷箭,惊骇不已。曾涂仍自颠口道,爹爹一番好心,却让那宋江这等作践,我曾家虽也不是公侯勋卫,方圆百里哪个不敬三分,爹爹偏要与草寇讲和,岂不是自取其辱。 曾弄此时也没了见地,任凭曾涂主张。曾涂道,二弟五弟素与官军有来往,晚间我等上前叫阵,双方军马厮杀之际,二弟五弟分头去搬救兵,哪怕有一处肯来援手,曾头市便也有救了。 曾升道,与官府打点,有金白之物才有几分面色下来,又是对那梁山,哪里能容易相帮。曾密也道,虽与守军长官前有几分薄面,却也只能锦上添花,期他雪中送炭,只怕是水中捞月一场。 曾涂道,我曾头市往日与那些兵冗不知多少孝敬,迎来送往,哪一处不尽心,他每要男丁服役,□□充营,何曾说个不字,竟落到这步田地,罢罢,你两个只管去请,盼长官念及唇齿之义,遣军而来,协力拒贼,不论要银几何,只应了就是。 却说头领们各整军备,分营下灶,更有几个头领人马并入,林冲忙于军务,又怕三娘在帐中闷了,便让她牵了霜花在营地四周一带走去,因扈三娘身材高挑,一色军中服侍,身边又有林冲亲兵陪着,因此也无人看出端的。 王英自到了林冲军中,恶习不改,几个军士拥着吆五喝六,各处去蹿,远远见扈三娘牵马而过,心中一动,暗道,扈三娘如何在这里,也晓得有些蹊跷,便暗暗尾了去,扈三娘仍旧和亲兵说笑,全然不知。 扈三娘问道,听人说这霜花马劣性的很,除了林大哥,别人不得骑,可是真的。亲兵笑道,却有此事,有几个头领不信,都被颠落在地,气的抬手要打,都被林头领拦了。扈三娘笑道,他倒是个爱马的痴儿。 亲兵低声道,林头领刚得马时,也被摔下数次,为着面浅,不与人说,就是怀袖姐姐,也只知道溪边摔伤臂膀一次。扈三娘道,他不说,你如何得知。亲兵笑道,林头领上山,我就跟他左右,因自幼习得些治跌打损伤的法子,头领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他那一月,腰背常有淤青,唤我推拿,我便问,何处带的伤来,累日不得好,头领只是不肯说。一日,我在后营,看他被霜花颠下,捂着腰坐地,半晌不能动。我上前扶了他起身,劝他再三,林头领却说,目下顽劣,到底是匹良马,随我去忍耐,加以恒心,自然成才。谁知又过几日,霜花似感头领仁义,再不摔他,按辔行止,无不听命,然霜花唯头领能骑,他人莫不能近。 扈三娘道,一马不鞴双鞍,附主忠义之心,胜人何多,也只有林大哥这等毅力才配这样的良马。亲兵笑道,夫人回去不要同头领说此间。扈三娘亦笑道,这个自然,不消多虑。 王英在两人身后,并不去听说话,只看扈三娘身段,一笑一颦,且是娉婷,自此又动了□□,按捺不住。原来这世间最难熬的便是眼前火,不见时也可抛在脑后,只是一旦见了动火,随你看去,无不中心像意,越是不得,越是可心,又是扈三娘这般美的不可方物,王英这样好色之徒如何打撇的下,恨不能扑上去就地竟欢,只碍这处是林冲大营,尾在身后解个眼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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