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006 腊月三十除夕 Q市 舒越倒也没有骗迪玛希,她的家乡当真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城市虽小,5A风景区倒有好几处。但在舒越心中家乡最触动她的是这里曾居一女子,她的一声轻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就让后代无数文人墨客足足“愁”了近九百年。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可以和苏轼齐名的女词人,被誉为“千古第一才女”,而舒越更为钦佩的是她的另一个“第一”,她是千年封建社会里第一个敢提出离婚的女人。 爱了便是爱了,恨了也便是恨了,哪怕失尽颜面,尝尽苦楚,颠沛流离,也要捍卫女性最后的尊严。纵然舒越作不出惊才绝艳的诗歌辞赋,可在她以后的人生中她确确是成长为了一个自尊自强的女性楷模。 回到离开近半年的故乡,舒越心中喜悦与忧伤参半。 “叔叔,身体已经好多了。婶婶,身体也好。回去多说点好听的关心关心他们,别总和个闷葫芦一样。知道你心里装着他们,但是你不说出来,别人感觉不到。” “嗯嗯。” “舒羽,舒越都多大人了,这些还用你嘱咐。”后座的女人柔柔地说道,手里拿着玩具逗一旁的小婴儿。 “多大也没用。你别光嗯嗯。亲情也是需要经营的。实事干了,体己的话也不能少了。你说你和我去谈合作也挺能说的,私下里这么内敛。” “嗯嗯。” 男人皱着眉转头看她一眼,“你……” “我知道了,哥。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他们,关键是……”鼻子涩涩的,勉强压下泪意。 “关键是什么?”男人把车停下。 “关键是每次他们需要安慰的时候,没有人问一下我是不是也需要。可我需要啊!姥姥查出病因,大姨私发消息给我,让我快安慰妈妈。可是我不需要安慰吗?明明寒假还一脸慈祥拉着我,问我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学习的姥姥,怎么就肝癌晚期了?后来姥姥去世,过了好久,快一个月,姐姐要来D市工作,给我打电话说妈妈因为姥姥去世突发心脏病,前一阵住院了,让我放假回家好好安慰安慰她。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姥姥原来已经去世了啊,我小时候常常错喊成‘妈妈’的姥姥已经去世了啊!原来妈妈住院了啊!后来没过多久爸爸查出甲状腺结节恶性,又一次,我是在动完手术知道的。我急匆匆地赶回来,妈妈说切除的组织显示癌细胞扩散到了淋巴结,但是问题不大,让我去和爸爸说说让他放心。我自己都放心不了,我怎么让他放心。每一次,每一次,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知道爸爸妈妈是为了我好,不让我记挂,可是人心是肉长的,我可能还小,我做不到自己还没安慰好,就去安慰别人。时间久了,我也就不会安慰别人了,可能觉得大家都和我一样可以自己把自己安慰好。” “小越。” “我曾经一直想要长大变成熟,妈妈说不急,你还小;怎么就突然之间,病房外面,二十年里第一次喊我‘舒越’,和我说,你该长大了。于是我这半年来拼了命的复习,和你跑东跑西,学习完全自立。可是,我真的很惶恐。如果这成长是以亲人的逝去和病痛为代价的。那为什么要长大?” 窗外的景色终是模糊了,她曾下定决心姥姥去世之后,再也不要哭泣。多么傻的决心。姥姥去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连大哭一场的资格和时机都没有,后来爸爸又出事,那些悲痛就这样一直压在心上,只是拼命往前跑着,跑着。 “小越。”看着背对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舒越,舒羽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发现无话可说。原来他在北京的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有些事只是听说,听说舒越的姥姥去世了,于是打电话安慰了婶婶,打了吊唁钱,却和大多数人一样从未想过算是被姥姥带大的舒越是何其悲伤,大家潜意识里都觉得隔一辈能有多悲伤呢。听说自己因为父亲走的早一直当作半个父亲的叔叔住院了,他飞奔回来,忙前忙后,却忽略了一直被当作公主的妹妹竟然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打扫,学会了简单的护理按摩。而最关键的,原来叔叔的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扩散到淋巴结,虽然已经切除,但是复发率却比甲状腺结节高了几倍,致死率也高了太多。原来这些婶婶也瞒着自己,此时的他想去安慰舒越,却也是做不到的了。他多少理解了舒越,那是一种被隐瞒的愤怒,得知真相的无奈和悲痛。而承受这一切的舒越其实也只有二十岁。 “哇哇哇”婴儿突然痛哭流涕。 “婴儿情绪最容易被传染了,小越别哭了。焕焕,你是不是想找小姑了。”女人哄着孩子,“让小姑过来陪你好不好。小越咱俩换下位置。” “好。”女孩坐到后座,拉起婴儿的一只小手,“小姑不哭了。”他竟也不哭了,只是鼻子下还挂着两串清涕,呼哧呼哧地吹了一个鼻涕泡,拽着舒越的手要擦擦。舒越皱眉道,“好脏脏。” 婴儿“咯咯”得笑了,逗得舒越也破涕为笑。 虽然生活终会带走我们最爱的人,但它也总会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北京 “Dimash, 美女呢你不够意思啊,电话里说有美女介绍给我认识,现在人呢?你藏哪了?”和迪玛希一般大的男孩长着一张圆脸,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此刻坐在北京的公寓里东张西望。 “我和你说的是我的语言老师。谁说是美女了。” “你可忽悠不了我。拜波勒他们回去都说了,你随身跟着个中国大美人,超模的身材,气质出众。人呢” 迪玛希撇撇嘴,略失望地说,“回家过年了。” “对,中国春节,人家是得回家过年。那你还说介绍给我认识?” “谁想到她家竟然不是北京,提前一天回去了。再说你又不是不能看了,年后长沙就见到了。” “嗯,也对。兄弟,振作起来。美女走了没关系,还有好兄弟我。” “哈,”男孩扑哧笑了,“有你怎么了?” 阿克勒坐过来搂着迪玛希的脖子,凑近他说,“果然还是在惦念美女啊。” “去你的。” “我们明天去看烟花吧,听说中国过年会放烟花,放鞭。” “这我得问问齐勒,我不知道在哪。” “我们再去故宫转转?” “好,叫上齐勒。” “听说北京烤鸭很好吃。” “对对对,我吃过一次确实好吃。但是我不知道在哪卖,我们让齐勒带我们去。” “……” …… 正在学校图书馆,孤零零地准备年后补考的齐勒,连打了无数个喷嚏。 Q市 除夕夜,团圆夜。 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人操持了二十年的年夜饭,今年终于有女儿和侄媳帮忙,席间更是逗着小焕焕笑得合不拢嘴。举杯相庆,觥筹交错,大家都许愿来年一切顺利,大家都身体康健。舒越望着桌上这些她最爱的人,心念到“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舒越的故乡历史悠久,流传下来了不少民俗,这其中就包括要在除夕这天焚香、烧纸钱祭祖。饭后两个男人都自觉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刷。女人们在屋里逗孩子,叠纸钱。 “这个要写上丙申年除夕,冯家先父XX收。” “这个写丙申年除夕,舒家先父XX先母XX收。” 祭祖时,有规定来红女子和未出阁女子不可随行,所以舒越和任淑就留在家里看春晚。 看到皱着眉看春晚的舒越,任淑问道“怎么了?小越?” “啊,没什么,嫂子。焕焕不怕鞭炮声,这里除夕不似北京,家家户户都会在零点放鞭炮直到天明。” “不怕。他呀小名叫焕焕就是因为喜欢火啊,带声响的什么的,看见那些冒火花,有声响的东西可开心了呢,是不是啊,小焕焕。”女人逗着怀里的婴儿眉眼全是柔柔的笑。 “那就好。” 话音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一阵抽泣,五十几岁瘦高的男人扶着还在哭泣的女人进屋坐下。把任淑吓了一跳,忙朝着舒羽使眼色,问是怎么了。 “这么多年了,光想着有你爸妈还有我爸,倒把我妈忘了。今年我妈也走了。我没有妈了,没有妈了。” 再也忍不住,舒越跑过去抱着她,既然不能安慰你那就一起哭吧。“妈。” 曾有人说,一个人成熟与否,在于他的肩膀能不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眼泪。 舒越终究是没有长大。那些眼泪和着她的在她的心里一下一下重重地砸下去,直砸出了一个一个深坑。 孩子就是很神奇的生物。你很难想象半个小时前哭得大喘气的女人,此时抱着小小的婴儿笑得一脸慈祥。 零点准时来临,舒越抱着焕焕立在窗前。窗外千家万户鞭炮齐鸣,绚丽的烟花把黑夜映衬的宛如白昼。舒越幼时曾想此生当如烟花,纵然稍纵即逝,但起码绚烂过。可是现下她却只想平平淡淡,长长久久。 “小越,电话。” “来了。” “喂,你好。” “Sure,”这大嗓门,舒越微微把电话拿远了一点, “Is this Sure?” 隔着听筒,舒越仿佛都看到了他咧着的嘴,粉嫩的牙龈。 “Yes, yes, I am Sure. What’s that It is too noisy.” “I am looking at fireworks. What are you doing”迪玛希正拉着齐勒在近郊看鞭炮烟花。 “Me too. ” “新年好。” 字正腔圆的中文就这样一字一字传过来。 常用双语甚至三语的人会发现,人们在使用不同语言时,语气语调甚至是音色都会发生改变,这就使得人们的性格在对方心中也会发生些微变化。 迪玛希的哈语很好听,声音低而柔和欢快。而他的中文,声音更加温暖有力。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舒越觉得自己心上的那些坑在这一瞬被填满了。 “迪玛希,新年好。”外面又是一轮鞭炮齐鸣,烟花斗艳,绚丽的色彩也点亮了女孩的脸。 北京 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佳节虽不是故乡的节,却也着实让人思乡。 年轻夫妇,三口之家,亦或祖孙三代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说笑嬉闹,长长鞭炮高高挂,静候零点到来。 “5,4,3,2,1!”鞭炮应声起,烟花开漫天。古人用来吓“年”的武器,成了中国人独一无二的过年仪式。而这对“外来务工人员”迪玛希和朋友阿克勒的震撼,在于敢把如此彪悍的武器用作节日庆典的中华民族,这泱泱大国在它儒家之道中庸之学礼仪之邦的外在下,实则搏动着的是一颗不输于任何民族的拼搏,勇敢,无畏的心。 合家团圆夜,良辰美景时。三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小伙伫立在漫天烟花下,这放平时绝对是百分百回头率,可是现在他们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一丝落寞。 “不知道妈妈和爸爸晚饭吃的什么,有没有熏马肉。柔珊有没有长高。……” 他来中国快两个月,两个月里连轴转的工作量基本挤掉了一切离愁思乡的时间。而现在在异国他乡,因着别人都忙着团圆而得了空闲,对家乡的思念也随之汹涌而来。后天将会播出第二期节目,他的连冠场。哈国媒体早已得到消息,蓄势待发,准备好好宣传表扬一下这位过去被他们“有意”忽略的国宝。压力也会随之越来越大。为了向世界宣传他无比热爱的民族,他要做的只能是更加更加更加努力,如此才对得起关心他扶持他爱护他的所有人。 翟仁,言漪,时姚,齐勒,等等在脑海里一一划过,最后是那个姑娘,和自己一样有股拼劲的姑娘。齐勒说大年初一是中国人互相拜年的日子,还特意嘱咐他要给翟仁他们发信息庆贺新春。他应了。可是那个姑娘,不知为什么,他想听到她的声音,他要打电话拜年,“Sure?” “Yes, yes, I am Sure. What’s that It is too noisy.” 隔着话筒,他仿佛又看到了女孩温婉的侧脸,上扬的眼角。 “迪玛希,新年好。” 不同于以往充斥在耳边的任何一句汉语,他第一次准确感知了这句的含义,是女孩最真挚的感动与最真诚的祝福。 又一朵烟花在眼前绽放,男孩摊开双手, ——舒越,祝你新的一年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注:摊手是Muslim的祈祷动作,如有任何冒犯,还望谅解。 求各位评价砸过来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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