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长水的南湖畔,有一片依湖而建的亭台楼阁,名曰百花坞。这里是江湖门派花间派的派址,因着前代门主爱花,故坞中各处值遍四季奇花异草,待到开时,万紫千红,好不热闹明丽。而比花更明艳的,是女弟子们群花中嬉笑的脸庞。 紫衣人站在园内小亭的栏杆前,望着花间嘻笑着的姑娘们,她们折下花枝斜斜插在发髻中,又因一阵风吹过带起的花雨笑作一团。 他伸手,一朵浅红色的花瓣恰巧停在他手中,又随着风去往下一个地方。 他下意识地合拢手掌,想要留住那片花瓣,半途又顿住,任它随风飘远。 春留不住。 远方,姑娘们还在惊艳于花雨的美丽动人,她们脸上带着纯粹的痴迷和青春年华特有的朝气,哪怕整日记些伤春悲秋的诗词,春花吹落时,她们仍然是笑着的,不像他。华城想着,勉强牵动了一下唇角。小时候,他也有过那样调笑玩闹的时候。 远方姑娘们的身影渐渐模糊,变做花树下担忧的面庞。 孩童用力地摇着花树,任花落如雨, “哦——下雨了,下雨了!” 负责看护他的门人面上布满焦急,无奈地劝着他,“宿妆惆怅倚高阁。少主,上面危险,您下来好不好?” “骑马倚斜桥。我才不要下去,下雨多好看呀!我会下雨!” 孩童对着树下的人做了个鬼脸,面容天真而稚气,那是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 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 孩子的笑声渐渐停了,远处的影子聚成华山派后山上一颗低矮而沉默的花树。 那年他十四,正值少年。 呵,少年。他嘲讽的笑笑,忍不住拂袖离去。 可能是受春景影响,夜里,华城久违的梦起了从前——他还在华山的那段光阴。 或许是土质合适,华山派后山的桃林哪怕无人照料,也是枝繁叶茂,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尤其是春日里,数里之内皆是绯红满目,风华灼灼。远远望去,桃花熙熙攘攘堆在枝头,宛若一团团绯色云霞静静歇于乌木之上,浑然不似人间。 待到桃花渐谢,飞红遍野,枝上、空中、地面皆为绯红所映,更是艳美无双。 然而,华城却极为讨厌这样的落花之景。 但是,山间的花儿谢的再晚,也终归是要谢的。春尚且不能久留,又何况是春花呢?纵然华城万般不愿,它们依旧一朵朵坠下枝头。 枝上的残花、地上的落花与纷扬的花瓣构成了满目热烈明艳的红,远远望去,哪怕是踏遍万水千山的游侠也会赞一声“此景举世难逢”。 独自一人坐在桃林深处的石阶上,华城怔怔地看着落英缤纷,心里思绪纷繁。 他虽身处江湖,却也浸染了书卷气,有着文人的风流文雅、敏感多思。而自古文人皆爱伤春悲秋,他又怎能幸免? 华城平日惯爱来此处练剑,目睹绯红飘飞之景后,便一动不动,呆坐着足一个时辰。棕黄色的衣袍上也因之盛满了落花,整个人仿佛成了一棵低矮的、沉默的花树,融进这景中。 然而华城终究不是树,也不能一直静默着动也不动,听着落花与鸟鸣的声响。 良久,他一声长叹,打破了桃林间的寂静,也把埋藏的往事叹与春风听。 家乡的桃花早已谢了吧。 记忆里数不清的花雨,有多少是自然凋零,又有多少是外力所扰呢?他记不清。 “年年岁岁花相似。”华城轻声念道,语气柔和得宛若春水,平静不起一丝波澜。那些藏在心里的往事,究竟有没有让他在孤身一人时思绪起伏、喜悦悲恸?除了他自己,恐怕无人能得知。 飞红漫天,一人枯坐,落红满身。这副场景虽美,却也很悲伤。好在第二个人出现,踏着一地落花,翩然而至。 “师弟一人来后山赏花,飞红满身,倒也风雅。”魏无争凝望着四处的绯红,目中满是惊艳之色。像是怕惊扰了这片风景,她下意识放柔了语气,“这样的美景年年都有,可每次,我总觉看不够。” 华城却摇头,否认了她的观点,“桃花凋零,又哪谈得上赏花呢。况且,”他伸手,小心捧起几瓣落到手边的绯红,怅然道:“生命消逝,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顿了顿,他又解释,“坐久了,身上免不了沾惹落花。” 发顶的花瓣随着他摇头的举动猛然滑落,再度满天飘飞。 收回赏景的心思,魏无争转头望他,“你有心事?” 华城又摇头,“只是伤春罢了。诗词看多了,总会被文人墨客的心绪所扰。” 若是没有心事,怎会枯坐许久,一身落花,言语之中还带着掩不住的伤感呢?魏无争想出言反驳,斟酌了一会儿,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低声道了句:“无事便好。” 华城没有应答,魏无争也没有再出言安慰,两人静静地看着将要褪去华装的花木,任风声与鸟语轻抚过耳边。 坦白说,这样的安静并不让华城感到尴尬,相反,明了有人陪在他身旁,他的心情反而有所好转,渐渐明朗轻快起来。 和煦的春风里吹散了那些不快的过往,也吹平了他的心绪。纷扬花雨中,华城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抛弃过往背井离乡来到华山,是一个正确的决择。 “师兄来此本是想赏花?”情绪好转以后,他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待人温和有礼的小师弟,想到师兄原本的目的,华城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却惹得师兄无心赏景了。” “无碍,花时时可赏。”说着,魏无争走到少年身旁,笑着向他伸出了手,“倒是师弟,想必坐了许久,可愿起身随我一同走走?” 一片热烈的绯红里,独眼前之人是与众不同的景色。 华城似被那抹笑意感染,眼角眉梢也跟着晕开了笑意,轻声应答道:“嗯。” 拉住那只手,他颇为费力的起身,满身落花飞扬。 待到小心拂去一身落红后,华城陪着魏无争缓步走在下山的路上。久坐产生的细密麻意让每一步都迈得分外艰难,脚好似踩在棉花里,软软的无从着力。但他素来要强,自是不肯让师兄把本来就慢的脚步再放慢一些,只死撑着踉跄地撵着师兄的步伐。 魏无争脚步一慢再慢,带着他又走了一段,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稳健的时候,才蹲下身,背起他向山下走去。 “以后不要一动不动的久坐。” “嗯。” “我那有几本太白的诗集,改日给你送去。” “好。” “无事我和阿为都在惜今台。” “我知道。”少年脸庞微红,一字一句小声应和着,眼睛似是落满星光,清澈而明亮。 虽然一开始还有些别扭与难堪,但华城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被人背着的感觉。他自小在脂粉堆里长大,接触的都是娇娇软软的姑娘家,魏无争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沉默可靠的兄长,被稳稳背着的时候格外的心安。 两人一路闲聊着下山。华城毕竟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被引导着一会儿就忘记了先前的愁思,渐渐话多起来,开始追问魏无争提及的江湖逸事,提问声与应答声在空旷的山林间传得很远很远。 或许是因为难得梦到了平静温馨的往事,他睡得很沉,待到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明媚的春光自窗外斜斜照映进来,升腾起一阵暖意。 今日一梦,才恍然知觉,他与师兄,竟已是三年未曾见过了。还有……她,上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华城翻出箱底的书籍,这是那日后师兄送予他的李太白的诗集——为了让他平日里少伤春悲秋一些。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华城轻声念着扉页上的赠语。 何须恨,真的何须恨吗?春只有一次,来年再有,也是另一个春天,错过了,怎能不恨?而夏日风光再美,也非他所愿。 这种话骗骗小孩子可以,现在,他却已经不信了。华城嗤笑一声,随手将书又塞回箱内。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至关紧要。 华城将目光移到剑身绑着的剑穗上,轻抚剑刃,他笑起来,“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再见了,我亲爱的师姐。” 司马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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