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不好走,一行人跌跌撞撞间,又听阿旺说了些旁的事。 “山坳后边有好多酸枝树,砍下来剥了树皮,里头深红、橘红色的可好看了,村长说这都是上好的木料……村里人经常要上山砍树,村长说这些都要给沈家送去,谁要交不上来就会挨打,隔壁家小毛的爹就被打断了腿……” “送给沈太守家?” “嗯,村长说要送去给沈家娘子打嫁妆……” 沈砚听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打嫁妆?这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不知道,从我爹那时候就一直是这个规矩。” 这都几十年了,沈家这一代代是要嫁多少闺女?沈砚摸不准这事是否是真的,酸枝木的确是上好树材,用来打造家俬也漂亮大方,她不知道太守府里用的木料是从哪儿来的,买的吗?恐怕底下有人这样上供的话,就不会再花钱了罢? 所谓同气连枝,这种一层一层纽系的宗亲势力,到了最底下,就剩剥削普通乡民了。 她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再看大姑母家的堂哥沈辉,倒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沈复脸色有些难看,反驳道:“阿旺,村长是骗你们,太守家并没有收到什么木材。” “你怎么知道?”阿旺不信,“村长不是送去太守家他堆哪里去了,他怎么敢骗太守?” 在淳朴的乡民心里,哪怕是小孩子也知道太守是整个州郡最大的官,他们敬畏得很。 沈复气结,和小孩子说不清楚,索性不说了。 牛角坳地名如其山势,两侧山崖缓缓上升,状如牛角环抱。中间开阔处,因着近日雨水甚多,已自然冲出了数道溪流,泥水翻涌,也有枯枝和连根拔起的小树木浮在水面上。可能是因为山林被过多砍伐,沈砚发现这里土质格外疏松,再加上地势,雨水冲刷过后山体越发单薄。 “这水坝还是我几年前发现的,也不知怎么建出来的,有那么那么高!”阿旺使劲拉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远远看着挺吓人的,我也没敢走近。” “那为什么弃用呢?” “听说里面的水很深,以前淹死过不少人……都说建这水坝冲撞了山神……” 等沈砚远远看到那水坝时,才明白阿旺说的“吓人”有多吓人。几十年前干旱时为留住雨水,村民协同差夫在地势开阔处拦了一道水坝,那工程确实壮大,沈砚估摸着这得有七八丈高了,约有几十万方容量。这样灰扑扑一个庞然大物拦在山间,再加上年久弃用,坝口残损,令人在下面仰望时油然而生惧意。 再走近一些,沈砚听见有轰隆水声,待看清那水坝有多处豁口,一时脸色都变了。这牛角坳两边山崖冲下来的泥水大半被拦在水坝里,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山势和缓,但几十年来不断砍伐和破坏,那水底不知淤积了多少泥沙。方才瞧见有树木连根被冲进溪流里,可见山体已锁不住土壤,暴雨之下这大坝一旦冲垮,就不止是山洪,是亿万吨泥石流了! 春雷已炸响,它还能撑多久? 阿旺走到这儿就不肯过去了。 沈砚却还想更近一点:“我想看看坝里的水位,不知水位,这趟来得有什么意义?” 沈复脸色有些发白,难得地驳斥道:“阿砚不要胡闹,再走近了危险,我们这就折返!” “是啊,妹妹别过去了,”沈辉也劝道,“这些事自有水务的人来察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崔侯还在这呢!” 都走到这地步了,不看一眼和无功而返有什么分别。沈砚心有不甘,只听着轰隆水声,觉得心跳都快了。 钟意和林敢的眼神也是不赞同,他们两人自也看出这水坝暗藏凶险,多逗留一刻都是心惊胆战:“侯爷……” 崔岑抬手止住他们想说的话,上前一步道:“七娘子若信得过我,我过去查探一番。” “侯爷!”“崔侯!”众人大惊失色,沈复一个箭步拦到崔岑面前,眼睛都瞪大了一分:“崔侯万万不可!崔侯身份贵重,若有任何闪失,我郓州万万承担不起!” “明举不必担心,我只是绕过去远远看一眼,这水坝是有冲坝的危险,但这一时半会儿我站得又高又远,不会有事的。”崔岑倒不以为意。相比之下,他更觉得血液沸腾,那巨大的水坝和轰鸣水声似巨兽咆哮激荡,越危险越有说不出的诱惑。 若不是有这些人跟着,只凭他一人,他早就过去了。 林敢站出来道:“侯爷若执意要去,就请让老朽去罢。老朽受北地万万人所托,万不敢让侯爷立此危墙,这几步山路老朽还不放在眼里,侯爷请住!” 说罢几个起跃,人已在两丈开外。 “林叔!” “钟意,”崔岑唤住自己的近卫,“不要紧的。” 沈砚顿觉沈复几人责备的目光兜头落下来,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无语,众人都只悬着心盯着林敢的身影起落,看见他走到水坝近处观望,直到约一刻钟后林老将军安全折返,几人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林敢的脸色却不太好:“侯爷,这水坝危矣!水位离坝口只有丈许,最险的还是那坝体经年失修,有多处开裂崩溃迹象,要速速叫牛角坳的村民搬离才是。” 崔岑向沈复看去,这就不是他的事了。沈复点头道:“多谢林将军不惜危险查明情况,我们这就回村,叫村长来商议此事!” 众人都没有异议,脸色凝重地原路返回。 阿旺听得半懂半不懂,小脸满是惊恐。吴娘摸了摸他的脑袋,牵住他的小手。 才刚回到村后进山口处,崔岑三人就敏感地察觉到村里的气氛有些躁动。好些人家大白天大门紧闭,又有好些人脚步匆匆往一个方向去,似隐约还有哭声笑声。 阿旺一见这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吓得脖子一缩,拉着吴娘的手就要跑:“快躲起来,你们快来我家,快!” 崔岑和沈复几人不明所以,阿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拉着吴娘跑开了,沈砚选择跟上。崔岑使了个眼色,钟意悄然退开,剩下的人都护着崔岑,跟着沈砚跑去。 阿旺的家有一道泥墙,众人都进来后,阿旺赶紧把破木门一关,吓得大口喘气。 “怎么回事?”沈辉只觉他三十几年来从没这么狼狈过,冲着阿旺的语气不自觉就有些恼怒。 “他们来了!那些人来了!”阿旺吓得忙叫他轻点声,“你们等会儿,我先进屋和我爹说一声,你们千万别出去!” 他们?沈砚皱眉,眼角余光忽瞥见林万峰,这个大侄子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在微微发抖。她心头忽升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想。 她朝林万峰走去,和他走开几步,开门见山道:“大侄儿,你为什么会知道牛角坳这个地方?” “姑姑……”林万峰望着她澄澈的眼睛,有些答不上来。 “连沈辉堂哥都没来过这里,你却知道路径,你来过对吗?”沈砚的眼神越发锐利,“你不止来过,你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让我猜猜是谁……桑园里你这一辈的孩子,沈辉表哥的儿子才刚十岁,剩下就是你爹沈耀的两个儿子,也就是你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岁的沈腾,一个十六岁的沈朗。” “大侄儿,你告诉我,他们过来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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