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德累斯顿 下午,天大亮着,隔着一片蓝天的就是一片黑云。没有风,路边的树木用深绿的颜色渴望着太阳与雨水。它们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不过五分钟,削过路人皮肤的光束就被黑云赶到了目之所及的路尽头。那边阳光洒在地上,这边,暴雨倾盆覆头。 实验室新来的学生把仪器弄摊了,也没法立刻修好,王一冬下了几个替换配件的订单,就提早下班回家了。 王一冬拎着他那把极其德意志的长柄黑伞,走在石子小路,悠哉地看着跑过来跑过去的没带伞的年轻人。德国的雷阵雨往往难以预测,天气预报说个范围,你还得根据自己所在区域加减2小时。很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要么怕麻烦没有看天气预报,要么就是单纯不爱打伞,整条被暴雨罩得暗沉沉的街道居然只有王一冬和两个老爷爷打着伞。 他盘算着实验进度怎么修改,突然在路边看到一个姑娘坐在地上。黑发,亚洲人的面孔,抱着膝盖,哭得撕心裂肺。王一冬走上去,蹲下来,把伞撑在姑娘头上,用德语问,“我可以帮助你么?” 女孩儿慢慢地抬起头,满脸的水,分不清是哪儿流出来,哪儿是哪儿滴上去,很是狼狈。王一冬换成中文,“我们见过。今天上午生物物理方法的口试,我是旁边记录的。你怎么了?” “我……我爸没了。”女孩儿又开始大声地哭,“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爸死了。” 有两个路人也被这嚎啕大哭吸引过来,用德语问了和王一冬一样的问题。王一冬单手把这女孩子搂在怀里,微微调整伞让他们能看到女孩子,才说了谢谢,她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他们观察了一下不是暴力事件,也就离开了。 女孩子在王一冬怀里继续哭着,手紧紧地抓着他胸口的衬衫。 “我家就在附近,你要不先过来吧。这么大雨,坐在地上怎么成。”王一冬用单手托起她的身体,扶她站起来。“乖,先别哭,你还要赶回去,先把机票办好。” 听到机票,女孩子冷静下来了一些,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吸了吸鼻子。“我可以现在您家呆一下么?我想先把机票买了。我妈还在等我。”说到最后一句,厚重的鼻音也盖不住她心中的悲伤,女孩儿又开始流泪。 “走吧。” 王一冬的房子并不远,2分钟就走到了,但需要爬5层楼,没有电梯。 进屋之后,王一冬把雨伞挂了,让她脱鞋,然后自己也脱了鞋,进屋找了个毛巾和白背心,短裤递给女孩儿。“我和一个亲戚住,他一会儿估计就下课回来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门开着。你要不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穿我的可以么” 女孩随意地擦着头和身上,“谢谢您。您是yidong wang吧?我去过您的另一个报告。我是楚未,生物物理课程的硕士。我想先买机票。”进屋以后,楚未彻底冷静下来了,刚刚被突发的电话和暴雨吓掉的魂也回到了身上。 “你去换衣服,告诉我时间和地点,我帮你先搜着。” “北京,越快越好。”楚未在王一冬的示意下找到了洗手间,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等到她出来,屋子里陡然地又亮了起来,灿烂的阳光叫嚣着,仿佛刚刚的大雨都是假象。 王一冬抱着笔记本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旁边坐了只猫,他看到楚未,指了指窗户上的架子,“衣服晾在那里,应该很快就干了。机票我看了下,一千以下的,最早的是明天晚上柏林出发的。回程我选的是8月25。你们这个暑假应该没有实验课吧。你看一下。” 楚未把湿衣服搭上,走到没有猫的那一侧,坐下来看他的屏幕,“没有,八月底需要回来进组实习。可是我住的宿舍装修,下个月中前必须都搬走,如果回去一个半月,需要先把东西放在朋友那里。”她低头摸了摸鼻子,似乎在犹豫要找哪个朋友帮忙。“柏林机场坐火车可以到么?还是需要买什么单独的票?” 王一冬打开另一个网站,输入明天的日期,飞快地买了三张票,两张去程一个回程。“明天我送你过去。大巴可以到泰格尔。”他继续点着机票,一步步到了购买界面,“我室友9月要搬家,一会儿你回去把东西打包好了,全部送过来。等回来再找房,我是主租,到时候带你去是注册地址没问题的。” 楚未还没反应过来,王一冬又指着电脑屏幕说,“你要愿意续租就更容易了,反正这屋子就一猫一我,不抽烟,爱干净,房子租的早,所以房租平均就270,家具室友会带走,需要什么我给你买好了。现在先把机票买了,你付还是我帮你付了?” 楚未赶紧接过电脑,先把机票定了,然后给妈妈发了条跨国短信,说自己后天几点几点回去,自己打车,不用接机。最后想了想,加上句,妈妈别哭,有我呢。 王一冬那头起身抱起了猫,“衣服再干一些你再走,那之前要不要看下房?合适不合适你都可以把东西先放我这里。现在考试周,你就算联系同学应该也不太容易。你自己的考试还有几门?写信给教授推迟一下。” 德累斯顿的宿舍本来还很充足,但这几年大学升学改革,每年的新生数目都在破纪录,现在别说宿舍了,私房在开学季都不是那么好找了。楚未盘算了一下,后面的实习和毕设都会在研究所附近做,能住得近确实会更方便,而且房租又很便宜,关键是,现在的自己其实别无选择。只要不把自己卖了,什么房子都可以的了。“那个,那我稍微看一下好么?” 王一冬指指自己,“王一冬,一个冬天的一冬,快写完博士论文了。估计再呆个一两年也就。”再指指手里的猫,“我们家家长,王汪汪,叫她大王就可以了。有芯片,有疫苗,绝过育,大概11岁。要对她好一点儿。” 楚未摸了摸大王的背,大王没甩她。 王一冬接着说,“家具到时候我室友会搬走,我等他走了,再看看要不要买什么新的。反正现在你能看到的除了冰箱、洗碗机和灶台都会搬空。”屋子在顶层,所以客厅有一个角落是随着屋顶斜着的,整体空间没有那么大,厨房的壁橱、灶台、冰箱很紧凑地放在斜面旁边的角落。 楚未点点头,表示没什么问题。 王一冬领她去了洗手间,不过因为刚刚已经见过了,一样有个斜面,就在浴缸的上方。除此以外,整体布局不算紧凑。 王一冬给她看了他自己的房间,从门口,一个床垫,一个开放式的衣架子,没了。“我在实验室的时间比较多,回家一般是猫在哪儿我在哪儿,所以也会在客厅工作。这个屋子设计的是儿童房,面积比较小。另一件我室友住的比较大一点儿。我给他打个电话,带你看一下哈。” 说完,王一冬,掏出了一个…诺基亚…楚未刚看完他空荡荡的屋子,现在又看到他的手机,突然就想问博士生的工资到底有多低,好歹心情还是很低落,没有问出口。 电话没有接通,门口却传来震动和钥匙开门的声音。 “刚出图书馆就被淋了个够呛。冬叔,你给我打电话,干……”一个大男生进来了,脱鞋脱到一半,看到楚未,或者说穿着王一冬衣服的楚未,吓得差点儿坐地上了。 “你,你,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这是楚未,我们研究所那里读硕士的,也是被雨淋了下,衣服那儿晾着呢,看不到啊。她要看下房,你进去把你狗窝收拾下,我先去给你们泡杯茶。”王一冬说完就温柔地把猫放在地上,走去厨房,用刚刚烧好的热水泡了两杯姜茶,一杯拿过去递给楚未,解释说,“我表侄子,王帅帅。” 隔了得有五分钟,王帅帅换了身衣服出来,打开房门,给楚未介绍到,“冬叔应该说了吧,后面我搬走,家具都带走。屋子会腾空,屋子朝南,夏天以外挺舒服的。现在的话有点儿热,不过把窗户门打开,跟厨房那里一对流就特凉快了。这个房子不错,就是我还是住大学那里比较方便,每天上学跑着,太累了。” 德累斯顿的大学主校区在城市中心的南边,而楚未和王一冬所在的研究所是在大学医院附近的生物园,距离虽然只有30多分钟车程,但对于懒鬼而言,一步路也是路。 楚未对房子很满意,和王一冬细谈了房租,确定各种收费都涵盖进去了,就说好了9月回去先签半年合同,让王一冬先联系房东,再用电邮签后续的。 一件事情落停,楚未心里就又想起刚刚的噩耗,眼圈又红了起来。王一冬伸手把猫捞起来,塞她怀里,摸摸猫的头,又摸摸她的头,“衣服干了,就回去,宿舍地址告我,明天我们过去把你行李搬过来。你和宿管那里约个时间,我替你退房。机票你放我电脑里一份,我一会儿去办公室给你打印好了。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别哭了。” 王帅帅再迟钝也看得出来这姑娘不是单纯来看房的,但人还在不好细问,就打了个哈哈说要复习,滚回自己房间,啪的,关上门了。 楚未拿王一冬的电脑登陆邮箱,给两门课的教授、秘书、后面实习的指导老师发邮件,解释。等都做完了,阳光也把衣服晒干了,她换上衣服,也没多推辞,就让王一冬陪着回宿舍。 她现在住的楼也是七几年建的,很标准的前东德风格或者说苏联式建筑。每层分为几个WG,每个WG有6-8个小屋子和一个包括洗手间、浴室、厨房的公共区域。楚未申请宿舍时,前三志愿都莫名其妙地满园了,也就被分在了这个隔音奇差,室友有5个恨不得不冲厕所的臭男人的屋子里了。当然不是不冲,就是冲了和没冲差不多。同住的女生俩月前就搬走了,只是楚未因为贪图房租便宜,还留在这里。宿舍需要做大型维修,现在大家都要搬离,倒也没什么不舍得的。 她的东西不多,来了一年,除了被褥和电饭锅,都是当年2个158,23kg的大箱子带来的。王一冬站着门口,没有进去,说“有什么今天用不到的,装箱就可以拿走的现在就给我吧,我电话你记一下。12点我再过来。” 楚未把电饭锅折腾包装,还有装着冬装的一个箱子,递给他。王一冬点点头,“照顾好自己。”就走了。 第二天,两个人一起把屋子腾空,东西都堆在王一冬的客厅。楚未走的时候只带着一个大箱子,一个背包,里面塞着趁夏天打折买的,本来要圣诞带回家的礼物和少许衣服。 这时候的德国,刚刚开放廉价大巴,但从德累斯顿走泰格尔机场的却像被垄断一样,只有一家很贵的本地公司,连行李都要额外收费。王一冬陪着楚未坐上车,两个不熟的人,怎么都不可能一夜之间无话不谈,就一句“谢谢”,“不用”足矣。 车开得很平稳,出了城就是一条直线,楚未一夜没睡,不觉就昏昏沉沉地晕睡过去。等王一冬轻轻拍她的胳膊,他们已经到了泰格尔机场的车站。 这里曾是欧洲进航站楼路程最短的机场,却也是游子8000公里回家路的起点,和终点。 “有需要发邮件,路上小心。”这是楚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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