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大利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拽着娘子走了两圈,她就又喊饿了。 “四儿,四儿?”他也不是不能给娘子做口吃的,只是这初来乍到的,不方便啊,吉大利在门外喊着,翠儿就在被子里抖着,不出声吧,迟早会被发现,出声吧,到底还是不像。 翠儿想了又想,先咳嗽了两声,捏着鼻子哼哼:“我睡了,爹。” 吉大利心里有事,倒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举首望了望天空,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道:“四儿,你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爹听见你咳了两声,不要睡得那么早,仔细积了食,若是难受就别忍着,起来喝点糖水。” 女儿这么大了,不比小时候,有些事他这个当爹的不方便问,只得嘱咐娘子了,再说,四儿也到了该接回家学点规矩的年纪,只是这世道忒乱,还得在庙里住些时日。 翠儿握着被头,探出半个脑袋向窗户那边张望,心里一个劲儿地念佛:皇天菩萨,佛祖保佑,让我们家姑娘早点回来吧,再不回来,奴婢就要露馅了…… 也许是她心诚,也许是在庙里祈愿格外灵验,智圆大和尚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哪怕隔了整个院子,依然洪亮而有力。吉大利当然不能置之不理,连忙走出去寒暄两句,哪知聊着聊着,两个人竟越来越投缘,场面话变成了有关厨艺的讨论,简直是伯牙遇到了钟子期,说啥啥对味,聊啥啥起劲,连待在房里等待相公找东西吃的郝氏都给忘了。聊完之后,吉大利依然心潮澎湃,不止忘了四喜这茬,把别的事情也给忘了,高高兴兴地回到房间,才发现郝氏因为肚子饿,提前上床睡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皎月如勾,淡淡的挂在梢头。翠儿从床上爬起来,悄没声地摸到门口,刚把耳朵贴上去,便听到叩门的声音,和一个小小的压得很低的嗓音,一起响了起来:“是我,快开门。” 翠儿急忙拉开门闩,将姑娘放进来,差点没委屈地哭了。 “怎么了?”四喜看着她发红的鼻头,轻声问,“我爹来过了?” 翠儿点头,依然红着眼睛,有点后怕的样子:“大娘饿了。” 四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吃了那么多消食饼,怎么可能不饿?”她拉着翠儿的手,重新把门关好,又点起蜡烛关了后窗,仔细地瞧了瞧,方才说道,“对不起翠儿姐姐,等明天,我做些减肥饼干给你吃,你不是想变瘦吗?” 翠儿顿时破涕为笑。 喜欢吃东西的人都好哄,四喜在外间榻上坐下,望着她整理完床铺,又去小灶间打水……一宿无话,次日凌晨,四喜便带着她爹,走进了听风馆南侧的一间空房,这里原本盘了灶,因为没有人在此做饭,一直被当做开水间使用,寺里没有肉蛋之类的食材,只能茹素,倒是那些蔬菜之类的东西,都是自己人种出来的,格外新鲜。 清凉寺的和尚们除了日常打坐念经之外,还要担水劈柴种菜化缘……并不比寻常人过得清闲,所以那些暂住的善人们,需要蔬菜和柴火的时候,都要给些香油钱,便是自己想办法弄来了,也会捐给寺里一些。 吉大利当然不会例外,那日之后,他便在小灶间里开伙了。 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某日午后,清凉寺的僧人们刚刚在五观堂里用罢斋菜,便听到闷钝的响声如雷劈下,突如其来地响了第一声。 “怎么回事?”方丈大师率先走出膳堂,向山门方向走去。 原本在别院里居住的善人们,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不约而同地朝京城方向望去,黑沉沉的阴霾,仿佛只在那片天空停驻,越压越低。 慧芜大师带着众人,停在山门外的台阶前,遥遥望着那片混沌的天空,忧虑而沉重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该来的终归要来,只希望那些留在城中的百姓,不至于遭受池鱼之灾……他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经文,身上的袈裟迎风飞舞,长长的眉尾和胡子一起,被风拂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僧人,也自觉地垂首默念、喃喃祝祷。 京城乱了,没有来得及躲避的老百姓们仓皇失措:菜市口你推我搡,原本等着看削首的人们,与王昌手下的官兵,还有喊了一嗓子“劫法场”就不见了的“叛军”们混在一处,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是百姓哪个是叛军。 王昌急眼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凡是在法场附近出现的老百姓,只要看见了便格杀勿论,管他穿的是杭州丝绸还是粗布衣裳,挡了他青云直上的路,便是挡了大熙皇帝的路!他没有想到,原本要杀人的人,最后竟变成了被杀的人,连他自己也在脖子上被人架起了一把钢刀。 王昌很想看看那人长什么模样,他偷偷把头向后转,只看到一角银色的盔甲——禁卫军?竟然是他手下自己带出来的人? “王大统领可否告知在下,先帝之死可有蹊跷?” 听到声音,王昌不由冷笑起来:“潘玉文,没想到是你,先帝?先帝是病死的,大家都知道啊?” 副将手里冷冰冰的大刀,向他的肉-里又送了几分:“先帝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这件事情你没有资格知道,除了睿王,任何人都别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字半句。”王昌说完便闭上了眼睛。睿王?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怕是和皇帝想的一样,早就死了吧? * 皇城边上蹲了许多乞丐,安德海透过马车车窗,看到了有些心烦:又是他们,看见禁军便躲,躲了之后又来,总不能为了不麻烦,将这些乞丐全部抓进刑部大牢里关起来?他们倒是巴不得这样,白吃白住的,哪怕替人顶罪,也觉得十分无所谓,反正混到这步田地,活着和死了也没啥区别了。 近半个月来,宁誉一直待在皇城外面,素有“大熙第一美男子”之称的他,身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的百衲衣,比起那些真正的乞丐,他这件衣服只是看起来破烂肮脏而已;披散下来的头发上沾了些许草叶,弄得乱蓬蓬的,却不存在怪味儿;脸上抹了黑灰和泥土,原本俊逸出尘的眉眼完全被湮没了,即使有好几次,宁啸琛从他面前经过,也没有将他认出来。 正眼都没瞧过的那些乞丐,居然杀进了他的寝宫?宁啸琛看到那些面孔,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可笑,太可笑了,美名传于天下的誉公子,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好侄儿,你这身行头,真是令朕大开眼界……”锦衣玉食成了习惯的人,居然和叫花子们混到了一处?这也太可笑了,宁啸琛全身都在抖动,眼泪花花都冒出来了,开怀大笑了半天,终于走过去,一脚踹翻了安德海。 “狗奴才,吃里扒外的东西,两面三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太监总管瑟瑟发抖:“陛下,陛下请听老奴解释,老奴不是故意的!老奴先前去法场传旨,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入皇城前,有人故意捣乱引起骚动,老奴是被劫持了啊陛下?老奴当时若是反抗,只怕现在,已经见不到陛下了啊,陛下!” 宁啸琛用中指指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蔑说道:“你以为,朕很稀罕看你这张老脸?就算你带着他们来杀朕,又能如何?我们终究是兄弟,若是让他们知道先帝……” 安德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先帝为太子所害,老奴也是有心无力,老奴只是个伺候人的,不敢不依不敢不从啊?” 沉默不语的睿王宁啸琨,忽然沧浪一声拔出了宝剑,直指内侍监总管: “说,先帝与太子,究竟为何人所害! 他还穿着乞丐的衣裳,一身褴褛,竟似被忽然放出的气势,染上了万道霞光。 安德海战战兢兢,为难又鬼祟地看了熹帝一眼:“太子是,是……” “是我,”大难临头,宁啸琛反倒不觉得害怕了,“我去父皇宫里请安的时候,正好看见太子也在,父皇已没了呼吸,但是这个狗奴才!当时就在父皇身边!案几上还摆着未阅的奏章,宁啸瑾的双手还捂着父皇的口鼻……若非朕入崇明殿一向不需通传,怎么会发现他们做下的歹事?还好宁啸瑾慌了手脚,又被这阉子绊了一跤,要不然,朕这般手无缚鸡之力,恐怕也奈何他们不得……为着今天,朕才留下了安德海的狗命,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宁啸琛瞥了内侍监总管一眼,“太子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父皇却迟迟不肯禅让,之前还在贵妃面前透露过,想要废太子重立,此种情形下,太子怎么可能不着急?” “你既知道这阉货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何又留在身边?”睿王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哪怕不发怒也带着威严,“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杀戮官员,想堵这天下悠悠众口?” 宁啸琛眉眼齐飞,笑得花枝乱颤:“留在身边玩耍,不是很好吗?那些人,反正都是太子的人,有什么杀不得的?一报还一报,反正这个皇位人人都坐得,便是朕坐了又能如何?二哥以为谁耐烦处理这些破事呢?那些个条条框框,鸡零狗碎,烦都烦死人了,怪不得那些个臣子们,总觉得当皇帝至高无上,原来是件苦差事,既然他们都认为,当皇帝非要嫡长子,朕就把这个皇位,还给你好了。” 睿王差点没气得背过去,国家大事,就被他这位无敌乖张的四弟给当做了儿戏,反而是宁誉,慢条斯理地提出了问题:“四叔要赶我们父子出京,为何又下令满门抄斩不留一个活口?” 宁啸琛不以为然道:“试试呗,看能不能杀得了你们?朕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不给他们点艰巨的任务历练历练,如何能长大?朕自小便喜欢二哥,可他偏偏要亲近宁啸瑾,朕不服气!难道你不知道,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你既然不相信朕、想杀朕,朕当然也可以杀掉你们,尤其是誉儿,你这张脸,真让朕看着不舒服……反正夺嫡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朕已经是皇帝了,你们再想杀朕,便是弑君!” 睿王父子面面相觑,这都是什么逻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宁啸琛到底是在演戏,还是在游戏?万一这位熹帝,哪天又心血来潮,想玩点其他新鲜又刺激的了,可怎么办?这家伙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就像他这般随心所欲,大熙迟早要完。 睿王爷不得不放缓语气,跟他建议道:“那些官员只是被蒙蔽了,不如看在我的面子上,都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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