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夏的一个夜晚,山路遍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山道弯弯曲曲,像盆景公园造型出来的千姿奇态的枯枝,一个穿雨衣雨靴的女人在泥泞小道上拄杖前行,艰难的,背脊高高拱起,走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背上没有行李,怀里不知揣着什物鼓起了好大一个囊,她视野模糊,想抽手撂理脸前乱发,可想了一想,又生怕怀里的东西落掉下来,于是改道,兜手探进怀里猛挑了一把。 叶子在静寂山岭上欢悦拍打。 寰宇之内万物酣眠,漫雨山头只听得见女人精神虚脱大口大口的喘气声。 她歇口气,告诉自己:“快到了,就快到了。” 前方不远的老椿树上挂了一只雨水浇灭的长灯笼,红彤彤的,酒家为讨生意兴隆专程布置的款,风将八棱的面吹向前方一角,正对着她的那方写了一个“登”字。 疲惫的女人终于笑起来,丢掉树枝拐杖,沿着山路一鼓作气爬了过去。 山雨摇晃,步履摇晃。 在她走后的不久,暴雨倾袭而至,树上灯笼打翻转旋了个面,露出了隐匿在背后的另一个字。 “仙。” * 硕大的匾额高悬于女人头顶之上,她咽咽口水,从左到右默念出上面三个字:“登仙楼。” 抽手,五指铺平,蚍蜉撼树的在包浆硬木门上拍了拍。 担心不够,又试探的捏住双鱼铜环在门上轻轻一扣,放下。门环叮铃铃的响,没过多久,门内的动静如莺飞草长一般窸窸窣窣梦醒过来。 开门的空档,她扭着身子回头看。 这里地势走平,植被浓密,来时的路被大雨铺满,朦朦胧胧的,仅记得的那片入山口也像被什么拖拽入夜雨里去了,特别荒芜,有人说过,这里是能让人忘记前尘往事的地方,以前她不懂,但此情此景忽然慢慢明白——回头无路,何谈往事呢。 木门吱呀轻响,探出一阵咳嗽。 一位穿长褂的老汉正打着雨伞。 见到外面有人,伞檐抬了抬,问说:“住宿?” 女人抹掉脸上的雨,将运动服样的外套拉链拉开,露出揣了一路的东西,放地上。 老汉眼眯了眯,不可置信:“女娃子?” 是个两岁不到的小女娃,想是夜半还在做梦,一身睡衣装扮就出门了,被这女人塞在怀兜里,指长的头发卷得跟鸡窝似的,放下来的时候,眼也没睁开。 女人噗通一声跪下:“烦劳老先生,我想见见她。” 工作使然,经意不经意的,老汉有留意这个女人的五官长相:眼不算大,眉形生的尚可,眉眼间距略窄,属于小巧玲珑有贤妻良母之资的那种,睫毛染了点纹色,唇角略勾了红线,虽说嘴角似隐似现有团淤青,但应该是化过妆敷过粉的没假,只是,涂过又被擦掉了,比起恭顺还带了点妩媚和可怜,像他之前见过的,也有点不像。 他问:“你要见‘她’?” 女人点点头,迟疑一下又点点,没错,她跋山涉水走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来见“她”。 * 老汉把女人领进大门:“这登仙楼的规矩您是知道的,不管什么时候,住满五年就不能再来了,我要是没记错,记得您搬出去应该没两年吧,不是说要结婚了吗,怎么又带着孩子来这儿?” 他一手打伞,一手扯开电灯,楼里中空部位仍然下着雨,光线冲破雨幕,忽然有种可遇不可求的温暖。 老汉突然想到什么,说:“还是登仙楼的规矩,不接受人口生意……这是你孩子吧?” 女人跟在身后,摸着小女娃的头:“是,是我闺女。” 老汉没有带她入内,将门口一处长板凳指给她:“那你就在这儿坐,我去请示她,看她愿不愿意见你。” 雨慢慢变小,从天而来的压迫霎那间撤走一半。 女人愣愣的看着闺女,个子太小,站不稳,醒眼朦胧的没睡好觉,在她身边撒娇,她不闹,就是张大嘴巴想说话,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于是就歪着脑袋笑,以前这个时候,大人就会给她喂一粒旺旺奶球。 十分钟过去,老汉领着东家就出来了,女人眼眶红红的,拘谨的站起来打招呼。 那人腰上别着一杆什么东西,不说话,背着招一招手,让她到旁边的厨房去聊。 * 厨房满是隔夜的饭菜味儿,桌上积了油,抹布清理过,但经年累月的清理,油渍反而涂拉抹成了一幅厚重油彩画,和人一样,刚开始还宝贝,后来也就不心疼了,蜡烛火钳鞋拔子,只要是顺手的,满身破烂都能往上面放。 那根铜色的物件很长,一把丢上来,弹起一层灰。 “三句话说清楚吧,这么大半夜的什么事要见我?” 女人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本来想着光阴似箭,不管多么短多么无奈,生老病死爱恨怨仇,积攒下的过往怎么着也说不止三天三夜,可忽然之间要用三句话概括这一生——她翻来覆去想不出,最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一句:“闺女小名叫箐箐,差2个月满2岁,属猴。” 第二句:“知道登仙楼不收九族亲属,离开这儿之后,我会找个地方永远消失,箐箐勉强可以算是无亲的新客。” 第三句:“这是5000块钱,箐箐5年的房租,希望您收下。” 说完了,女人喉间哽然泪如雨下,将一个封好的信封推到楼主面前,外壳皱巴皱巴的,特别旧。 嗫嚅了两声,还想开口,但有言在先没敢说。 楼主双手抱前,懒懒散散的将钱扒了过去,具体没数,丢到一边,从袖筒内掏了几张一式两份的租房合同出来,圆珠笔就在桌面,废话不多讲,唰唰唰大写两笔,转头就让女人签字。 女人呆了很久,灯光由上朝下打,落在阴影密布的睫毛上很激烈的颤了两下。 随后,手指艰难的探近桌上的笔。 这时候,楼主拿起那支长杆在桌上敲了敲,说:“房间呢会给她安排三楼最通风的,年纪小,就跟年纪小的一起住,我这儿的情况你知道,什么都不缺更别说幼儿园老师,估计到七岁的时候,能跟外面小一年级的水平差不多,出去之后,想继续读的话就继续读,成龙成凤保证不会搁浅在我这儿。” “我这儿的客房不多,你要是听明白了呢,就在下面签个字,多余的话就不用讲了。” 女人签字的手抖了一下,人之将死,最为担心的确也是箐箐的未来:住什么地方,吃得好不好,安全情况如何,有没有人照顾,未来还能不能捡起学业…… 她感激地去看楼主,确实都替她想到了。 末了,楼主想到什么捏着眉心又补充了句:“还有你说的那个‘永远消失’,这次说好了啊,别在我登仙楼,也别在山下的金丰溪,远点儿,越远越好。” 女人最终签下自己的名字,肯定的点点头。 * 离开登仙楼两公里后,女人一路朝南走,听人说,那里有河道纵横的汀江水系,河道不如大江大河湍流汹涌,但坡降大,流速快,投水进去,走得很快。 她有想过登仙楼外的山坡口,也想过汀江水系的金丰溪,但楼主明令不准——楼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箐箐还在登仙楼,如果明知故犯,不说那5000块钱,箐箐将来何处落脚都是难题。 想到女儿,女人越走越远。 浓浓夜幕里,雨水淅淅沥沥宛如夜莺啼哭。 她脱掉雨衣,向黑影祟祟处前进。 * 两个小时后,某个不知名的村庄角落传开一阵痛苦的挣咛,一棵二人环手粗的老树上,多了两圈农村遍地可寻的塑料井绳。 骤雨初歇,一个修长而曼妙的身影吊扣在上面,慢慢的,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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