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入夏比北方早。 宋闲从北京飞到厦门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针织毛衣夹克加棉袄,二四八月乱穿衣,当看到厦门的帅哥靓女们都换上短袖薄衫之后,宋闲终于找地方换上了精梳棉织的长衬衫。 洗手间出来,阳光正好,晒在皮肤上有养老的味道。 朱光替他点了咖啡,长在自拍杆上的手机终于被取下来了,端端放在掌心,安安分分的充当了一回移动电子屏。 宋闲走过去:“在看什么?” 很难见到朱光在什么情况下会把手机真正当成一部通讯设备,宋闲好奇问了一嘴。 朱光倒吸一口气,把厦门头条新闻拉给宋闲看:一张图片,宽屏尺寸总共也没多大,2/3的部位就打了马赛克,不过避开那些不走心的方格块,宋闲看得到,图里有一棵参天大树,树枝横出的地方有圈绳,绳的下面…… “唔,死人了啊?” 是啊,朱光满脸不可思议:“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选择上吊自杀,‘助壮素’难道没有事先了解一下?更狗血的是啊,下边报道说是昨凌晨2点的事,你猜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朱光年纪轻轻的脸都要憋出褶子了,大腿一拍:“湖坑啊卧槽,今天下午的班车呢,我房间都订好了,算了下距离,跟咱住的地方隔一公里,就这晦气。” 还以为什么事呢。 宋闲松了松脖子,端起咖啡站着抿了一口,从鼓浪屿坐船观光回来骨头都给颠散架了,他运动量少,实在没法正常坐下去。 朱光问他:“你咋一点年轻人的反应都没有?” 宋闲看看手表,13点过半,拿着一次性的咖啡杯指门外:“走,我们出去晒太阳吧。” 朱光:“……” * 离下午五点的车还有近4个小时,朱光的意思是,要么再去海边坐一趟到鼓浪屿的船,之前上岛是拍了不少风景照没错,可等回来之后才发现,有个小粉丝下课回宿舍,留言区吵着嚷着说今天是她生日,要看海鲜,要看直播,鼓浪屿肯定是不去了,船上补几个直播镜头给她,粉丝们肯定得夸他绝世好爱豆。 当然了,也可以学文艺网红进厦门大学走一走,听说那里绿树成荫,纪念馆林立,朱光想升级“吃播网红”这一关,倒是可以去这么沾沾“文化”的光。 现在,他们坐标思明南路,厦门大学一步之遥。 宋闲本来都同意了,两个人扫了共享单车,准备一路骑行过去,不过出门走了没几步路,发现对面马路有一座中不中西不西的绿色园区,走近看,门头上写着五个字:“华侨博物院”。 朱光看宋闲的表情就明白了,提醒他说:“表哥,这已经不是北京了,您老是出来放风的,别走到哪儿见‘博物院’仨字就犯职业病。” 北京馆的展品看多了,看门外的简介也能知道这里头的陈列品。 宋闲是看上门边绿茵道上的一家钟表店了。 “走,陪我去上个油。” 又来。 …… 现在这个社会,门头单独标有Automatic(机械表)的钟表店实在不多见了,有的地方为全生意最大化,偶尔还在Aut后面加条斜杠,写Quartz(石英表),甚至劳力士、浪琴、欧米茄、瑞士雷达每样英文都来一点儿,招牌逼格又高又大。 因为宋闲的关系,这些洋字母朱光提早也认得,条件反射的,挎包拆开,悬螺丝,架云台,直接将手机镜头对准了Automatic的玻璃门。 进入的标题写:寻访厦门的钟表修复大帅哥/Part1。 机械手表经常和“情怀”二字捆绑一块拿来兜售,Automatic里面没有标准着装的营业员,单老板一个人,销售兼修表,性质比较生活化。 老板有留一撮小胡子,头发不长扎起来刚够一小指,三十多岁,将自己收拾的清爽干净如吴老师那种风格的大叔,笑脸迎客,正面角度拍特别上镜。 朱光竖起大拇指:“Good!” 老板起初还愣了一小会儿,旋即打招呼:“两位看点什么?要介绍吗?” 镜头给到宋闲,柜台打上来的白莹灯正好补足柔光,他将单肩背包挂到一边,摸开陈列柜简单扫了一眼,里边机芯形制满目琳琅,国内外品牌应有尽有,他抬头说:“不用,我来打个表油,借师傅的工作台就行了。” 小胡子老板这才明白过来,看宋闲的手,又细又长,左手拇指还有一截磨圆的、多于十指的长指甲,应该是行内人。 玩机械表的行家大都比较讲究,这和几年前结缘佛珠菩提的情感大致相像,核桃或者手串捏在手上365天开片包浆,和商店现成品比起来,一个如陪伴多年的至亲老友,一个只是流水加工的众多商品之一,智者常说的如“器物也是有生命的”“舍不得假手他人”,大略就是如此。 工作台简易的置放在陈列柜角落,罩了半缺面的玻璃架。 小胡子跟宋闲同道中人,不仅很爽快的将工作台借出去,甚至让他们稍事休息,他去后台泡两杯乌龙茶来。 休闲式的小店里,滴水观音风情万种的抻着懒腰。 趁这机会,朱光凑到镜头之前开始与粉丝互动,与宋闲对话。 问:“表哥,你手上拿的什么表啊,能不能跟大家透露透露市值多少钱?” 宋闲不太好意思,说:“不是什么名表,75年国产北极星改良了下,是我爸生前送的,我觉得……用市值来衡量的话不太好讲。” 朱光岔开话:“那……不是听说机械表可以媲美永动力吗?从我这个角度来看,表针数据一切很正常,没事为什么要拿来修啊?” 镜头中,宋闲微微一笑,十分闲适。 他挑了只细镊子撬开后盖,将表壳拆下来,一圈钨钢壳一圈防水圈口,还有薄薄一片表镜慢慢松卸,背面钻有25个孔洞,正面有大大小小齿轮七八个,有的如指甲大,小的只有绿豆大小一成,拨片轴承稳稳的将它们连系在一处,发条上满的状态下,齿轮转动的声音非常细腻。 他用镊子指着,左右划拉一圈,说:“这是机芯,大一点的有擒纵轮擒纵叉,这是出瓦、叉轴,现在就这一眼看过去,肉眼见到的都是精细到米粒大小的零部件,这只表机械没有坏,不过,我这只有±30秒/日的误差,三不五时就需要手动矫正一下时间,现在是……” 凑近屏幕看了下电子秒表,正好撞到前置摄像头,里边四四方方的,正脸一览无余。 眉眼温润,文质彬彬,看起来,直播频道也跟着兴奋了,铺天盖地的火箭炮唰唰唰砸过来,满频都是“为小哥哥疯狂打Call!” 宋闲越发不好意思,重回工作台,矫表仪轻轻扭动表把,第一步修正的差不多。 他漫不经意的自言自语,说:“机械呢跟人一样,大家如果家里有机械手表,记得不要放置太久,太久了也会老化,就得专门抽时间出来保养一下,打点表油,这样寿命才会长。” 朱光这会儿适时的补充了一句画外音:“我们‘表哥’可是做文物修复工作的,座钟、挂表,古董的现代的统统不在话下,小天使们有需要私信联系我唷,修手表要电话都可以哒!” 都说现在网红人设要人命,生活里“卧槽”“你大爷”的嘴边挂,上了直播,一老爷们“萌萌哒”“爱死你了”张口就来。 宋闲他学不会,每次听的时候只会摇摇头以示抗拒。 * 从拆卸到组装,手表整个矫时加上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不到。 这时候店里正好有顾客上门修理,一长发美女,不出意外的就将宋闲当成了Automatic的店主,除了“眼前一亮”,朱光找不到什么词来做更好形容,当然,这个眼前一亮,主要是美女见到宋闲之后绝大部分的反应。 说是手表表针失灵了,上手轻摇,听得到里边齿轮松动的响。 宋闲毕竟是本行,三两下拆了后盖,将机芯打开来检查,镊子轻拨了拨,是转化动能的弹簧部件断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不光是朱光的粉丝看了一场跟“美食”毫不相干的修理直播,就连小胡子老板端茶过来也看痴迷了,有时候配件型号不对,宋闲就拿出锉刀磨啊磨,上条打滑,就将发条及周边的齿轮统统拆了,一样样重新布位。 之前听宋闲说过是修古钟的,19世纪之初,西洋人随明清帝的喜好,曾进贡过无数精美绝伦的座钟到宫里。有的山水齐活儿,有的狮虎龙凤鸟鱼仙鹤造型独特,以前去他工作的地方见过一只古铜鸟,鸟喙、羽翎、翅膀、细肢,四个部位由一齿轮一转轴控制,上提,鸟作乘风之姿,下拉,鸟身摇头摆尾,形容憨态可掬。 但这还只是百个单位元的其中一个,齿轮卡槽,与比邻转轴严丝合缝对应,一根头发,一条细枝,没有精细到分毫分厘的逻辑想象力,这钟就没可能被修复放进陈列馆。 每次,宋闲都对朱光说:“不要把我抬高了,我入门以来才只修复了一件作品,就一座还花费了两年时间,没什么值得往外说的。” 是啊,是没什么好往外说的,但是两年啊,七百多个日夜,上万个零部件为伴,放眼身边左右,能有几个人做得到? 就是可惜了,在朱光看来,宋闲牛逼在这儿,吃亏也在这儿。 21世纪啊,数字时代滚滚红潮,看看他宋闲成什么样了? 一只丁丁碎碎的手表,值得他浪费整个下午趴在这儿一动不动。 朱光对宋闲只有两个词来形容:暮气沉沉……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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