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竹里山活了十八年,潜过的最深的水就是木桶里的洗澡水了,我活脱脱就是旱鸭子一个。而且,这恒王府的池塘怎么深得跟个无底洞似的?岸上似乎有人焦急地传唤下人救我,但我觉得我窒息得马上就要丧命于此了。 “王爷回来了!” 模模糊糊地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声,然后有人跳进池塘,伸手拽了我一把,将我拖上岸。 我抱着那人的脖子,眼睛被水刺得睁不开,惊险道:“真是死里逃生,死里逃生。” 然后听见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或许,你命大。” 这道声音令我心中喜悦,我立马抱住他的胳膊不松手。 他把我拖上岸后,我听见姝甯公主担忧地说:“王爷,你身上都湿透了。霜婳,你快去给王爷备换洗的衣裳。” 我则象征性地咳了一声,哇哇吐出一口冷水,继续抱着他的胳膊装作昏过去的模样。 他拍了拍我的脸,声音不浓不淡地调侃:“贺兰公子?醒醒,再不醒醒,只能让下人给你换衣裳,再请个大夫来瞧瞧了。” 我悠悠转醒的模样,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灿若星子。六年了,他的眉还和从前一样浓,但时间让他的轮廓更加深邃成熟。 我下意识想要抬手抚上他的眉,半路又折了回来,只擦了擦额头的水珠,叹:“春夜里的水真冷啊,王爷,我们还是先进屋换衣裳吧,着凉了就不好了。” 很难说他是正人君子还是因为心有所属所以对别的女人不感兴趣,总之,我换衣裳的时候他没有进来。 等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他的床上,像毛毛虫一样裹着他的被子。 他微微挑眉,语调微扬:“很冷吗?” 我知道他是在暗指我从小在药草里泡着长大,身体不至于弱到这种程度。 我也大大方方承认,狡黠地笑:“不冷啊,我只是想闻闻你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到底哪个更怪。” 他无言地望着我,屋里烛火静默,良久,他才扬起一抹深不见底的笑:“好久不见。” 我亦像个故人与他笑,并自我介绍:“好久不见,我叫贺兰僖。” 甚至没有问一句,我为什么找他,他竟那样淡定,就像当年天一亮他就离开竹里山时背影那样从容。 这让我想起,小鱼上山回来后说书般给我讲他的故事时,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少年神情清淡地坐在大草原上望着天上白云的样子。 很久以前,阿里国在北部雄霸一方,挑起纷争攻打西桑国,西桑国又大败,便激起阿里国一统天下的雄心,起兵攻打卫国。 卫国的兵不是饭桶,阿里国的兵也不是神话,最后两败俱伤,卫国则稍占优势险胜。但为了防止阿里国再次起兵,明德帝只好派出一位皇子去阿里国当质子。 所有的皇子里,只有七皇子不跟皇家姓。 他母妃非名门千金,也非皇帝宠妃,只不过是一名浣洗局的宫女,自然不得太后恩宠,她生下七皇子后便被赐死,七皇子也交给奶娘抚养。 明德帝派他去当质子的时候,他才五岁。 我不知道当年的他有没有恐惧将要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十年,亦或是很淡然地觉着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我只知道,我们,又见面了。 “贺兰僖,”他念我的名字,仿佛在品一杯茶,但或许茶太苦,所以让他一如既往地毒舌,“不太好听的名字。” 如果是十二岁的我,听到他这句话一定会梗着脖子反驳加大骂,但自从小鱼上山陪我之后,我觉得我多的不止是一个小伙伴,更是一个人生导师。 在听我讲完那三天我和七皇子相处的情节后,小鱼分析了我的性格和七皇子的性格。 那会儿我刚下山,性格胆小,别人随便一激我就能反驳千言万语。而他很勇敢,也很果断,说抢榔果就抢榔果,说离开就离开。 小鱼说:“如果你非常想念一个人,又见不到他,那么就让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变得和他相似,这样,就仿佛他在你身边一样。” 我学会了像他一样淡定,也学会了像他那样总是笑,但我们还是有区别的,他笑起来颇有算计的感觉,而我笑起来,并没有杀伤力。 所以,当我笑着对他说我觉得他的名字一样难听的时候,他真的没有生气。 因为他对我的到来,并不关心。 我觉得身体不冷,但是心却突然好像有点受凉,于是裹了裹被子。但好在我自信心爆棚,这点打击还是能承受得了的,只是觉得有些话需要改日再说出口比较好。 于是我问他:“杏花街十里开外有处桃花林,三日之后,我在林中的亭子里备上好酒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讲,你来不来?” 他竟缓缓朝我走来,将我紧裹的被子拉开一角,垂眸低头闻了闻,却又似漫不经心。 我们的距离又近到那日在山洞时他靠在我肩头睡着时那样,我又不自觉地将手缩在衣袖里,见他扬了扬唇,嗓音沙哑:“你诚意这么十足,我若不去,岂不是让你今日都白跑一趟了?” 之后三日里,我也没闲着。 我哥康复之后,我娘便催着即墨家赶快完婚。一来,我娘希望尽快公布我的身份,二来,我娘害怕我顶替我哥比武胜出的事情败露。 幸好即墨将军果然信守承诺,成婚之事,刻不容缓。 为此,我哥还特意送了我一盒上好的胭脂以感激我。 在外面喜庆洋洋、敲锣打鼓的时候,我娘为了保险起见让我在房中莫要让人瞧见。我很无聊,对着镜子抹了一点胭脂涂在唇上,自我感觉良好。 小鱼站在窗边,忽然喊我一声:“小姐,那个太子来了!他还进了大公子的新房!” 我起身看了看,发现那个紫衣少年还鬼鬼祟祟地把新房的门关上了。 我琢磨了琢磨,太子一定是还不服气,又不能抢亲,所以想方设法搞破坏。我便顺手拿起一旁的猪头面具戴上,来到新房前,咚的一下推开门,压低嗓音:“这位贵客在干什么?” 彼时,卫晅已经成功地在床榻上放了某样东西,但也显然被我毫无征兆地出现吓了一跳,差点踉跄摔了一跤。 他恼羞成怒地凶我:“谁让你进来的?” 我反问:“谁又让你进来的?” 他一时哑口,随即摆明身份:“我可是太子!” 我恍然大悟:“我竟不知,太子原来有窥探别人新房的癖好。” 他气得说:“你把面具摘下!让本太子看看你是谁!” 我走到床边:“不急,还是先看看太子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然后猛地一掀被子,竟然是一条蛇和被蛇咬得只剩下一半的老鼠。我一把抓住它们,伸到卫晅面前:“太子多大了,还做如此幼稚的事?” 他头顶犹如罩了一朵乌云,咬了咬牙:“本太子不光幼稚,本太子还要打你!” 他伸手就是一拳,我知道他来真的了。 我侧身躲了过去,将它们扔出窗外,然后放声大哭:“太子欺负人!太子欺负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趁着今日贺兰公子大婚给他使坏!” 果然有人闻声而来。 他急得只差捂住我的嘴了,最后只得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指着我的面具:“死猪头,下次别让本太子见到你!” 我朝他挥手:“不见不见。” 闻声而来的,当然是小鱼了,我俩扑哧一笑,然后把房门重新关好。 “小姐,你戴着这个面具,又一身男装,谁也认不出来,要不要去前面看看?”小鱼提起这个建议。 知我也,小鱼也。 我点头,笑道:“去,当然去。” 因为哥哥大婚,七皇子也会来。 当你心里有一个人时,便真当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我想见他,便寻他,席间竟不见他的身影,我在府里兜了一圈,竟在那日翻墙进府后落脚的后花园见到了他。 墙外有一枝杏花伸进来,我摘下面具,望着他背影清瘦。 他没有回过头,而是说:“杏花原本就是很美的,不用刻意去吸引人也会有人欣赏它。但如果它主动伸出来让人欣赏,一般人是不会珍惜早到的春天的。” 他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彼时,我还未明白话里头的深意,但还是顺口接了过去:“这一般人不珍惜,那一般人总有珍惜的。” 他缓缓回过头,微微扬唇:“你能这样想,我觉得是好事。”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双漆黑的眼眸凝视了我一瞬,然后扬长离去。 夜晚,闹洞房、看热闹的,该散的也就散了。我正准备睡觉,思考思考他白天里那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时,我娘悄悄进来了,脸上颇有喜色的样子。 我深感不妙,果然,我娘用了哥哥娶妻的事情做铺垫,然后引出下文——我该嫁人了。 我颇为头疼,第无数次解释:“娘,你别信那些命里有灾的笑话好不好?” 我娘严肃地提醒我:“贺兰僖,你才不要任性好不好?命是你自己的,不珍惜命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转过背去,揉眉心,佯装头更疼的样子。 我出生的那年,我师父刚好路过贺兰府,当即就冷冷预言我命里有灾,最好十八岁之前都常伴青山,远离红尘,否则很难活下去。 我爹娘从来就不是信邪的主,然而我师父前脚刚走,夜里我就发起烧来,久久不退,差点死掉。所以这个邪,他们不得不信了。 接走我的那一天,我师父对我娘说,待我十八岁下山后,若能嫁给一名身份高贵的男人,凭着这份贵气,我以后就能被佛开开光,一生平平安安,万事胜意。 我长大后琢磨起来这件事,其实很容易就想通了。师父讨厌男人,又长居竹里山,寂寞冷清,所以选了我而不是我哥陪她。而我原本可以过得锦衣玉食却在山里捣药玩泥巴长大,师父对我有愧,所以想让我找个好人家作为弥补。 但我娘偏不信,就不信,开始悲切哭诉:“贺兰僖,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娘亲的苦心了。娘亲可怕你有个什么意外,你懂不懂?” 我转身抱住我娘,拍拍她的背:“知道,我知道。不过京城这么大,名门望族的公子哥也多,你不用担心我找不着,从现在开始,我自己会寻思着留意的。” 我娘这才满意地改口:“好僖儿,好僖儿。” 瞧,和我一个口气。 但我知道,我娘肯定会背地里给我留意各种公子,因为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一个贵气十足的男人来给她这个倒霉的女儿开开光。 我并不在意,我只是耐心地等待。 终于,和他约定相见的那日,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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