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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过半,二公主如恒多喝了几杯酒,只觉得殿里气闷,就拉着自己的三妹出来,在北极宫里散步透气。  此刻的如恒明显比平日话多,她挽着如故的手,细语道:“小妹,你别介意母后的态度,这样对你她心中定然也不好受,”说着停下了步子,嗓音也有些喑哑起来,道:“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小妹,我当真是对你不住——”  如故常想,上虞帝后本是外在性格温柔,内在刚烈不阿的女子,生了大公主如杳和二公主如恒,也都是如她那般的淳厚端庄,所以,也难怪上虞帝后会容不下她这个肆意妄为三女儿。  如故看着面前女子愈发纤瘦的脸颊和双肩,无声轻叹,道:“不过才几个月没见,二姐,你又瘦了。”  如恒只是笑了笑,她似是有点恍惚,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如故遂道:“二姐,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没有对不住我,母后自然也该生我的气,当初若不是我要用这样的方式平乱南荒,你和广厦将军就不会变成这样。二姐,是我对不起你。”  如恒紧紧攥住了如故的手,片刻后复又放开了,她勉强地笑着,似是要集中精神抓住面前最后一根浮草。  如恒道:“协助你整饬南荒是他的职责,你有了决策,而他接受了这个决策。谁都没有想过,最后会演变成那样的状况。小妹,当时受离隐咒控制的不只有他,你是施咒人,作为那九人与魇魔之间的盾,是直接跟魇魔博弈的人,自保已属万幸,又怎能再去回护他?”  一旁的清镜池水中,紫色的风芜花伴着粉白色的芙蓉花盛放于水面之上,清淡的香气悠悠弥散。  不忍去看如恒的表情,如故默然垂了目。  当初一无所知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已经被迫接受了太多东西,不是没有不甘愿过,但最后都变成了心平静气的逆来顺受。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着这样几件事,让她每每想起便会日夜不安,万年前对广厦天将所下的离隐咒便是其中之一。  也许正是因为如恒从未责怪过她,相反的,几千年来,如恒那样真诚地疼爱着她、回护着她,所以这样的亏欠感才会一日比一日地深重起来。  如故打起了一些精神,道:“二姐,你真的不能再瘦下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如恒的唇角有了些弧度,道:“我知道的,小妹,你不用为我挂心。我如果垮了,广厦怎么办呢?我还要找着他、照顾她,然后帮他摆脱魇魔才行,”顿了顿,她又道:“小妹,你还在帮我找他对吗?最近有消息吗?”  如故似有些不忍,但却也不敢流露出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姐,最近没有。”  如恒似是有些失望,垂了目没说话。  这当口,另一个女声从清镜池旁的廊桥处传来,她道:“二妹。”  如故如恒两姐妹看去时,却是大公主如杳,她一身琉彩百褶如意裙,步履端庄,缓步走来。  来到两人身旁,如杳微微一笑,道:“方才没看到,三妹也在这里,”而后转向如恒,道:“二妹,刚才看你喝了不少酒,我不放心,所以跟出来看看。”  如恒遂道:“我没什么事,大姐,就是觉得殿里人多嘈杂,想出来透透气。”  如杳颔首,道:“现在宴也快散了,我看你脸红的厉害,还是先回房里去休息吧。”说着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女灵官道:“送二公主回房去休息。”  方才出来走了这一圈,再加上心情低落,如恒此时确实有了疲惫之感,遂也没说别的,任两个灵官扶着她往内庭走去。  如杳向如故颔首作别,而后也跟了过去。  不过出乎意料的,如故竟然开口叫住了她。  如杳转过身去,挑了挑眉稍,道:“怎么了吗,三妹?”    看着两个灵官搀扶着如恒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如故走上前去,道:“我……有件事想麻烦大姐。”  如杳声音仍是静静的,道:“三妹不必这样客气,我能帮你什么吗?”  在这个端庄的大姐面前,如故总是有着一丝难言的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看着如杳,道:“是关于二姐的,”她直视着如杳,道:“希望大姐能劝劝二姐,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找广厦将军了。”  如杳眼睛微微眯了眯,而后听如故继续道:“二姐如今也不过四万九千岁,当初跟广厦将军的婚约也早就作废了,这些年来我也耳闻不少有意向二姐提亲的,可是她都回绝了。二姐这些年来这样辛苦,也该找个人好好照顾她了,所以也想请大姐劝劝二姐,若是有顺意的,就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风拂过池子里的风芜花,发出阵阵如梵铃般的声响。  如杳看着面前一身海棠红色广袖凤尾裙的女子,静声道:“这些话,为什么不亲自跟她说?“  抿了抿唇,如故答道:“说不出口。”  如杳轻轻笑了,道:“三妹虽有说不出口的话,却没有下不了手的事。”  如故只觉心口一窒,默然无语。  如杳道:“你觉得亏欠她,是吗?”  如故道:“是,我对不起二姐。”  如杳道:“三妹,你知道母后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不肯跟你说一句话吗?”  如故看着她,道:“因为我对广厦将军施了离隐咒,毁了二姐的婚事。”  如杳面色平静的仿佛西荒雪渊万年不化的冰雪,她道:“不止因此,更因为在母后心里,你就是把广厦变成魇傀的人。”  如故有些糊涂,不禁蹙起了眉。  如杳看着她,道:“当年你一人操纵了九个傀儡,纵然有梵天印支持,但以你当时的修为,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你却毫发无伤地摆脱了魇魔的控制,而那九个中咒的天庭大将里,绝不乏修为高深之辈,却没有一个能幸免,三妹,你觉得这其中,可有蹊跷?”  如故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凉,面色上却越发平淡疏离起来。  半晌,她道:“原来如此。母后以为,是我背弃了九位天庭大将,用他们的灵魂向魇魔交换,这才保住了我自己。”  或许是如故的反应让如杳有些惊讶,顿了顿,她方道:“你要作何对答?”  如故只觉得疲惫,伸手去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平沙凤骨萧,那冰凉的触感似是让她的心也稍稍定了下来。  她偏头去看清镜池中香气脉脉的芙蓉花,道:“我不知道。那时候的事大概太混乱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如杳忽然笑出了声,眸色却越发冷凝起来,她道:“你也是这般跟如恒说的吗?这样,她竟也信你了吗?”  如故唇边似是也噙了一丝笑意,反问道:“大姐你呢?一直以来,你也像母后那般看我的吗?”  如杳恢复了面无表情,她注视着如故,半晌摇摇头,道:“如故,何必多此一问?你在乎过谁的感受?莫说是母后和我,即便待你最亲的如恒,你不也是这般对她?”  风势渐大,拂过一旁的竹林,竹叶窸窣作响。  如故沉默着抿紧了唇线,肩头的长发被风撩起,拂动着她的面颊。  再也无话可说,如杳返身朝通向内庭的月洞门走去。  身影已到转角,却还是停了下来,如杳复又转头去看立在原地,一身红衣的如故。  这万年来,她又何尝想得通?  那个曾经在她每次归宁回来时,烂漫笑着扑进她怀里,引着凤鸟围着她起舞的小女孩,怎么会长成了这样狠辣无情的南荒女君?  再次回转身去,如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故立在原地,半晌,听到廊桥那边的水榭里不时有一两句耳语传来,两个声音,一男一女,皆是她熟悉的嗓音。  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结之气,如故坐在池边的一张石凳上,朗声道:“两位冥王殿下,还不出来么?”  水榭里的冥王静息闻言,脸颊登时红了起来,她伸手狠狠捶了兄长遮止一拳,低声道:“就让你赶紧走的,你偏不听!”  遮止倒是一脸坦然,拽着静息从廊桥上走了下来。  不待如故说话,一身月白长袍的遮止便摇摇手里发着光的玄砂折扇,俊俏的模样风骚极了,他道:“我们只是路过的,你们说的我们一概没听到。”  还有比这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吗?  静息红着脸,狠狠在他脚面上踩了一下,遮止登时就跳了起来。  静息道:“如故,我们并不是有意的,只是刚巧到了水榭听到了你跟大公主说话,想要返身回去的时候又被你听到了——”  如故似乎也不以为意,她站起身来,道:“无妨了,北极宫的家务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也没什么不能听的,”她笑着看向冥王兄妹两人,道:“筵席结束了吗?你们怎么就出来了?”  静息道:“里面已经到尾声了。刚才殿里人多嘈杂,也没能跟你说上话,想来跟你打声招呼,所以才出来的。”  打招呼?  静息的表情和她话语的重量不成正比,如故有些狐疑。  遮止似要说什么,静息却抢先了他一步,岔开话题道:“重尧神尊呢?方才宴会上就没看到他。”  心觉静息近来真是很关心她同重尧的状况,如故无声一叹,面上自然道:“这也把我问住了。本来听他说要过来的,大概是有什么急事给绊住了吧。”  遮止似笑非笑道:“竟然比陪你回娘家还要重要,那这事一定得是十万火急才行。”  遮止话语虽是调笑,说的倒也不错,如故登时有点若有所思。  静息却哪里听得他这样说话,抬脚又要踩他,遮止却也哪会让她连踩二次,身形一闪就到了如故身旁。  他摇着亮晶晶的折扇,头上的金玉抹额也在阳光下光芒夺目。  如故伸手作遮眼状,面无表情道:“遮止殿下,能不能麻烦你站远点,我还想留着我的眼多用上几年。”  遮止笑的很欢乐,露出一口牙齿也是白的不像话,他道:“我有消息给你,女君陛下。”  如故捂着眼向旁退了一步,道:“什么消息?”  静息忙道:“遮止,你别——”  静息今日着实有些奇怪,如故的目光在两人间打量了一圈,而后道:“遮止,你不会又要拿什么跟我开玩笑吧?”  遮止一摊手,道:“反正是你想要的消息,你要不听就拉倒了,反正静息本来也不想让我说来着。”  如故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看看静息凝重的表情,灵台中某根弦陡然一嗡,如故心跳倏然间快起来,她道:“难道,是那个人吗?他有消息了吗?”  遮止道:“是的,你要找的那个人。前日我清查某两册生死簿时,发觉竟有两个人被漏记了,其中一个人倒是很像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不知觉间,如故的嗓音已有些沙哑,她上前一步,道:“当真?那人在哪里?”  静息忍不住上来抚了抚她的背,一面轻声道:“因为是遗漏的缘故,现在还不知道具体位置,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那人。不过,我和遮止已经在查了,过段日子应该就有具体情况了。”  如故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静息道:“本想确定下来再告诉你的,可是遮止他——”说着又瞪了一旁的俊俏青年一眼,而后又道:“你怎么样,如故?”  如故的表情有些悲喜难辨,她努力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却仍旧有些恍然。  她道:“太谢谢你们了,静息,遮止。我现在有点——不管怎么样,你们查到了那人的下落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之后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们,不管怎么样——我,我就先回去殿里了——”她紧紧攥了攥静息的手,道:“记得,随时通知我。”  不曾见过这样近乎语无伦次的如故,静息只好慌忙点头。    如故走后,静息长长一叹,复又斜睨了遮止一眼,责备道:“说了让你等等,你为什么就非要现在说出来?”  遮止撩起衣袍,坐在池边的长石凳上,对于静息的责备甚是不在意,道:“有什么差别?我们的法力能够探测的程度也只有这些了,是那个人也好,不是那个人也罢,最后还是要她自己去判断。所以,不如早点告诉她,即便不是,也能让她多高兴几天。”  静息立在石凳一旁,道:“她虽嘴上不肯说,但是若不是顶顶重要的人,怎么会让她这样找了四千年?第一次有了个像样的消息,我本想先到凡界去探探虚实来着,可你——”说着又是一叹,坐在长凳的另一头,道:“如果是弄错了的话,她该多失望。”  遮止闻言,挑挑勾人的俊眉,而后嘴角噙笑注视着她。  静息瞪他一眼,道:“干什么,你这个麻烦鬼!”  遮止笑着,道:“真好,我的小静息终于交到第一个真心的朋友了。”  静息一愣,道:“什么?”  他同静息皆是自小就跟随在地藏菩萨身边,学习打理冥府事务,很少拥有自己的时间,再加上静息性格内敛孤僻,所以长到了这十六万岁时,她竟也没有一个朋友——直到四千年前,如故出现在须弥宫开始。  遮止注视着静息日渐开朗的姣好面容,这十六万年里,他看着她独自长大,他虽心疼她的孤单,但却也享受她对自己的依赖。  他是她的兄长,也曾是她唯一的朋友,甚至也甘愿成为她所需要或期待着的其他任何角色。  不过,原来他能为她做的终究还是有限。  她的世界里,还是需要有其他人,才能更快乐。  遮止笑道:“怎么办?我的小静息有了新朋友,我忽然觉得好寂寞呢。”  静息伸手又要去捶他,却被遮止一手抓住了绣拳,而后又笑着伸手抚上了她额顶的头发。  静息忿然挣开他,站起身来,道:“你烦不烦?我说了多少次不要揉我的头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遮止笑的灿烂极了,道:“怎么会?小静息,你在我眼里比那些三岁的奶娃娃可爱多了。”  静息不善言辞,当下只有气急败坏的份儿,丢下了一句:“受不了你了!”转身就走了。  看她恼了,遮止也忙站起身来,边赔着不是,边脚不沾地地追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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