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永夜城。 永夜城,位于东胜神洲与浩淼东海交界的边沿,乃是魔界控制下的东胜神洲的主城。 虽然其名为城,但四海八荒中无不知晓,这永夜之城其实是一座偌大宫殿,宫殿主人,便是魔界至尊,荣桓。 魔界向来治辖严明,外者难入。这几十万年来,不知多少人想要一窥这永夜城的真面目,但大多数好事者却都是有去无回。 有人说,那些人是被取了性命;也有的说,是被荣桓圈做了阶下囚,以严刑拷打来逼问关于其他各界的情报;甚至还有的说,那些人,其实是被抽筋拔骨,变成了众魔的盘中餐。 如此种种,流言蜚语堆积如山,不可一一复述。 于是对于八荒中各族而言,永夜城是个神秘又危险的所在,一如它的名字一般,看不见一丝光明。 的确,永夜城之所以得名如此,确是因为在这里,只有恒久黑夜,太阳永不会升起。 但这却也并非说明,此处便是永夜般暗沉。 永夜城虽与日光无缘,但也因此故,终年得到月光眷顾。 月色堪好时,千里城池疆土,仿若皆镀上了一层银华,纯净无暇,仿佛南海观音大士手中甘露化雨的玉净瓶身的微光,也仿佛西海龙宫镇宫之宝夜明珠的清辉。 而在这般月色下,是各色各样的植被花草,甚至诸多宫殿的墙壁上都爬满了绿藤,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东苍殿里,荣桓坐在宽大的雕花建木座中,听着属下延维回禀事务。 只听延维道:“魃族那边回报,说虽然有点小差池,但是一切还算在计划之中。” 荣桓神色淡淡,道:“差池?” 延维遂道:“本来按计划,荀矢该把他的女儿送到南荒,但却意外被重尧所救,被他带回了雪渊,如今依然在那里。” 荣桓俊眉一挑,道:“重尧救了荀矢的女儿?还带回了雪渊?” 荣桓的左手手指轻轻扣着建木座的宽大扶手,露出了大拇指上佩戴着的一枚温润的雕纹白玉扳指,他心道:怪不得那日他缺席了上虞的寿宴。 而后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闲事竟然管到了这份上,看来重尧这些年确实是闲的不轻了。” 不过,延维却道:“回禀魔尊,或许,竟也未必如此。” 荣桓抬眼去看延维,延维遂继续道:“近日四海八荒中皆传言,说重尧从折云潭救回一个小仙,身着凤临千水裙,姿态姣美,仿若当年北极宫万华台上引凤鸟起舞的北极宫三公主,如故。” 荣桓似有些疑惑,道:“这是什么典故?” “回禀魔尊,如故三公主成年时,北极宫曾为她举行成年礼,年幼的三公主便在那时于万华台上引凤鸟起舞,姿态隽美,倾倒四海八荒。重尧也由此对她倾心。” 荣桓似是思索了一瞬,而后略带讥讽,道:“只知他跟如故之间暧昧不清,原来因果开始是在这里,”而后又道:“这样的事,为何我之前未曾听说?” 延维遂道:“回禀魔尊,事发时是一万六千年前,那时魔尊被凶兽诸怀所伤,正在沉睡疗伤期间,是以不闻。” 荣桓复又想了想,而后稍稍直了直脊背,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后略带嫌弃道:“凤临千水?这么刁钻卖弄又不入口的名字。” 延维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道:“魔尊所想不错,此凤临千水裙正是出自朱雀神尊的手笔。” 若是朱雀神尊白桐,这事倒也连得上了。 荣桓又道:“意思是,白桐做了两条一样的裙子,一条给了那如故,一条给了魃族?” 延维道:“如今看来似乎如是,但是属下也觉奇怪,朱雀神尊所作衣物,从没听说过有二件的,不知这次竟是为何。” 荣桓复又坐回了建木座上,声调有点沉,道:“魃族这次,竟背着我搞小动作了么。” 延维闻言,便知荣桓怀疑魃族有意打乱计划,故意将荀矢之女泽盼送入了参木宫。 延维先是沉默了一瞬,而后道:“魔尊,依属下看,倒也未必是魃族人有意为之。” 荣桓看了看延维,他遂继续道:“魃族人从几十万年前就流落凡界,自此之后再难得四海八荒的消息,这样的事也不见得知晓——依属下愚见,那凤临千水裙不但是件衣裙,更是件强大的防具,荀矢向来珍爱他的女儿,如今不得已要将她送到险地,他自然想给她做好万全防备。只不成想,当年如故万华台那一舞,这裙子的名声早已传遍四海八荒,如今反而引人耳目了。” 荣桓想了想,而后勾唇一笑,道:“确是引人耳目了些,但这其中因果千丝万绕,想必也没人体察的清楚——”而后,俊眉忽然一皱,道:“不过,要是白桐的话……” 延维声调仍是从容,道:“朱雀尊者自是知晓其中蹊跷,但他向来闲云野鹤,早就不过问八荒中事,想来也不必担忧。魔尊还请宽心。” 荣桓不置可否,两道眉也未见舒展,只是将身子斜签着靠在了椅背上,淡淡道:“纵然计划再周密也难免有意料之外的状况,并无妨。只要继续严密注视魃族、南荒和重尧的动静就好。” 延维道:“是,魔尊,”而后又道:“魔尊此次下凡界,一切可都顺利?” 荣桓右手手指骨节轻抵在嘴角一侧,唇角仍是带着些高深莫测的笑意,他道:“南荒女君,不管外界传言的如何厉害,也不过只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罢了,并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他看看延维,稍稍伸出了右手,道:“如故已同我立了念冥偈,如今她可算作我们的盟友了。” 延维一听,登时面上有点变色,语速登时也变快了,道:“念冥偈?魔尊,这偈很是凶险,魔尊怎么——” 荣桓看看延维,道:“你是在质疑我吗?” 不过,延维却仍是正色道:“魔尊此举欠了考量。有太多种方法可以同如故结盟,念冥偈凶险非同一般,魔尊乃魔界领袖,怎可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且不说如故心思狡诈尚未能完全掌控,我们的计划如今也是变动重重,魔尊怎可如此轻率,将自己的性命这样交托了出去?如故不论再怎样离经叛道,终归是神族神女,北极宫的三公主,又跟重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她利用此偈协助天庭对付魔尊,这又该——” 他未说完,荣桓的脸色都已有些垮,他打断了延维,道:“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着点脸色?我如今的模样,是想听你絮叨的样子吗?” 延维却依然正色不变,道:“魔尊需要的是耿直尽忠的部属,不是巧言令色的弄臣。” 荣桓看看延维一脸正气的模样,也是嫌弃又无奈的挥挥手,道:“别随便上升问题高度,听的我浑身不得劲。” 延维总算住了口,荣桓遂道:“我与如故结成此偈,自然有我的道理。与她结盟自然是一步新入的险棋,若用的好,也是一步绝妙的棋——正因如此,我才要确保她绝不会有背叛我的机会。” 延维还欲再说什么,荣桓摆摆手制止了他,而后又道:“上个月时你来的公文里说,你手下有人发现了魇傀的踪迹?” 延维道:“是,魔尊,上个月时有人在岐山附近发现了魇傀的行迹。” 荣桓重新靠回了椅背上,道:“加派人手去搜寻魇傀,再写篇详细公文上来。” 延维细细一想,似是领悟了什么,也不急着多问,只道:“领命。” 一阵温凉的风从左手边的回廊上吹来,也带来连接的东苍筑庭院中的阵阵幽娴花香。 荣桓遂站起了身,道:“没事就下去吧。”而后抬脚便要下台阶,向左手边回廊走去。 延维忙道:“魔尊,属下还有一事回报。” 荣桓停住步子,道:“讲。” 延维道:“这一月里魔尊都不常在城中,蔓罗夫人有来找过几次,还——”他稍顿了顿,而后又道:“还小闹了一场。” 荣桓眉心一皱,转头去看延维,而对方脸上的表情,分明不是“小闹”的模样。 荣桓道:“她又来闹什么?” 延维垂目,道:“蔓罗夫人想知道魔尊的行踪,但是属下们也并不清楚,一来二去,夫人似乎以为属下等故意欺瞒于她,便想闯进东苍筑里亲自去找人,属下等不得不阻拦,是以小闹了一场。” 荣桓闻言,两眼竟然略带危险地虚了一虚,他沉声道:“她已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延维不敢答话,只听荣桓又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传她过来。” 延维道:“回魔尊,那日闹过后不久,蔓罗夫人便出城去了,至今仍未回来。” 荣桓面上似乎很是不耐,他一甩袍袖,道:“不用去理她。我已知道了,没事就下去吧。” 延维忙垂着手,慢慢退下去了。 这边荣桓仍是下了台阶,穿过左手边的回廊,进到了自己起居的东苍筑的庭院中。 今夜月华静好,连风也是和顺柔和,而一朵尚未盛放的花骨朵就这样被吹到了荣桓脚边。 他俯下身拾起那胭红色的花骨朵,轻轻一拂,而后放在手心中。 而后,那花骨朵竟轻巧地簌簌颤动了两下,而后由外到内,一层层展开了花瓣。 夜风拂动着荣桓束在肩后的黑发,再温柔地摩挲过他的脸颊。 他抬头望去,净朗月色下,簌簌风拂中,一棵高大植木的冠头,一片绿叶不见,却开满了簇簇红花,一如他手中盛放着的那朵。 那样的花色,似血色般妖艳高贵,却又仿佛要永堕暗夜一般的冷冽绝望。 正是彼岸棠。 七日后。 是夜,姑蓬镇外,泯水河畔,一个小小渡头边,如故一身刺绣素雪绢裙,盘坐在渡头的尽头喝酒,身边已经立了两个空的小酒坛。 远处河面上,依稀可见几点孤帆渔火,在满天星光下,愈发显得形只影单。 喝干了碗中的几口酒,如故摸出了腰间的平沙凤骨萧,对着如此江景夜色,将萧送到了唇边吹奏起来。 一曲《有所思》,如故的萧音或抑或扬,自是流畅美好举世无双,但却也携着难掩的不安和挣扎。 霍雁翎循声赶来时,忍不住驻足在了城边一株红豆杉树下,只觉心中也是一阵阵发涩。 她远望着渡头边那个身着刺绣素雪绢裙的女子,只觉她这般起萧的背影竟是这样熟稔,熟稔到让她心下竟也有了些不安。 循着这箫声而来的人却并非只有霍雁翎一个,她还未来得及从树影中闪身出来,只见另一道月白色身影凭空出现,稳稳落在了渡头岸边。 只见那凭空出现的女子匆匆奔到了如故身旁,她俯下身一把扯住了如故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如故转头去看时,却是须弥宫双王中的其一,冥王静息。 如故似是也不甚惊讶,只笑着道了句:“喝酒。难得的青田酿,你要尝尝吗?” 静息满面皆是震惊,继而怒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消了那邱卢氏的记忆不说,竟然还杀了姑蓬秦家的长子秦元宗,如故,你是疯了不成?!” 如故轻轻用力,扯回了被她攥在手里的胳膊,淡淡道:“那秦元宗不过失足坠崖而已,跟我有什么关系?” 静息的表情,显然已经要被如故气疯了,她怒道:“你还跟我打什么马虎眼?!非要让我把生死簿摔到你脸上给你看吗?!” 如故不言语,仍是喝酒。 静息气极败坏,上前便夺了她的酒碗,哗地摔在了地上,跌成了碎片。 如故看着她发怒,脸上虽仍是淡漠表情,却也只手撑地站了起来。 静息只觉胸中怒气翻涌得难受,遂只手握拳抵在了胸口,她怒视如故,道:“你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四千年前你救下那个江庭女将霍雁翎之前,你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如故微微垂了目,低声道了句:“很抱歉,静息。” 然而,冥王静息却仿若没听到一般,只是继续道:“你答应我说,‘仅此一次,之后自当遵从天规佛律,下不为例’!——这一字一句皆是你的原话,如故,我可有一个字记错了?!” 如故遂道:“很抱歉,静息。不过这次你不用再帮我瞒着了,公文汇报你只管照实写便好,天庭和地藏菩萨那里都由我自己解决。” 静息此刻似是完全褪去了平日里的冷淡严肃,她的面色因愤怒而泛着红,竟大笑了两声,道:“公文?汇报?——你觉得我只是因为这个才满城疯找了你两个时辰吗?!” 如故眉心略显倦意,她试图安抚道:“静息,你先听我——” 然而,静息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如故,你不知道神族这样随意插手凡人的生死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听她如此说,如故反而浅淡一笑,道:“我自然想过。不过,只要 ‘善恶各有报’ 这项基本天规未曾更改,我也就只不过是加速了这个因果循环而已,未必会对他们的命途有太大的改变。” 如故的平淡态度似乎触动了静息心头某种不安的机关,她声调中的怒气稍减了些,看着如故,道:“越过因果命数,强行改变了他们的命途——你自己会怎样,你又可想过?” 夜风从河面上徐徐吹来,这样盛夏时分竟也带来了几分清凉。 那夜风拂过渡头,掠过水边几簇芦苇,再缠着岸边的几棵紫薇树打了几个旋儿,惹得盛开的白色紫薇花簌簌落了一地。 如故看看静息,道:“你想说什么,静息?” 静息此刻已经可以用正常的音量说话,只是声音略显嘶哑,她道:“我掌管冥界已有六万年,如果说我真的有从那么多的生死里面窥探到任何一点天命的谕旨的话,那就是世上万事皆循因果,想要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代价。” 如故没说话,静息遂继续道:“帮助邱氏夫妇,是你的愿望;一命还一命,为他们讨回了丧子之仇,也是你的愿望。你说的不错,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对他们的命途有太大影响,邱氏夫妇心诚向善,自有善果,而那秦元宗多行不义,终有恶惩。但这是他们的命,同你无关,当你强行把这些都变成了你的愿望的时候,如故,你准备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如故闻言,先是些微一愣,而后便侧了身子,望向漆黑河面上的几点渔火,似笑非笑道:“代价嘛,还好我已是个几近一无所有的人——总不见得就为我犯的这几样事就降劫火一把烧了我的南荒吧?” 不知为何,静息只觉鼻腔有些酸涩,她上前一步抓住如故的胳膊,道:“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做出这些事情来让自己的处境更加糟糕?不管你跟那邱子参曾经有什么样的因缘,这一世都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即便之前发生过什么,也都是天定命数,是他的命,也是你的命,你什么都没有亏欠他。” 夜风拂过如故裙角上的刺绣海棠花,素净的花朵栩栩如生,仿佛连清冽的香气都要随之溢出。 如故神色并无太大改变,似乎是饮酒的缘故,她的眼眸在渡头灯火和满天星光下显得异常水亮。 静息听到她道:“天命之类,或是或不是,我只是不愿意这样去想,”她转过头看着静息,道:“如果一切都当循天命为之,十万年前,我的父君就已经金口玉言抹灭了像我这样身负御魂天赋之人存在的权利,那我现在吐出的每一口气,意义又是什么?” 静息识得如故,已有近四千年。 听说过她之前在四海八荒中的种种传闻,所以在第一次听到她那样明亮的笑声时,她曾暗自纳罕:那样一个狠毒又不择手段的女君,竟值得起这样美好干净的笑容。 她并不是想太多之人,与如故的交往也多是秉公办事,然而,却越来越多地被这位女君时不时没由来的插科打诨逼的想跳墙角,再后来,她渐渐在如故身上寻到了一些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那是一种强烈又微妙的东西,它时时潜伏在你的身边,有时在微笑着的唇角,有时在一个转目的眼波中,有时在月光下的剪影里,时时潜伏着,也时时准备着探入你的内心,反扑,然后吞噬。 是孤独。 总是一个人。孤身来,独自去。 轻描淡写述说一切的可能和不可能,笑谈日子里的一切正常与荒谬。 只不过,笑容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却是秘密,讳莫如深的秘密。 这样东西,是这么多年来她除了兄长遮止外唯一拥有的东西,而她竟然在这位南荒女君身上,找到了一样的踪迹。 想要知道,如故是如何做到的,在时时让她觉得手足无措无能为力的孤独面前,要怎样才能笑的那样璨然美丽,她,也想要拥有那样的能力。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如故再也不是陌生人,也不是南荒女君,她只是这个有着美好笑容的女子,是她静息的,朋友。 而今夜的如故,却只是让她觉得惶然,从看到如故独坐渡头边的背影开始,让她觉得,这样长年累月的孤独,也许终究,还是打败了她。 静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臂,哽咽道:“不是这样的,如故,天规佛律也并非天命,你的御魂天赋,乃是天命恩赐。” 如故似是一笑,道:“如果这些都并非天命,我又为何要遵守?” 静息张张口,只觉得词不达意,找不到有力的话语来说服她。 如故转头去望暗夜中的天际,又道:“天命或许恩赐于我,或许没有,都没关系。一天天,一年年,不知有多少的身不由己,但我既活着一日,便要努力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活一日,尽力不让自己后悔。我的愿望也只是这样而已,与其他无关。” 静息双目通红地哽咽着,仍是说不出话。 如故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很抱歉,静息,我当真无意让你这样为难。你方才所说,若要实现愿望,必定要付出代价,不过若是我所渴求的心愿,不管代价如何我亦无悔。” 渡头下,河水静谧缓流。 静息看着如故,只觉心中阵阵不安如河上涟漪般越扩越大。 夜风拂过两人衣裙和头发,两下无言之时,渡头岸边凭空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一个身材挺拔的短发少年。 正是如故的神使长右。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