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东苍筑。 荣桓一身浅灰色宽松长衣,散着头发坐在东苍筑西侧的回廊上。 院中花树芬芳,风清月白。 延维走进来时,便看到荣桓盘着腿坐在廊边,瞅着天上的圆月,竟像是在发呆。 他遂轻咳了一声,揖礼道:“魔尊。” 半晌,荣桓方才稍稍侧过脸来,应了一声。 延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深色的眼圈,便知他的难眠症又发作了。 延维遂忧心道:“尊上,昨夜熏了药官调的香,竟还是没睡好吗?”而后又道:“尊上如今觉得怎样?” 荣桓伸手轻扶着额角,道:“前日只是惯常的有些难眠多梦,昨夜却是心中烦躁,我调息了许久也无用。” 延维闻言,登时连额头上的抬头纹都皱了出来,他斟酌了片刻,方道:“魔尊,属下有一言,说出来魔尊定然会不悦——属下先向尊上请罪了。” 荣桓挑眉看着他,没说话。 延维便继续道:“眼看又快到一千年头上了,这次该轮到住空劫数,要度的正是心魔——只是尊上如今的心魔日渐沉重,渐难掌控,属下只是担忧,尊上该如何度过这一劫。” 果然,他的话出口,荣桓的面色便沉了下去。 夜风徐来,拂过庭院中央的彼岸棠。 赤红的花朵都已落尽,换上满树葱郁的枝叶在风中瑟瑟作响。 只见荣桓盯着延维,面无表情道:“延维,你是在质疑本尊吗?” 延维只是垂手立着,没有答话。 荣桓遂又道:“本尊并非第一次历此天劫,以往怎样度过的,这次也是一般。” 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延维只好又咬着牙直言,道:“尊上,以往是以往,魔尊必然心知,这次绝不同往常。” 荣桓只觉心烦,也不再听延维的话,站起身道了句:“下去吧,我累了。”而后就要往自己的居室中走去。 延维无法,登时便跪下了,朗声道:“尊上,此事事关尊上和永夜城的安危,并非戏言啊!” 荣桓转过身来,灰色长衣的衣摆扫过了回廊的地面。 他看着延维,一字一顿道:“延维,你越发大胆了。” 延维虽跪着,脊背却挺得很直,他道:“属下今日斗胆妄言,不是要质疑尊上,只是,以往历住空劫数时,尊上的心都在自己身上,而如今——” 不知为何,延维紧紧攥住了贴在身边的拳头,却说不下去了。 荣桓神情莫测,他看着延维,仍是缓缓道:“如今便如何?” 半晌,延维的眼眶似是有些红了,他道:“自从四千年前种下那棵海棠树的时候,魔尊的心,就一起丢了。” 荣桓闻言,登时怒道:“放肆,延维!” 延维俯下了身去,头触到了叠在地上的手背。 他道:“我跟随尊上,已有几十万年,也曾跟尊上一起,从天庭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到魔界,建立永夜城——我自了解尊上,明白尊上必定不愿听这些话。但只是,若我尚不能冒死向尊上进言,便再不敢有人向尊上提及一个字。延维此心,苍天可表,望尊上明鉴。” 正是山玉兰的花季,东苍筑一角,几朵白色山玉兰已悄然绽放。 那般纯净的白色,花瓣宽大层叠,仿若世间最为赤诚的冰心。 荣桓看着延维发红的眼眶,半晌,他微微放松了紧绷的下巴,返身又坐回了廊边。 荣桓双眸注视着院中央枝繁叶茂的曼殊海棠,声调淡淡,道:“进言?你又要进什么言?——说我这四千年来只是一念偏执?说我只因一个梦中人让自己变成了如今这个鬼样子实在是蠢的可笑?还是要跟我说,这样的镜花水月,我早就该放弃了。” 延维看着荣桓,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荣桓的神色却有些莫测的冷漠。 他道:“你说的都对,延维。蔓罗死前说的也对。梦,便是梦,镜花水月,都是假的。我确实是一念之差,竟让这个梦变成了这样深重的心魔,愈发凌驾在了我的理智之上。确实是,蠢的可笑。” 听出了他话中极力掩藏的心伤,延维不忍,道:“魔尊,属下——” 话未说完,荣桓便又站起了身。 这次,他身形微晃,显得疲惫极了。 荣桓又道:“我们还有大业要图,容不得半分掣肘失误,我荣桓,也绝不会被区区一个梦绊住脚步。从今往后,这一切,便都过去了。” 话音甫落,心口忽觉一窒,而后,左手上的白玉扳指陡然灼热起来,牵扯着他的心脏和灵台也疼起来。 荣桓身形一颤,右手紧紧攥住了胸前的衣服。 看出荣桓的异样,延维登时跳起来,疾声道:“尊上,怎么了?” 荣桓只觉心焦难耐,却又不知为何。 他一手扶住了廊柱,尚未说话时,永夜城离火长老祝黎已站在东苍筑门口行礼,道:“魔尊,岐山有异状!” 荣桓哑着嗓子,道:“怎么回事?” 祝黎道:“魇傀打破了我们设的结界,如今岐山邪气笼罩,那魇傀似乎准备要背水一战了。” 看祝黎神色似乎有些犹疑,荣桓便知他尚有隐瞒,便忍着痛楚,道:“还有什么,说!” 祝黎只好道:“刚接到的回报,说那南荒女君如故,此刻也在岐山。” 云水洞天中,如故谨慎地拾步往开阔的湖边走去。 发现湖中央的石台上立着个人影后,她心头一跳,脚步遂也停了。 云水洞天中,一片水汽氤氲,而就在这潮湿的水汽中,如故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这时,石台上那人也已听到了她,那人遂转过了身来。 那是,一个男子。 深目高鼻,散发微卷,一身如夜色般的墨色长袍,却又在水光映衬下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金属般的红铜色光芒。 平沙凤骨萧早已被如故紧握在了手中。 她能感觉到,那男子,便是岐山中那样强大灵力的中心,或者说,他就是那灵力的主人。 而在他身上,除了灵力,她还感觉到了深重的戾气和杀意。 这人,是谁? 是敌?是友? 他,会是……会是…… 只不过,如故心中的算盘尚未理清,那男子竟然先开了口。 他微微一笑,温和道:“万余年不见,你竟像是长高了些,出落的越发好了。” 如故闻言,心头一跳:这人,认识她?难不成,他就是—— 沉吟片刻,如故道:“你,认识我吗?” 那男子的神情有些讶异,如故遂又道:“四千年前出了点变故,我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如果你是我的故人的话,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真是对不住。” 那男子负手身后,似是一叹,道:“你可是又闯了什么大祸?看你变成这样子,你二姐不知该如何担心。” 如故闻言,心头一跳,忍不住又上前了一步。 她道:“你是,广厦将军吗?” 那男子点头,道:“我是。” 他的答复很是从容,如故却说不出话。 右手中的平沙凤骨萧越攥越紧,如故打量他赤脚褴衫的模样,只觉心中滋味难辨。 半晌,如故道:“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二姐她,一直都在找你。” 静默半晌,广厦方道:“是,她自然会找我的,”顿了顿,又道:“你二姐,可还好?” 如故垂了头,没有说话。 广厦却似乎已经了然,他道:“是了,她那样温柔又倔强的性格,若不能真的放下我,又怎么会过得好?” 耳中不时传来水滴从洞顶滴落的响声,如故再抬头时,眼眶已有些泛红。 她忽然道:“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吗?”她又上前了一步,道:“是我利用了你们、牺牲了你们的性命和灵魂,来换了我自己的全身而退吗?” 静默片刻,广厦道:“不要这样想,只会给自己平添烦恼——你是我的妹妹,如故,我自然要不惜一切护你周全。” 如故道:“我是你的妹妹,所以你不要不惜一切回护我——那其他人呢?其他那八个天庭大将,他们又凭什么心甘情愿为保全我而牺牲?” 广厦静静立着,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如故便道:“都是真的,果真是我,牺牲了你们。” 洞里的月兮枝不时间窸窣闪着光。 广厦却道:“即便如此,你也没错,”他的脸上忽显一抹痛苦神色,一闪而过,而后又道:“如故,你是天命注定的南荒君主,唯有你,可以解得南荒两万年来的动乱,不管是我活了下去,还是其他人活了下去,都没有用——我和其他八人,带着军令来到南荒,誓要助你平定南荒,如今这般,也算是死得其所,无愧于八荒天地。” 如故望着石台上的广厦,听着他一句句坚定的言语,却越觉心中一阵荒凉。 广厦立在石台上,神色中不时闪过一丝仿若不受控制般的癫狂。 他深吸了两口气,复又开口道:“前些日子你过来的时候我便感知到了你的灵力,只是当时有结界阻挡,我的状况也不稳定,所以竟什么讯息也不能传给你。” 如故闻言,忙道:“这里的结界,是你设的么?你又怎么会在这岐山的?在这里多久了?” 广厦道:“我自当年从天庭的追杀下逃出来后,便受了重伤,一直四处躲藏疗伤,一面与寄居在我身上的魇魔挣扎——时时失败,清醒来时,浑身上下尽是素不相识之人的鲜血,偶尔却也成功一次半次,将魇魔重新逼退回灵魂深处,”他停下来,仓促喘了一口气,而后继续道:“我到这岐山时,正是初春,到现在已近两月了。这里的结界,并非我设下的,我也是一不小心才被困进来的——只不过,看那些人的身手路数,倒有些像永夜城的人。” 如故眼光霍地一跳。 荣桓?! 想起人界邱府之时,他与自己结盟那夜,如故心觉,原来荣桓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她来上钩罢了。 飞快地整理了思路,如故道:“姐夫,如今这里的结界已经碎了,你身上的灵力显露,荣桓他们也很快就会发现,也许连天庭都会闻声而来——我先带你回南荒,然后再织一个新的结界给你藏身。” 如故的眸色真诚坦白,石台上的广厦却似有些讶异。 他不言语,如故遂急道:“姐夫,你怎么不说话?” 广厦却笑了,道:“如故丫头,你,却跟之前不一样了。” 如故不禁一愣,道:“什么意思?” 广厦望着她,神色难辨,道:“我如今,是个杀戮成性的怪物,你是南荒君主,南荒之于你的意义,可谓血脉相连、生死相系,这也便是为什么,你竟会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也要平定南荒——如今,你连我的底细也未尽然摸清,便要庇护我、置你的整个南荒于危险之中吗?何况,永夜城于我必有所图,天庭也仍在追杀我,你又可曾想过,你若庇护我,南荒必定要站到天庭和永夜城的对立面,这于你南荒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这,绝不像是你会下的一步棋。” 如故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道:“我不能去评判过往种种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过去的如故却也不能左右我现在的选择——我不做对的选择,只做无愧于心的选择。” 广厦闻言,竟朗声大笑起来,半晌不停,而后,他道:“好个无愧于心,好个南荒女君!我广厦曾有幸在你麾下效力,确实不枉。” 顿了顿,脸上笑意褪去,他又道:“只是我今日,却是希望你能做一个对的选择。” 如故微微蹙眉,听他继续道:“我本来也只是存了侥幸心理,你既注意到了这里有异常,也许便会再来探查——所以我便想,这个忙,也只有你可以帮得我。” 如故此刻却渐渐有些心急,她道:“姐夫,帮忙都没问题,我们先离开这里,之后再细说可好?” 广厦的嗓音仍旧温和,他道:“如故,趁现在,杀了我吧。” 他的话语,犹如沉水之鼎,铿锵一声,砸在了如故心上。 她一时嗓音都有些变,道:“什么?” 广厦道:“因为我信任你,所以魇魔到现在也未察觉到什么——由你来结果了我,最合适不过了。” 如故有些慌乱地摇着头,道:“不……不,姐夫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回南荒之后我也会帮你一起——这些年我跟二姐都查了许多古法,一定可以帮你彻底摆脱魇魔——” 广厦摇摇头,道:“没用的,如故丫头。我的元神和灵魂已经都被魇魔侵蚀殆尽,若非靠着仅存的一点对如恒的思念,我也不可能同你这样说话——但很快,就连这一点控制也会丧失,我将彻彻底底变为魇魔的傀儡,任他摆布,霍乱五界——如故,你真的想看到我那样的结局吗?” 如故后退了一步,不住的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听到身上的白玉环佩清泠作响。 就在这时,从洞口方向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她道:“谁在里面?谁在说话?” 这声音太过熟悉,如故脱口道:“二姐?” 果然,由连接洞口的通道那处走来了一道纤瘦的女子身影。 她一身玉白色百褶如意裙,袖口和裙摆染着瓣瓣嫣红刺绣,仿若飘落满山的桃李芬芳。 正是北极宫二公主,如恒。 月兮枝粼粼微光下,她先看到了三妹如故,而后眼波一转,扫过了石台上站立的那人。 而后,浑身都似僵住了,脸色苍白着,一下也不得动弹。 如故忙走到她身边,轻声唤道:“二姐……” 如恒只是愣愣地看了如故一眼,而后眼神又转回到了石台上那人身上。 滴答。 滴答。 点滴水珠由洞顶滴入湖中。 广厦眸中某种略带狂乱的红光忽闪,他哑着嗓音开了口,道:“如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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