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强行离开永夜城后,荣桓也出城散心,便在人界晃荡了几日。 这天,接到永夜城的信报,说已探到如故回了南荒。 荣桓面色淡淡,伸手将那信笺笼到袖中,便穿过结界进到了半叶古林当中。 沈昀正在屋中收拾着什么,见到荣桓,有些惊讶,道:“竟真能这么巧?” 荣桓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外间方桌旁的长凳上,道:“什么巧?” 沈昀便过来笑道:“我也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若要发火的话,别找我。” 荣桓皱了眉,道:“什么意思?” 沈昀便正色道:“南荒梵天女君托我传信,说 ‘我如故堂堂正正大摇大摆地在这惑山里住了两日’,望尊上知晓。” 荣桓眉头一挑,道:“你说什么?如故住在这儿?” 沈昀道:“是,她晨起才走的。” 荣桓脸上有些恼火的匪夷所思,道:“她胆子倒不小,居然敢躲到这儿来了!”而后,他拂袖站起身来,道:“还让你给我传信?!她这是要向本尊挑衅吗?!” 不待沈昀回答,他便又欺近了他两步,道:“你救了她?!” 沈昀亦站起身来,道:“我还想问,你为什么救了她?” 霍雁翎便在这时候捧着几支刚摘的玉簪花从门外进来,目见屋中两个丰神俊秀的男子,四目相对,颜面几乎相贴的场景,登时便愣了,而后双颊瞬间变红。 她有点磕巴,道:“对,对不住……我……” 意识到了现在的姿势是何其暧昧,一向温逊的沈昀忙狠狠推开了荣桓,两人几乎都是一个踉跄。 沈昀道:“雁翎,我们是——” 霍雁翎匆匆丢下句:“你、你们继续聊,我不打扰!”而后拔腿就跑了。 沈昀追到门口时,她却已经跑远了,他遂黑着脸回了头。 然而,不待他开口,荣桓却又不客气地问了过来,道:“这不是如故身边那个灵官?她怎么在这儿?——难不成如故还没走?!” 沈昀很是无奈,道:“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沈昀答非所问,魔尊大人登时更有了脾气,道:“沈昀,你好大胆!这里是本尊的结界,你竟这样先后放了两个不相干的人进来!” 看着荣桓如此理直气壮的模样,恁是沈昀好涵养,此刻也来气了。 只见沈昀黑着脸,上来拿指节敲了敲桌面,道:“第一,魔尊大人,这惑山是你的结界不假,但这茅草屋是沈某亲手搭建,是沈某的地盘,要留什么样的客人与你无关;第二,沈某虽客居于惑山当中,却并非你的下属,没有职责帮你看守,魔尊若不想让人在你这结界中来去自如,大可去找漏洞修复,不必在这里对沈某兴师问罪。” 听他已经开始一口一个“沈某”,意识到沈昀已经要被自己惹毛了。 魔尊大人此时却非常地识时务,侧头清清嗓子缓和了口气,道:“那个,你是为什么救了如故的?” 沈昀不冷不热道:“我是大夫,救人需要理由吗?” 荣桓道:“你知道她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吗?” 沈昀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荣桓道:“那又为何,在这样生死关头,明知你我有牵连,她还会来找你?” 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对荣桓隐瞒的,沈昀便道:“她是我的故友。” “故友?” 沈昀口气淡淡,道:“是,可以托付性命的故友。” 荣桓却不信,道:“胡扯,沈昀。你的灵力虽在你族人中算是佼佼,但绝不够进入四海八荒。” 沈昀唇边酿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道:“是,我自然进不了四海八荒,但这人界,我总还是呆的了的。” 荣桓的眸色一瞬间有些沉了,他仍不动声色,道:“什么意思?” 沈昀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什么什么意思?若不是为了复刻古江庭国的半叶林,你又为什么造出了这个结界?若不是因为曾经出身江庭,我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古江庭?半叶林? 前者似乎还有些熟悉,后者则是完全陌生。 荣桓皱了眉,道:“说清楚,沈昀,少卖关子。” 沈昀却也有些疑惑,道:“你创造这片结界,不是为了复刻江庭国半叶林?” 荣桓的眉又紧皱了几分,不知在思考什么。 沈昀道:“当年江庭半叶林的美名天下闻名,林中生长的曼殊海棠更是世间少有——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复刻的这片林子?” 心跳难受控制地加快,荣桓噌的站起了身子,道:“沈昀,你是在跟我说,这片林子,这片海棠林,有个名字叫半叶,而且,它还是存在的,真实存在的,在那什么江庭?” 沈昀点头,道:“不错。” 荣桓又疾声道:“那如故呢?你与如故又是怎么回事?” 沈昀道:“如故曾封印元神入过轮回,我与她都曾出身江庭一世。” 荣桓面色倏然间一白。 沈昀从方才便起了疑心,此时便道:“怎么了,你如此关心此事?” 荣桓没说话,眸中的波光却翻动的厉害。 都是真的么? 当真,都是真的? 梦是真的,这林子是真的。 那么,人呢? 梦中的人呢? 荣桓伸手紧紧攥住了左手上的白玉扳指。 又是为什么,他会梦到这一切? 江庭也罢,半叶林也好,跟他有什么干系? 为什么这般进了他的梦? 沈昀看他神色里竟愈发带了几分狂乱,便也站起身来,道:“怎么了?” 然而,荣桓却没说一个字,转了身就跑了。 一夜无眠。 荣桓翻身坐起来,额角隐隐的疼,他遂伸手揉住了太阳穴。 而后,他摘下了手上的白玉扳指,放在手心。 那日在昆仑墟,老人帮他破除了这扳指上最外层的结界,所以荼靡白环上的雕刻暗纹都显现了出来。 但依他看,这扳指上不止有这一个结界。 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结界。 牵制着结界里的法力,外界难以察觉。 而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觉得这股法力很是熟稔。 所以这会是吗,他与这所有一切的,干系。 疲惫地闭上眼,荣桓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不该再想的,甚至不该再去问,应该削掉自己所有的好奇心,集中精神在他谋划了这些年的大计之上。 也许,从一开始找上如故结盟也是个错。 棋至当下,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来影响,甚至动摇他。 月色清白,透过半掩的窗子照进来。 荣桓展开掌心,那白玉扳指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润微光。 也好,是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话说那日,如故从惑山回到南荒,将如恒二人的遗体安置在了堂庭山琈玉寒洞后,就马不停蹄去到了北极宫。 不过,并未出乎她的意料,上虞帝后悲怒异常,几乎未能容她说完,上虞帝后已经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哭吼。 她说:“不可能!不可能!” 紫微大帝忙抱住了她,一旁大公主如杳也忙上前去,上虞帝后却拨开了紫微大帝的胳膊,指着跪在座下的如故,悲声怒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恒儿!你这个心肠歹毒忘恩负义的逆子!” 殿中登时一片混乱。 如故仍旧跪在阶下,脊背挺的很直。 紫微大帝连喊了数声,让她先走,如故却仍是跪在那里,直到两个仙使匆匆过来,半是劝半是拽,将她送出了北极宫。 下礼之后,那两个仙使又匆匆回去了,如故一人立在宫门口,抬头去看北极宫门口偌大的牌楼。 她想,这么多年来,上虞帝后没有跟她说过只言片语,而今日她第一次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竟是如此。 一大早,铃铛捧着从山上采来的新鲜花朵,蹦蹦跳跳从如故窗前经过。 一抬头,就看到如故手撑着下巴坐在窗下的桌案边,指尖抵在唇边,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铃铛跳到她窗边,笑道:“阿盼的阿姐,早上好!你竟然跟我起的一样早!” 半晌,如故似乎才回过神来。 她看看铃铛和她怀中的各色鲜花,弯起唇角,道:“早,铃铛。你去采花了吗?” 铃铛看了她半晌,歪歪头,道:“阿盼的阿姐,你的脸灰白白的。你怎么了?” 如故笑笑,道:“没事。可能没有睡好的缘故。” 铃铛关切地靠近窗子,道:“你是做噩梦了吗?我有时候晚上做噩梦,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如故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仍是笑着,道:“大概是的,噩梦的缘故。” 铃铛想了想,忽然伸手去握住了如故的手,道:“阿盼的阿姐,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你的姐姐不在了……我在参木宫的时候见过她,她真的很疼你,所以她肯定希望你以后都快快乐乐的。你这样难过,她一定也很伤心。” 如故轻轻回握一下她的手,道:“我没事,铃铛。” 铃铛从自己怀里拽出两支金灿灿的朝颜花来,递给如故,道:“我最喜欢的花,送给你,阿盼的阿姐!” 朝颜花的名字,在凡界亦有,只是两相样貌差许多。 这八荒中的朝颜花,颜色形态都更为鲜艳蓬勃,远看去,竟有些像凡界的葵花一般。 如故接过了,低头嗅嗅那花,温甜的香气,融合了晨露的清冽,别有一番爽快沁脾。 她闭闭眼,觉得疲惫似乎也消褪了不少。 看看眼前同样甜笑着的铃铛,如故亦笑道:“铃铛,你家阿盼都回参木宫去了,你怎么没跟她一起?” 铃铛眨眨眼,道:“长右在这儿,我才不走呢!” 如故本是存了打趣她的心,但铃铛这样理直气壮的直白,她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半晌,如故扶扶额角,心道:果然,这猫是奸臣啊,古人诚不欺我。 铃铛却在这当会儿看见了从园子那头过来的长右,她便也不再理会如故,笑嚷着:“长右,你看,我又采到了好多好看的花!”一面转身跑开了。 如故刚把那两支带着朝露的朝颜花插瓶,坐在桌边摆弄的时候,长右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如故转头,道:“怎么了?” 长右一脸不耐烦地走进来,道:“园外有人找。” 如故心中本来有底,但看他此刻的的神色却似乎又不像,她遂又问道:“什么人?” 长右似乎也仍在思考,答道:“魔尊荣桓。” 如故一愣,脱口道:“啊?”而后站起身来,声调稍沉了沉,道:“他一人来的?” 长右道:“应该是。如果大批魔界人进入南荒,魔气聚集,会有守仙上报的。” 如故站起身来,指尖抵在唇角思索着。 这人,是因为她走的时候把他的永夜城搅得一团糟,来报复了? 还是从沈昀那里听说了自己的挑衅,真来挑战了? 可是不管到底是哪样,这人堂堂魔界魔尊,真有这么闲么? 如故道:“他可说了什么?” 长右摊摊手,道:“他满脸很拽的表情,只说了句要找你,而后就臭着一张脸了。” 看他满脸不屑的样子,如故竟扑哧笑出声来,道:“喂,长右妖仙大人,您平时不是最跩的吗?竟然还会觉得别人跩?” 长右抱着臂哼了一声,道:“我跩?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找回点架子?你堂堂一个南荒女君,论位阶和东皇那老儿都是齐平的,可平日里别说立立威严了,你连个架势都懒得摆——我要是再不拿个架子,这天上地下大小各族不知要多小瞧我们南荒了!” 如故闻言,只是笑笑,也不与他分辨。 长右道:“那永夜城的魔王头儿就杵在园外面,你要怎么办?”而后又狐疑道:“说起来,他到底为什么救了你?你又是怎么从永夜城出来的?——该不会,你又——” 如故看看他,道:“我怎么了?” 看她如此无辜模样,长右跺了两下脚,道:“你不会又搞不清楚状况让别人乱意会结果让人对你害了相思吧?” 如故闻言,又是一声匪夷所思的“啊?” 长右愤愤道:“啊什么?上次那个东壁星君你不记得了?他也是这般日日在园外等,边等边吟诗赋句,酸的我这辈子的鸡皮疙瘩都掉在那几个月了!” 东壁星君? 如故转转头,试图回忆起来。 这东壁星君,乃是主人界文章才赋的神仙,与文曲星君同掌文曲雅运。 一次南极仙翁的宴会上,不知为何,这东壁星君觉得如故对他三笑留情,之后便日日守在磐园外苦等,一面吟诗作赋,歌颂他们两人间惊天动地的“爱情”。 想起当年那情那景,如故登时又觉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可是,荣桓? 荣桓对她害相思? 这不可能。 就算天柱再塌一次,仙魔妖三族再混战一次,这概率都还比较大些。 况且,她跟荣桓,别说笑脸了,好脸都没有过几次,不是打在一起就是吵在一起,他决没有机会对她害上这个相思的。 见她不说话,长右越发急了,道:“我跟你说,你这次要再让满园子的人堵在家里出不去门的话,我现在就立刻回柜山去!” 如故抬手摆了个安抚的手势,气定神闲道:“没事的,长右,你不用管了,我来料理。” 算定了荣桓这次是来者不善,反正都要得罪他,如故索性便又晾了他一盏茶的功夫。 而后,方才一步三晃地挪到了磐园门口。 果如长右所言,一身木灰色古袍的魔尊大人正负手立在园门口一棵高大的扶摇木下面。 昨日尚只有绿叶纷复的扶摇木,今日却已是花开满枝。 花开两色,一红一白。 花朵无香,花瓣繁复却易落。 不须霜雪,此时山间几片流动闲云携来了丝缕微风,沿着树冠这般一吹,红白双花纷纷而落。 荣桓便在这时抬头去看。 纷繁的花瓣映满了他的双眸,烦躁冷冽的眸色中,生生多出了两分柔和之意。 左手攥了攥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荣桓心道:怪不得如故的红白双环又有别名为扶摇双环,想来典故在这里。 目见此景,如故眼前忽的一阵恍惚,脚步一重,便停下了。 那树,变成了半叶古林中那株古老的海棠树,而树下那人,不是荣桓,竟仿佛是个一身灰蓝色软甲戎衣的少年。 她仍记得那天。 他带着密令,就要出战高前。 他站在海棠树下,问她:“可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那段时间里,他们已经有了太多争执,她只觉累了。 她摇头,道:“没有了。” 他便道:“待我回来后都会料理好的,与右丞二千金的婚事。我会给你一个解释,西洲。” 他向来唤她的乳名,今日却叫她“西洲”。 她立在那里,看着他向来从容,毫无破绽的神情——往日里,她只觉得心安,但此刻,她竟觉得有些心凉。 她想问他,要被料理的,是那右丞二千金,还是我?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道:“有解释,便好。” 那大概,就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最后,她连解释也没能等到。 听见脚步声,荣桓转过头来,看着如故站在园子门口,一脸呆怔瞅着他。 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等在这里有了小一顿饭功夫,魔尊大人几时受过这般礼待,登时拉下脸便要抢白她。 只是,还未能如愿,一个南荒守仙从天而降,拜倒在如故面前,道:“启禀君上,北极宫上虞夫人,常阳山如杳大公主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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